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抿起唇,寒风将她的黑发吹拂而起,她没有说话,定定地望着他。
逢朝走到她身边, 低头对上姜凝的眸子:“你杀过人吗?”
他偏过头,感受到她的手指在他掌心颤抖。逢朝咬了咬牙,将她的手指攥成拳,猛地朝自己咽喉处带去。
劲风扫过她的脸颊, 她习惯性地眯起眼, 回神时, 手指的骨节已经抵住青年温热的皮肤。
“这样的力度……”逢朝将她推后几步,又一次拽着她的手腕往心口袭来,“这个位置。”
“……都足以杀人。”
冰冷的匕首落到她掌心,重量很轻,出鞘时几乎能瞧见刀刃上锋利的寒光。
“这是兄长曾经赠予我的。”逢朝说,“是把削铁如泥的好刀。”
姜凝低头将它收回刀鞘,顿了顿,藏进袖中。她应允了。
“你会后悔吗?”
“不会。”逢朝立刻回应,仿佛已经思考了很多次,“我也希望我的骸骨,和那些一样,成为鱼儿……成为草原……成为土壤……我希望我的国家,可以结束这样漫长的冬季。”
“而不是,将这个冬季,带到更远的地方。”
马匹又一次破开夜色,朝雪山而去。姜凝望着它巍峨的轮廓,突然又想起曾经那个望山跑死马的梦境。
“在雪山中,光阴的流速也与外边不同么?”姜凝问。
“一样的。”逢朝微微皱眉,思索着沉声道,“只是身在雪山,时常会被一些奇异的幻象所吞噬,因此会和山外有天壤之别。”
话音刚落,他突然感觉身前的女子身体一僵,没等他出声询问,只见姜凝从腰间摸出一张符咒――正是九叶给她的那张。
符纸刚接触到空气,就忽地熊熊燃烧起来,姜凝在它即将燃尽之时松开手,那符纸的灰烬簌簌而落,在雪地上形成几个歪歪扭扭的文字。
“这是?!”
“中原文字。”姜凝解释道,“九叶给了我三张符纸。第一张大约是在雪山中燃烧的,等我发现时,轿辇内只剩下一团模糊不清的灰烬。”
“我猜想……那应该就是雪国再次出兵的消息。”
“第二张符纸,是在我到达王庭后不久。那上面写的是一个穴位的名称,我以此欺瞒了医师的诊察,”她低头望着雪地上的几个字,朔风侵袭间,那灰烬几乎消散,“这是第三张。”
“上面写了什么?”
“九叶说,等她来。”姜凝一字一顿地复述着,“这意味着,就算我回到了姜国,一切也都没有意义了。战争不会再因为……雪国士兵忌惮我的身份而停手。”
姜凝转头向逢朝露出一个比哭更凄惨的笑容:“这大概意味着……国破了。”
逢朝心头一震,在如泣如诉的风声里茫然地看着姜凝含泪的双眼。如果姜国真的已经覆灭,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远远超乎所有人的预料。
他紧了紧手中的缰绳,双腿一夹马腹,带着姜凝往雪山疾驰而去,亡命天涯般的速度。
“九叶来见你,一定还有其他办法。”他涩声道,“或许还没有到那一步。不要放弃。”
姜凝侧头望着道旁苍茫的雪原与松柏,冰封的长河又一次出现在他们眼前,天空开始飘起细碎的雪花,马蹄声仿佛是这片寂静中唯一的旋律。
她总是在徒劳地奔走,在荒芜的黑暗里摸索一条出路。
这一次,还会有前路吗?
马驹行至山脚,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女人穿着厚实的裘氅,远远站在河畔注视着他们。
姜凝骑在马上,在灰暗的夜色里,细细辨别着她的面容。
女人浓密的长发紧紧绾在脑后,或许就是为了方便辨认,她头部并没有穿戴任何御寒的物件。于是,姜凝通过那双温和的眸子,和那通身宁静的气质认出了她。
“九叶?”姜凝唤道。
女人点了点头:“过来。”
她的手颤了一下,下马的动作不稳,逢朝便将她搀扶下来,目光警惕地挡在她身前,朝九叶走去。
九叶朝他微微一笑,用雪国语言温声道:“五殿下,不用紧张,我是九叶。”
逢朝惊愕地盯着她的脸:“你怎么可能?”
九叶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颊:“年龄么?这并不重要。”
姜凝:“我的国家呢?当真已经……”
九叶的目光转向姜凝,她在漫天的风雪中静静地看了姜凝很久。于是,姜凝明白了答案。
九叶很久之后才摇了摇头:“这也不重要了。”
姜凝咬着唇,眼眶中苦涩的泪水似乎要冻结住她的双眼:“那你还有什么……想跟我说?”
九叶的目光落到逢朝脸上,当那探究的视线移到青年护在姜凝身前的手时,终于柔和下来。
“我想告诉你三件事,它们未必正确,有许多也是我这几日的猜测。知道之后,做什么、做不做、怎么做,都取决于你。”
“第一件,君后大婚时,会各自饮下一盏同魂酒。除了历代君王,没人知道那酒的效用。但饮下后会有短短几息,处于全身麻痹,毫无知觉的状态。”
“第二件,大婚之时,雪山中只有君后二人,以及巫祝见证。”
“第三件,真正的巫祝,去了姜国。”
“什么!巫祝去了姜国?!”逢朝闻言一愣,顾不上思考九叶前两个问题,只道,“我明明今日夜里还看见他在望天阁上占卜,怎么可能去了姜国?”
姜凝死死盯着九叶的双眸:“巫祝……是撒星满?”
九叶道:“这只是我的猜测,没人能够记得巫祝及其门徒的相貌。即使五殿下在望天阁见到的那位……也不一定是他本人。”
“你是如何猜测的?”姜凝猛然一滞,茅塞顿开般喃喃,“如果那个前往姜国的使臣真是巫祝,这就是一场……里应外合的计谋。”
九叶缓缓点了点头:“雪国人的力量远远没有姜国人所揣测的那样强大,一直以来,能够真正运用神力的,只有巫祝。”
“可现在,我知道关山悲渡也可以运用那种力量。”姜凝接过九叶的话头,“他还可以控制人的意识……”
九叶:“我只知道,三十年前的国君,并不具有这种神力。”
“现在控制着士兵的人……罪恶的代行者……是关山悲渡。”姜凝低声道。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逢朝终于意识到什么,一把拉住她的手,“你们想做什么?不一定是他啊……如果巫祝在姜国,难道不会是巫祝控制着军队么?”
“你不会想……对他动手吧?”他语气越发焦躁,嘴唇苍白失色,眼中蒙上一层若隐若现的猩红,“你疯了……你会死的……”
“还有你!”他朝九叶迈进一步,不可置信地缓缓摇头,“你又是什么意思?你告诉她这些……有没有想过,如果她失败了怎么办?如果王上死了,又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说过,做什么、做不做、怎么做,都取决于她。”九叶平静地望着逢朝,“孩子,你得冷静下来。”
“我也说过,这一切就是我的猜测。你我都知道,雪国军队究竟有多少人――凭那些士兵,哪怕是不死之躯,能攻下姜国也是奇迹。若巫祝真在姜国里应外合,胜算确实更大……可巫祝的神力难道不会受损吗?或者……若是王上操控着那些士兵,难道也能无止境地继续下去,没有损伤么?”
“姜国以南,还有疆土,还有国家,还有敌军。届时就算雪国占领了姜国土地,南方群狼环伺,依旧需要向神明借力。”九叶语速愈急,话到此处才沉沉缓了一口气,“雪国依旧无法摆脱k。而且,还有世世代代的战争……”
“那又如何!”逢朝突然怒吼出声,那双碧绿的眸子淬了血似的,“哪怕是杀了关山悲渡,一样也摆脱不了k!”
“能摆脱。”九叶温和的眸中突然流露出一种极度坚毅的神情,“青山不靠我,我去靠山。沃土不就我,我就沃土。冬日将近,寻春而去。秋末之时,与燕同南。”
“孩子们的骨殖尚能繁衍一片绿地,我们这些残弱的女人也在雪山外生活了那么多年。何以,堂堂雪国,非要这样苟活?”
话音落定,四周又是一片寂寥,姜凝点了点头,上前一步,拉住九叶柔软的手:“我明白了。”
“多谢你。”九叶微微一笑。
姜凝摇了摇头:“不必谢我,我也是为了我的家国之恨。若你不说,我也会这样做。”
“但还是要谢谢你,”九叶拍了拍她的手背,“多谢你恨,也多谢你没那么恨。”
狂风吹起姜凝的长发,雪粒拍打在她冻红的脸颊,她脸上刚泛起一个苦涩的笑容,却忽听身后一股急促的劲风传来。
姜凝心头一跳,回头的瞬间只见一道寒光从眼前晃过。
刀刃从她颈边飞快向前闪过,姜凝慌乱之下只将九叶朝自己身旁拉了半步。
“嘶!当心!”九叶衣袖顿时裂开大半,鲜红的血液刹那染红了半袖。
她眼中毫无惧色,一把握住逢朝握刀的手:“五殿下,你怎么回事!”她盯着逢朝的双眸,“说话呀!你怎么了?”
“他不会杀人的。”姜凝突然意识到什么,仰头紧紧盯着逢朝的双眼。
心头的预感越发强烈。寒风中,她脑海中再一次回响起逢朝的声音
“如果之后,我在你面前,又被控制着……做了可怕的事情。”
“我想请你,务必在那之前杀掉我。”
“你杀过人吗?”
“这样的位置……这个力度……”
那镶嵌着琥珀的匕首从衣袖中滑落,姜凝几乎没有任何迟疑。
薄如蝉翼,却削铁如泥的刀刃。没入皮肉的时候,竟然没有半点声音。
好像连黏稠的鲜血都是片刻后才缓缓涌出。
他的血液流淌到她的掌心。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她的手竟然没有半分颤抖,平静得连她自己都害怕。
她望着逢朝翡翠般的双眼,在她眼前一点点恢复了平静,又失去了神采。
青年手中的弯刀轰然砸落在地,随之瘫倒的,是他的身体。
她勉强撑着他的肩膀,怔怔地望着他的冰冷到失去血色的脸庞。
“会后悔吗?”姜凝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捋开青年额前微卷的褐色头发。
姜凝回想起她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讶然地发现,她已经完全将他和那个在雪坡上杀死秦小曲的人区别开来了。
他们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在见证雪国军队撤离的那天。
那天,有微弱的阳光照耀着他,在那双翠绿的眸中,姜凝第一次发现那种纯粹的光芒。
她敏锐地意识到他的不同,他与他那位兄长,本就绝不相似。
可如果他不是这样的一个人,若他本就是一个心狠手辣的雪国王子,他或许就不是这样的结局。
是我意识到他的心意,是我故意引诱他,走到今天这一步。
不论直接还是间接,我都是害死他的罪魁祸首。
姜凝痛苦地想。
她缓缓站起身,用衣袖抹净了匕首上的血渍,将它小心翼翼揣入袖中。
“我走了。”她向九叶道别,目光却未从逢朝身上移开,“可以将他……带回村子里安葬么?”
“我只是想……他应该会希望和那片草地一样……我只是觉得……他是个…是个…”
“我知道了,”九叶说,“你不要哭了。”
我哭了吗?姜凝沉默下来,在纷飞的大雪中怔然望向九叶。
她又想起她曾经无数次对逢朝说过的话。
“我会杀死你的。”
竟然,一语成谶。
作者有话说:
【人物档案】
姓名:逢朝(zhao)
性别:男
身高:184cm
外貌:绿眼睛的棕褐色卷毛犬(bushi)
爱好:小时候喜欢拉着哥哥们团雪球玩儿,喜欢学母亲唱走调的安眠曲,喜欢吃甜津津的任何东西。
理想:想躺在温暖的、有花有草的地方晒太阳。
最喜欢的人:喜欢父亲母亲和哥哥们,后来喜欢一个不能说的人。
最讨厌的人:讨厌长大之后的哥哥们。
最喜欢的东西:大雁。
最不喜欢的东西:雪。
第81章 故国旧事 三十三
◎“一切仇怨,就这样终结了?”◎
晶莹的雪花自天空中落下, 寒风吹动着它们,不断徘徊。姜凝骑在马上,仰头看着那些纷飞的雪白, 恍然之间, 仿佛一切都归于尘土,回归万物伊始,一切都未曾发生。
九叶用随身的符纸焚化了逢朝的尸体, 大片的积雪在不熄的烈焰中融化、蒸发。那火光如此璀璨, 好像要将整片天幕照亮。
姜凝抬起手,掌心凝结的血水也开始融化。刺痒的触感渗入皮肉, 像是千百只毒虫啃食着她的心脏。
火光快要熄灭, 九叶终于开口:“那我……”
“你带他走吧。”姜凝轻声道,“如果事成,你会知道的。到那时,你想做什么, 也都与我无关了。”
九叶便不再说话。
姜凝望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雪山前的夜色里,她久久地凝望着那座雪山,像是风雪中的一座冰雕。
这雪原上只剩她一人,她不再往前,也不再返回雪国王庭。在这个空荡的天地间,她终于重新获得了一段独属于自己的时光。
姜凝合上眼, 开始回忆生命中曾出现过的每一个人。
她最先想起母亲粗糙却温暖的双手,又想起父亲在每一个秋天替她扎的风筝。她想起幼时和姜乾骑马跑过都城的每一条街巷,想起姜国夏日闷热的雷雨打在湖面,泛起的泥土的味道。
她想起和盛齐在北疆分别的那个时刻, 他坐在桌案旁仰头看着她。她说, 我走了。他应了一声, 像是一场后会有期的分别。但她知道他们不会再见。
她想起秦小曲,想起顺着雪坡滑落的猩红色雪块。想起湖底的枯骨,又是如何化为萋萋的草原。
她最后想起逢朝,于是目光落向那片被火焰融化的雪地。
雪水又冻结起来,冰面又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
姜凝身上的御火符也逐渐失去了作用,她感受到寒冷重新包裹了她,大雪簌簌落在她的肩膀,发梢,甚至睫毛上。这样的寒冷,好像是能冻死人的。
如果就这样死去,就好了。
长河那头,传来了遥遥的马蹄声。不知何时,竟已是黎明了。
她望着冰封的苍茫湖面,四肢似乎都失去了知觉。长河对岸,停下两匹马,走下两个人。
然后,又跟上了更多的雪国人。
姜凝的目光平静地从关山悲渡脸上滑了过去。此刻见到这个人,她竟然无力生出恨意,只是厌恶地不想再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