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停停落落,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却竟然没能将那渗透了突然的血红完全遮掩。
那红透过白茫茫的雪面,还是那般触目惊心。
而在如今的姜凝眼中,战场上还有无数人。
――全是姜国人的鬼魂,他们仿佛永远停留在了这场战争中。
战场外沿小兵的鬼魂看到了姜凝身上银白色的衣衫,他顿时警惕起来,扬起手上的长枪,大喊道:“雪国人又来啦!”
他们握着武器向她挥砍过来――所有穿着银白色衣裳的都是敌人。
姜凝已经感受不到疼,却哭了出来。
“结束了,”她喃喃着,试图穿过刀刃去握住他们的手,“结束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结束了。”她在刀光剑影中往前,从那些陷入无边谵妄的鬼魂身边走过,“结束了。回家吧。跟我回家吧。”
她穿过城门,城门上悬着北疆将领的头颅。她飘到上空,与那一双双圆睁的怒目对视。
她辨认出了史将军的眼睛,透明的手穿透他的双眼,无法将其合拢。
她穿过城墙,雪国的军队曾顺着那条笔直的道路攻向其他城池,而大雪已将那罪恶的足迹掩盖。
她茫然地走在那条苍白大道上,耳边又失去了声音。她回过头,发现那些遗留在在场上的鬼魂并没有跟着她越过城墙。
他们死于战场,至死都没有撤退。
他们将数万百姓护在身后,这份信念与战斗的意志一样坚韧,至死他们都没有退回那座城门。
她又走了很多路,看到很多陷入谵妄的鬼魂和被大雪掩盖的尸骸。
生前惨烈的现实与死后的景象同时向她敞开,姜凝在两界萧条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恨。她不得不反复回想手刃关山悲渡时的血腥场景,去平息这样几乎烧毁理智的怒火。
她走到了熟悉的路上,那是盛齐曾经骑马带她离开的路。
她想起她年少的爱人,心中的愤恨交织的幻影逐渐消散,却又逐渐变得空洞,寒风在那空荡荡的地方来回穿梭,发出惊人的哀嚎。
姜凝站在原地,江边柳树,来时还有绿叶,此时只剩细长枯败的柳条。她一棵棵看过去,试图寻找到一株结出芽苞的树木。
她没有找到。连日的大雪毁去了一切生命。
突然,无边的寂静中,她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哭声。
她寻声而去,在墙角檐下找到一个襁褓,襁褓中躺着一个瘦猴般的新生婴孩。他分明已经死了,不知死于寒冷还是饥饿。可她俯视着他,确实听到了他的哭声。
姜凝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抚摸那个襁褓。
不出意料,她的手穿透了它。
出乎意料,那孩子抱住了她的手臂。
姜凝心中一惊,抬手时只见那个婴儿透明的鬼魂悬在她的胳膊上,瘦弱可怜的手臂像是两根细面般攀着她的衣袖。他睁开了眼睛,漂亮的杏眼在瘦小的脸上显得分外突出。
姜凝心中软得发痛,她来不及深想自己为何能与这小小的鬼魂接触,只是立刻将他揣入怀中。
她抱着他往前走,心中空荡荡的洞口好像被那小孩柔软的躯体填满。
她走到城中,往来徘徊的鬼魂变多了,无辜受难,死于道旁的百姓也多了。任何一寸雪堆下,似乎都能掘出一个尸体。
街道边的府邸突然飘出一个老婆婆的鬼魂来,她满头白发梳得齐整,衣衫穿戴也干净细致,看不出何处受了损伤致死。
她朝姜凝笑了笑:“孩子。你怀里的东西,要不得。”
姜凝低下头,那孩子小小的脸庞埋在她的胸口,闻言睁开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无辜地与她对视。
老婆婆又道:“他是个饿死鬼,抓住一个人,就要吃了呢。”
姜凝道:“我已经死了,他吃不了我。”
老婆婆摇了摇头:“那可惨了,你不放下他,他会时时刻刻赖着你,直到把你的灵魂也蚕食一空。他的胃口,可大着呢。”
姜凝笑了:“没关系。”
老婆婆叹了口气,指了指西面的古庙:“给你指一条路,你把他放到庙中,交给神女娘娘。”
姜凝全身一颤:“什么……神女娘娘?”
老婆婆没再回答,转过身,又飘入府中。
姜凝抱着孩子走到庙前,她沿途见过许多庙宇,内外皆挤满了饥荒冻馁的百姓,伤心惨目,不忍多见。
可这座庙,却不同。
里面空空荡荡,祭品也尚剩下两颗干瘪的果子。
只是,桌前倒着一个形容疯癫,满头乱发的男子。那男人身着布衣,面孔朝下,一段枯瘦的手腕探出衣袖,遥遥向案后的神女塑像伸去。另一只手,则贴于胸口,紧紧捂着一幅卷轴。
姜凝在他身后站了很久,那曾经华贵至极的神女像已经斑驳,镀金的外层也被刀面粗暴地刮落,只剩下粗糙的土坯。
她望着神女像,望着神像下不知生死的男子。弯了弯嘴角,眼泪却滚落下来。
什么神女。若真是神,大概也是只会给信徒带来不幸的邪神吧。
她紧紧抱住怀中的孩子,没有听老婆婆的话把他放下。她继续往都城的方向走。
满目疮痍。
曾经熟悉的金平道,已经变成了完全陌生的、破败的模样。高楼金屋倾覆,全作断壁残垣。那昔日繁华无比的都城,如今也变得与姜国的任何一处萧条村落相似。
她往王城的方向走,逆着来来往往的怨鬼,仰头,看见了他。
她年少的爱人悬在城墙上,雪片顺着他的肩头的盔甲滑落下来,无声地碎裂在她脚下。
姜凝眯起眼睛,试图透过那凌乱的发丝,看清他死气沉沉的脸庞。
她在雪地里站了很久,没有走入王城,也没有走上城墙。她意识到生死之外,原来还存在着另一个空间,那只是她足下的方寸之地,往前一步,是无间地狱,往后一步,是幽暗无边的来处。
她被困在此地,寸步难行。
姜凝已经感受不到痛苦了。她眨了眨干涩的双眼,索性在王城前面坐下。
大雪依旧在下,好像没有尽头。它覆盖了一切,在上一层冰雪尚未融化之前又落了满地,就这样一层、一层地掩饰了战争的硝烟。
姜凝的目光顺着长长的金平道,往都城外望去,鬼魂往返穿梭,雪花四处飞扬。恍惚之中,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热闹的故乡。
就这样坐着,也挺好。
她可以在王城外等很久,等到大雪停下来了,她就……她就可以……
姜凝茫然地顿住。她并无可去之处,等到雪停了,她还能做什么呢?
大雪一直在下,无数个日月飞逝,积雪掩盖了城门,掩盖了坍塌的房屋。
后来的某一天,大雪把高大的城墙也覆盖了。那少年将军残破不堪的身子干巴巴地落到雪地上,而姜凝就坐在他旁边。
她低头看着他,有点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却吐不出半个字。
她只好闭上嘴,继续往金平道的那头眺望。
可是,哪里还有什么金平道呢?大雪覆盖了所有房屋,那璀璨繁荣的大道早就成为了茫茫的雪原。
而它还在下,不断地落下。
姜凝怀中的小鬼突然动了动,她低下头,看见他伸出两条挂面似的小手,攀住了她的脖子。
他亲昵地蹭到她的脸颊,她偏过头,发现他的身子变得分外透明,几乎就要消失了。
姜凝咬住下唇,恍惚间意识到它也要离去了,心脏那处的大洞又有风进来,呼啸着徘徊。
“你饿了吗?”她轻声问,“把我吃掉吧。”
小鬼将头埋进她颈窝,寒风号啕着卷起一地残雪,她愣愣地等了很久,直到那个小鬼与碎雪一起消失在苍茫的天地之间。
姜凝笑了一声,转头对着身旁人形的雪坑说:“盛齐,所有人都走了。鬼也走了。”
她站起身,想跳到雪地里,同数丈之下的尸骨一起安眠。
这时,一根红色的丝线飘飘荡荡地从她裙边落下。
它不算长,但一圈圈地盘在雪地上,好像一段没有尽头的记忆。
姜凝下意识伸手去拾起它,触碰前,却又顿住了。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如同她的手无数次穿透那些活生生的物品一样。
她维持着那个动作站了很久,直到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吊儿郎当地传到她耳畔。
姜凝直起身,顺着那声音寻去――其实不用她寻找,那声音传来的地方铺了满地的金黄,金光一直蔓延到她脚下,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看得无比清晰。
金光是从一只香烛上淌下来的,金光的那头站着一个衣衫落拓的老鬼。他一手捏着短短的香烛,一手拎着酒壶,走走停停,一步晃个三四下。
姜凝真担心他还没走到自己这边就要醉倒了,可当他稳稳当当立在她面前时,只是打了个长长的酒嗝。
酒鬼打完嗝,满脸舒爽地砸吧两下嘴,探头伸到姜凝面前,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就是你了。”
姜凝:“我怎么了?”
酒鬼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鬼都要去投胎,就……就你,怎么还坐在这!”
“投胎?”姜凝仰头望着他,“真的可以投胎吗?”
酒鬼敷衍地应了一句,伸手往一个方向指了指:“看见了吗?”
姜凝道:“看见什么了?”
“阴气!阴气!”酒鬼眯着醉醺醺的双眼,气急败坏地打量她,“你不是鬼吗?看不见那里阴气最旺盛吗?只要是鬼都看得见,他们都要去那儿,排队去投胎了。”
姜凝摇了摇头,怔忪的表情突然顿住,好像意识到什么:“都要去……鬼都要去哪儿?”
“那我也要去!”她上前几步,朝虚空中一指:“是那里吗?投胎的地方?”
酒鬼强行睁开耷拉的眼皮,朝自己手中已剩些微一截的香烛看了一眼,又朝姜凝脸上看了一眼,皱起眉:“你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姜凝问道。
“哪里都不对劲!”酒鬼一口气吹灭了香烛,捏着它伸到姜凝面前,“这玩意儿却还烧着,你却已经死了。可你若真死了,怎么看不见阴气?可你若没死,这玩意儿也不可能只剩那么一点。”
“不对劲……很不对劲。你有鬼……绝对有鬼。你不能投胎。”
他拍了拍手,将香烛放回兜里:“我走咯!我还要找接班人哦!你的麻烦事,我就不掺和咯!”
姜凝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不能走!”
那酒鬼一时失察,竟然被她拽地往后退了两步,他不敢置信地回过头:“你……你你你!”
姜凝松开手:“对不住。但你得把话说清楚。”
酒鬼盯着她的手,又望向雪地上的红线,又望着自己的衣袖,突然间茅塞顿开一般:“你先把那线捡起来。”
姜凝狐疑地望着他,俯下身,轻轻碰了一下红线。
那红线竟像是有意识的,在姜凝触碰的瞬间,便立即缠上了她的手腕。
老鬼猛地朝喉咙里灌了一口酒,目光沉沉地盯着姜凝:“小丫头,你不一般。”
“你能成大事,但这大事不在你生前,也不在你后世。”他摊开手,露出那一截小小的香烛,“它就在此间。”
他望向姜凝狐疑的眼神,也皱眉想了想,没想通,原地蹦了两圈,又想了想。
饮了一口酒,老鬼觑着她腕上的红线看了半天,终于哈哈大笑起来:“我就说怎么人间这趟灾年,过来投胎的都没几个!你死前还有未尽之事吧?你去把它了了……然后把那些怨气满满的鬼啊,都给我送回来投胎!”
姜凝愣住了:“我还是不明白。明明我死之前将诸事都了了,前尘旧事……已经与我无关了。”
“不可能,”酒鬼盯着她看了好久,“不可能。你现在这个样子,就是还没死透。你身子,还活着呢。”
“我的身子从万丈高空坠亡,绝无半点可能存活。”姜凝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你究竟在说什么。”
酒鬼平复了一下情绪,无奈地点了点那根红线:“这样……很简单。你一路往外走,看到地上的丝线,就把它捡起来。然后你再去一趟那个什么……万丈高空,你会明白的。”
“可我从外面过来,并未见过什么丝线啊。”姜凝还想说什么,转眼却见老鬼仰头饮下一口酒,转身消失在风雪之中。
狂风席卷天地,暴雪簌簌而下,地面盘旋的雪粒与空中的大雪交织。
在老鬼消失后不久,姜凝突然看到,无数条丝线,自雪地深处缓缓升起。
那场景,如同当年在山外村庄中,自广袤雪原下长出的,无数生机盎然的绿意。
作者有话说:
*“草枯蓬断,凛霜不散。兽铤亡群,腐鸟徘徊。”化用李华的《吊古战场文》。
*虽然这章很多大刀,但是也有很多伏笔和彩蛋QAQ 基本上所有伏笔都抛干净了,大家可以找一找hhhhh
第83章 故国旧事 终
◎“求k留下你的狗命,让我多杀几次。”◎
很久以后, 姜凝想起那个漫长到似乎没有尽头的雪季。她不得不承认,尽管当时的她是如此绝望,如此无力,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簌簌而落的雪花将一切吞噬。可当数万日夜过去后, 斗转星移,再次提起当年。
――那只是人间的一个灾年而已。
大灾总会过去,万物回春后, 也终将会迎来下一场天灾。而这些对于人类来说毁天灭地般的动荡, 在寂寞又恒长的生命面前,只不过是一次风动, 或是一轮潮汐的涨落。
那时的姜凝并没有看透这些。至少, 当她一次又一次地弯腰捡起那些不知来处的丝线时,依然被生前的那些……复杂又痛苦的情绪所裹挟。
丝线好像都有意识,它们只是被姜凝触碰一下,便会顺从地飘到她掌心。那些颜色各有不同的丝线相互缠绕着, 在寻到合适的位置之后,又逐渐从两头变成了暗淡的红色。
姜凝最开始只是茫然,她不明白这些丝线从何而来,也不理解它们要往哪里去。
但随着她拾起的丝线越来越多,那茫然的情愫也逐渐被其他取代。她感受到莫名的怨念、恐惧、愤恨、悲哀和绝望……
如果她将曾经感受过的那些几乎逼疯自己的情绪比作一滩污水,此时, 那些丝线带给她的,便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汪洋。
雪山之巅的那盏同魂酒,曾给她的身体带来过无法言喻的痛苦,那种痛苦令她直面了死亡, 像是生生将灵魂与肉|体撕裂开一般。
她那时只以为那便是极限, 可现在才明白, 原来心灵与精神的折磨,远远大过于同魂酒所带来的那些。
极致而冗杂的情绪几乎将她吞噬,她的动作逐渐迟缓下来,木然地飘在苍茫的雪原上,怔愣地朝天空望去。
怎么做了鬼也能如此难受呢?
像是无数双手扼死了她的脖颈,也像是瓢泼大雨堵塞了她的口鼻。明明站在天光下,却上不可见日月,下不能近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