关山悲渡身旁站着一位身着青灰色斗篷的年轻男子,他外貌普通,和撒星满一样,是令人转瞬即忘的长相。
姜凝看着他扬起手,一道青灰色的色带仿佛游蛇一般跃过长河,将她紧紧束缚着,带到湖面之上。
姜凝没有挣扎,她依旧看着那年轻的男子,她听到雪国人叫他巫祝。于是便笑了起来。
原来巫祝不是一个人呐。她心想。巫祝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一件合适趁手的物品,谁都可以是巫祝。
她的目光又移回到关山悲渡脸上。她又笑了笑,和看着巫祝之时的笑容相似。
关山悲渡目光沉沉地望着她。他不再做戏,也不再假装眼中的爱意。于是那笑意变得如同毒蛇一般冰冷,戏谑,无情。
他对她说了很多话,用那种诱哄宠物般的语气,似乎想让她臣服,但也享受她的挣扎。
那种语气令她恶心,令她憎恶,但她竟然如此平静。
她跪在冰面,望着冰层下暗流涌动的河水。关山悲渡的声音从远处飘来――“过来,跪着走。”
姜凝没有动,她的双腿已经冻得麻木,就连站起来都困难。
寒风如刀子般凌迟着她,她沉默地与关山悲渡对视,她知道他想看着自己示弱。她不能做这样的事,在姜国国破之后,便更加不能。
她怎么能成为姜家唯一垮下的脊梁呢?
暴雪未歇,众人眼前的景色逐渐被那纷乱不定的雪花晃成斑驳模糊的色块。
关山悲渡脸上的笑意未变,眯着眼,遥遥与姜凝对望。
在那孱弱的姜国公主终于无法忍耐,昏倒在冰面前的一刻,年轻的雪国君王动了动手指。
那束缚着她身子的术法再次发力,一路拖着她越过湖面,粗暴地摔到他脚下。
关山悲渡俯下身,指腹如同冰冷的蛇类,轻柔蹭过她的脸颊。
“好可怜。”他慢悠悠地笑道,“为什么不听话一些呢?”
姜凝仰头望着他,冻得嘴唇都开始发白,“畜生。”
关山悲渡的手指贴着她脸颊往下滑,又紧紧锁住她的脖颈:“九叶跟你说了什么?”
姜凝笑了:“她让我杀了你。”
“有意思。”关山悲渡垂下眼,“做得到么?”
他牵起姜凝冻僵的双手,仔细地揣到怀里焐热。两人凑得很近,便是寒风都无法从他们之间穿过,关山悲渡安静了片刻,又道:“你可以试试。但对我来说,你得手与否,并不重要。”
“你是我的。”他那双浅灰色的眸子沉静地落在她脸上,苍白的长睫与长发,皆像被白雪所浸染,他低声喃喃着,“生或是死,都是我的了。”
他并未将她带回王庭,而是将寝宫中的一切搬了过来。
营帐不知何时被撑开,松软厚实的毛毯铺了一层又一层,符咒散发出暖融融的气息,屏风后满池温泉正蒸腾出温热的水汽。
关山悲渡不再把姜凝假手于人。他抱着她走入营帐,动作轻柔地褪去她身上浸透了寒意的衣衫。
姜凝偏过头去,在肌肤接触空气的那一刻感受到耻辱。她清楚自己无力反抗,于是便不做任何挣扎。
这样难得的温顺果真令他满意,关山悲渡温柔地打量着眼前女子的吹弹可破的肌肤和完美无瑕的胴|体。她侧着脸,绸缎般的黑发半遮半掩地垂落在她莹白光洁的背部与胸口。
摇曳的烛光与帘外昏黄的天光交织着落在她身上。那真是一道盛景,像是何人采撷了高悬九天的日月呈于他的桌案。那神圣不可侵犯之物就这样一|丝|不|挂地横陈其间。而他明白自他以后再也无人能够触摸其半点辉光。
姜凝紧紧咬着唇,长睫低垂,脸上流露出羞辱的神色。而那并不是因为关山悲渡流露出何种交织着情|欲的肮脏视线,与之相反,他的眼神如此平静而温和,像是在盛大的天光下打量着一件绝世的瓷器。
他仔细地审视着她每一寸肌肤,那种即使闭上眼依然能够感受到的视线,令她内心深处缓缓攀上一种无力到极致的恐惧。恍惚中,她以为自己并非身处这幽闭的营帐,而是被置身于冰冷的祭坛,接受无数人的瞻望。
当他将她放入水中时,姜凝终于平静下来。
她对上他的眼睛,那浅灰色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整缓缓蚕食着她的灵魂:“你究竟想做什么?”
关山悲渡轻声道:“现在问这个,不觉得太晚了些么?”
他精心地装扮着她,动作轻柔地拭去她身上的水珠,那动作慎重得好像一位匠人在替自己细心打造的瓷瓶上釉。
当他俯下身时,姜凝退后一步:“够了。”
关山悲渡望着她脸上的表情,突然明白了什么:“你觉得……我是在羞辱你?”
“难道不是么?”
“要是想羞辱你,我有许多方法。”关山悲渡轻声道,“我不会那样做的,你不明白我对你多么虔诚。”
“虔诚?”姜凝脸上露出嘲弄的笑来,她环住自己的小臂,强行按捺住身上因恐惧而起的战栗,“那我永远都不会明白了。”
“有生之年。”关山悲渡笑起来,不置可否地补充道。
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人群将他们簇拥至雪山脚下。
关山悲渡执起她的手,在那巫祝的带领下走入雪山。
这一次,这座神秘的高山终于真正向她开放。眼前的一切变得如此虚幻,在踏入山中的第一步,仿佛就已经远离人间。
那山中萦绕不去的雾气将她团团包裹,而她置身其间,却并未感到丝毫寒冷。
雪山仿佛自最高处被劈开两半,两山之间架起高耸的云梯,而她与关山悲渡就行走其上,那台阶如此陡峭,可实际却如履平地般轻松。
他们站到山顶的那一刻,恰是日出之时。
巫祝提醒他们跪下。
姜凝没有动,她仿佛是第一次看到那巫祝的脸,眼中闪过愕然而沉痛的神色。
“怎么了?”关山悲渡不动声色地望向她。
“撒星满。”姜凝一字一顿地低声道,“巫祝……是撒星满?”
“不是。”关山悲渡偏过头,抬手接过巫祝手中的酒盏,“他不是撒星满。”
“你如何证明呢?”姜凝不依不饶地望着他,“光是嫁给你,已经足够叫我恶心了。对着他这样的脸,我跪不下去。”
关山悲渡笑了:“很拙劣。如果你想支开他再向我动手的话,实在是太拙劣了。”
“随你,”姜凝并未因关山悲渡的话而有任何触动,她平静地望着他,“如果你想按着我完成整个仪式,也可以试试。”
“如你所愿,”关山悲渡无奈地摇了摇头,凑到姜凝耳畔低声道,“但这些挣扎,毫无意义。”
他抬起眼,朝那巫祝淡淡地笑了一下,随即以食指无声地敲了敲酒盏。
如同姜凝被束缚着跃过冰面那般,那面容平凡的巫祝瞬间被无形的力量提至空中,他顿时露出惊恐之色,在半空中挣扎着哀嚎起来:“王上……我可以离开……您!
“聒噪。”关山悲渡叹了口气,“走吧。”
巫祝应声而落,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带着惊惧到不可置信的嚎啕跌落山崖。
四周重归寂静,关山悲渡将手中的酒盏递给姜凝:“可以继续了么?王后?”
姜凝强压下失控的心跳,她紧攥着手中的酒盏,望着那杯琥珀色的液体,怔然道:“这是什么?”
“同魂酒,”关山悲渡朝日出的放下缓缓跪倒,双手交叠,优雅地举于额前,“九叶没告诉你么?”
姜凝在关山悲渡的目光下缓缓跪倒在地:“我不知道。”
“简单来说,喝下它,不论你在何处,我都能找到你,”关山悲渡轻声道,“然后,抓住你。”
姜凝偏过头,一双冰冷的眸子毫无笑意地望向他:“知道了。你喝吧。”
“等这一刻很久了吧。”关山悲渡轻笑了一声,“我说过,会给你机会的。”
他脸上的笑意缓缓散去,目光停留在姜凝脸上:“别着急呀,你先喝。”
姜凝没有迟疑,仰头将它一饮而尽,一股灼痛顺着喉管而下,刹那的痛觉似乎要令她失语。在那惊人的痛苦中,她丧失了一切行动的能力,仿佛灵魂也要从血肉中挣脱。
她再次回过神时,关山悲渡正跪在一旁俯视着她的挣扎。
她躺在雪中,怔怔地盯着他那张俊美到非人的脸。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他,也是她第一次意识到他的病态,通过那张苍白消瘦的脸,通过那失色的唇瓣。
往日里,那病气仿佛被他自身诡谲的气场和少见的容貌所压制着,直到今日,才真正被她察觉。
关山悲渡抬手将她扶起来,随后端起酒盏朝她示意:“王后,你的机会来了。”
他饮下同魂酒的瞬间,姜凝拔出了袖中的匕首。
关山悲渡果真给了她一切机会,甚至对她贴身藏着的刀刃都视而不见。
他果然如她先前一般颤抖起来,他喉中抑制不住地发出一阵呜咽,随即是被扼住般的闷哼。
他没有挣扎,反而在一息之后,失去意识般地瘫软在地。
姜凝没再犹豫,顺势将手中的匕首刺入他的咽喉。
她死死咬着牙,像是怕不够用力似的,按着他的胸口又一次抽出匕首。
猩红的血液自关山悲渡喉间的伤口中喷溅而出,顷刻落了姜凝满脸。
她颤抖着,耳边的风声和落雪声一会儿清晰可见,一会儿又完全失声。
她的眼前糊满了鲜红的血水,且源源不断地从她眼眶中溢出。
结束了吗?
这就结束了吗?
她又一次拔出匕首,又一次将它没入他的身体。
这样的动作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直到她的手腕开始刺痛。
她跌坐在雪中,怔怔地望着关山悲渡的尸体。鲜血染红了两人身上的婚服。
就这样,竟然就已经……结束了?
那她呢?
姜凝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望着山顶之下的万丈云海。
那她呢?
一切仇怨,就这样终结了。姜国无数百姓,无数将士,也是这样死去了。
那她呢?
盛齐、秦小曲、哥哥、父亲、母亲,甚至逢朝,甚至关山悲渡,所有人都死去了。
那她呢?
她也可以……离开了吗?
朝阳凌空,风雪无声。
第82章 故国旧事 三十四
◎“盛齐,所有人都走了。鬼也走了。”◎
山巅直上九天, 那红日也仿佛咫尺之距。阳光落在姜凝脸上,却依旧带着风雪的寒意。
她伸出手,缓缓探向那高悬天边的朝阳, 指缝间斑驳的鎏金之色, 仿佛能够勾勒出太阳的轮廓。
她紧紧攥起手,背过身,朝姜国的方向望去。
对了, 她还有一件事要做。姜凝想起来什么, 缓缓眨动着双眼。
她要回家。要回到出生的土地。
她开始往山下走,双脚像踩在棉花上。这种知觉, 只有梦中才会出现。好像, 可以甩开生死。
疾走很快变成奔跑,万丈之高的台阶也并不觉得陡峭,她提着银白的裙摆,一路朝山下狂奔而去。
狂风吹动着她的长发, 她未曾停歇片刻,不像是在高山,而像踩在旷野。
她想起中原古老的神话。想起手握青黄二蛇的夸父,不自量力地追逐日影,道渴而死,身化桃林。又想起女娃化鸟, 衔微木以平沧海。
她想起很多,最后想起愚公叩石移山,此志不渝,感天动地。
……结局是什么来着?
她来不及继续思考, 脚下一个踉跄, 猛地朝道旁深渊中栽倒。
同魂酒残留在喉中的灼热又开始发作, 痛觉顺着食道一路淌入她的腹部,那几乎能撕裂肉|体的燥热开始不断地搅动着她的小腹。
失重的、下坠的感觉在同时传来。
她的肉|体感受到曾经亲密无间的某样珍重之物――她的灵魂。
正离它远去。
她的躯体向虚空伸出手――它想拉住它。
腹部的疼痛愈演愈烈。姜凝听到自己凄厉的惨叫在云海与群山之间回荡。
不行啊,她不能死在这里。她挣扎着,试图远离那种灼热的疼痛。她得回家。她想。
她得回家呀。
疼痛消散了,刹那间,痛觉化作虚无。
她,它……姜凝浮在空中,猛地回过头,怔然地望着那身着银白色嫁衣的女人,坠亡于深渊。消失无踪。
她飘在虚空中,心念一动,便又回到了台阶上。她展开手掌,手心透出眼前重重叠叠的万丈台阶。
原来人死之后,真的会变成鬼。
她将那截虚无的手臂探入坚硬的山体,她没有摸到任何实质,轻易就穿过了它。
她回过头,轻飘飘地随风荡回山巅。
山巅空空荡荡,只有关山悲渡满是血污的尸首。
姜凝环视四周,没见到第二个如她一般的鬼魂,心下茫然,却又松了一口气。
死亡居然就是这样。终于轮到她了。
她终于可以回家了。
她往山下飘去,在半路遇到了阳芙朵。她垂着头,全身都包在一件深灰色的披风中,只有苍白的手上握着一个金色的转经筒。
姜凝与阳芙朵擦肩而过,听到她口中念念有词。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这是什么意思?姜凝回过神,望着阳芙朵的身影消失在重重阶梯之上。
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魂魄没有受到任何异动。
姜凝没再多想,她明白自己做不了更多,于是又往山下走。
她已经尽力了――她曾对九叶说,事成之后,后事便与她无关。
她早就抱了向死之心,尘事已了。
太阳在身后为她指路。她一路朝东南方飘荡,穿过苍茫重叠的群山,穿过无边无际的雪原,穿过无波无澜的湖泊和无穷无尽的松柏。
她穿过芳草遍野的村落,试图在盎然的绿意间找到逢朝的魂魄,她打算跟他道个别。
她从九叶的小屋中飘过,那重回年轻的女人正平静地望着那轮向着正空攀升的朝日。
姜凝没找到逢朝,于是继续前行。
她又飘了很远,越过一个又一个雪坡,雪原景色单调,每一个都像埋葬了秦小曲的血肉。
她终于站上一个高坡,目光颤抖着,看到了奇异而惨烈的画面。
她看到了战场。
*草枯蓬断,凛霜不散。兽铤亡群,腐鸟徘徊。
日光平等地照耀着任何一片土地,独独在这,显出昏惨惨的黯淡之色。
尸首狼藉,旄旗倾断,兵戈凌乱。战甲一件叠着一件,有些浸染了鲜血,有些空荡了半边,有些连着棉线,线段的那头带着凝了霜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