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又一次回归了这片土地。姜凝的心跳渐渐迟缓下来,在这些女人面前,她不敢露出半分犹疑。因此,那些昂扬的话语同样带她进入了烈焰灼烧般的情绪。可当她真正冷静下来,往日的迟疑又再次笼罩上她的心头,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做了一切努力,如今便只有等待。
遮天蔽日的松柏无法阻拦纷落的骨灰。它们随风散去,落向无边的雪原,落向湖面,落向树木间的缝隙。
人们在寒冷的风中垂首而立,像是一场迟来的哀悼。时间不知过去多久,风声之中,终于飘来了一句轻微的惊呼。
“这是……!?”
姜凝抬头望去,在密密点点的苍白中,她看到雪地中蓬勃而出的绿色。
最开始,那星星点点的绿色是如此幽微,甚至让人误以为是自己长久望着苍白雪地而产生的幻觉。可它大片大片地努力生长着,在不短的时间里朝四处延伸,直到与另一株缓慢繁衍的绿色联接。
那是雪原难见的绿,与松柏或是灌木的那种青灰截然不同,它幼小却茁壮,生嫩的,翠绿的,像是盛夏阳光最好的地带才能生长的幼苗。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这片被雪国遗忘,被雪山放弃的土地,竟然在这样寒冷的冬季,生长出如此盛大的绿色植被。
这日深夜,村庄中,村庄外,几乎无人入眠。
他们或明或暗地见证了一切。
母亲们终于痛哭出声――在绿色覆盖了雪白,雪原化作了草原的瞬间。
她们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些绿意是那些死去依旧的孩子所带来的,这其中当然也有她们十月怀胎诞下的骨血。
他们死于漫长到没有尽头的风雪,死在她们的怀中,成为了母亲们神经麻木后依然反复出现的梦魇。她们曾经以为这是上天对于幼小力量的惩处,也凭此念头接纳了半生的孤独。
而此刻,那些幼小的生命抵抗住严寒,抵抗住风雪,给她们带来了一片不会凋零的草原。
她们哭泣着望着眼前的绿意,放肆地大哭着,似要将压抑了一生的委屈哭干。她们早该想到这些,甚至那些维持了她们数年生计的鱼儿,说不定也是孩子们带来的祝福。
她们想起很多,想起多年前的冬季,怀中稚儿逐渐冷却的躯体。她们想起第一次听到大巫平静的预言时,心中滔天的愤恨。她们想起自己的孩子是如何被迫成为神明的供奉。甚至想起喉中每一块鱼肉的腥鲜。
雪山是怎样从她们幼弱的孩子身上获得力量的呢?
不。或许她们的孩子并不幼弱。他们已经在母亲的面前展现出颠覆苍雪的力量。
她们想起自己早已一无所有。不该再丧失了孤注一掷的决心。
她们相携着走出深林,黑夜与黎明开始交替,月亮成了天幕那头稀薄的影。云间一线的地方,太阳正要升起。
她们走向湖畔,足下踩着松软温柔的青草。在那广袤的绿草之间,她们朝姜凝缓慢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五王子怔然望向她们,其手下的侍卫更未从震撼之中缓过神,他们呆呆地望向这些女人,在惭怍的沉默后,轻声道:“请跟我们一同回去吧。我愿替你们,向王上陈情。”
九叶笑了,同身后的女人一道坚定地拒绝了五王子的提议。
“我们就留在这。”她说,“被困无间的,是你们才对。”
村落中的一切似乎尘埃落定,在九叶的调理下,姜凝的身体很快康复。这位年过古稀却依旧健朗的老妇人,徐徐讲述着村中每一个女人的故事,并且在离别之际交给姜凝三张奇异的符纸。
“若有紧要的消息,我会点燃符纸告知你。”
姜凝记下了符纸上的图案,小心翼翼地将其收好。在她亲眼见证了雪国大军撤离的那日后,她便意识到这小小的村落是姜国与雪国之间唯一的联系。若到万不得已之时,它或许能够成为她与故国之间的纽带。
九叶拍了拍姜凝的手背,和蔼地笑了:“你们姜国的女人,比起我们有魄力多了……可是,不要强迫自己。我们都知道,你要走的是一条很难的道路。”
姜凝顿了顿,终于问起了那个推她入水的中原女人。
九叶迟疑了片刻:“她死了。”
房中寂静一刹,即使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姜凝却依旧感到一阵无能为力的沉重。
“我不知道她在中原的名字。她来这个村落很久了――我的中原语也是她教的。她的身子一直不好……见你那日,已是油尽灯枯。”九叶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些什么关于她的事情。如果非要说,我想她应该一直很后悔。”
“不重要了,”姜凝沉默了片刻,才道,“我无法替易川的亡魂原谅她。可是那样的战争之下,孰是孰非、后悔与否都已经不重要了。”
她向九叶简短概括了女人对她说的一切,又在片刻的停顿后低声喃喃:“我该怎么做呢?”
“罪恶的代行者……”九叶缓缓咀嚼着这句话,“三十年前,雪国军队突然消失的理由,或许就是你想要的答案。我没办法帮你太多――那时我已经留在了这个村落。”
姜凝点了点头,起身与九叶道别:“我要走了。你……要送送我吗?我是说,阳芙朵……”
“你可以直接问我,”九叶打量着她,突然笑了,“我不去送你了。”
“阳芙朵,她曾是我很好的朋友。后来,我们走了截然相反的路。”
“她会后悔吗?”姜凝试探着,“会和你们一样吗?”
“或许吧?”九叶垂下眼,兴致缺缺地低声道,“可她为了现在的雪国付出太多,远不是可以回头的时候了。”
“何况,雪国如今的国君――阳芙朵是他的生母。”
作者有话说:
能猜到吧!前夫哥遗传了阳芙朵的灰眼睛。
第78章 故国旧事 三十
◎“它飞过重山,只是为了让她见那一面。”◎
村落前的一队人马终于结束了过长时间的停留, 往雪山的方向前行。
姜凝在上轿前的一刻看到了人群簇拥中的阳芙朵。她坐在另一处车撵中,挑着帘子,浅灰色的眸子淡漠地扫过空空荡荡, 却满是新嫩绿意覆盖的村落。
打捞枯骨的那个夜晚, 阳芙朵并没有到场。在得知了一切之后,她脸上也并未流露出半点动容――甚至她在九叶家教导姜凝雪国语言之时,所产生的情绪都远比这次来得强烈。
她甚至对此未置一词, 只是在得知村落中的女人拒绝了回归雪国之后, 冷若冰霜地对五王子说了一句:“无用。”
五王子怔愣片刻,他向来无法理解阳芙朵喜怒无常、难以捉摸的情绪。他站在阳芙朵的轿外, 顺着她的目光朝村口望去, 片刻后又措然撞上姜凝的目光。
姜凝正扶着侍女的小臂往车辇中走,她大病初愈的单薄身子微侧着,那头丝绸般的乌黑长发随着动作,自她肩头如瀑似垂落。她偏过头, 那小半张苍白的侧脸依然惊人的纯净。似是察觉到五王子的目光,姜凝撩起长发朝他望来。
恍惚间,五王子似乎看到她朝他笑了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姜凝真心的笑容,只觉得有种不可思议的虚妄将他裹挟。那一刻,他感觉自己似乎不像在看一个女人,而像在看冰冷湖面倒映出来的月亮的虚影。
他感到自己胸口坚硬的骨骼正被什么力量重重地撞击。在他尚未反应过来之时, 他已向她的轿辇走去。
“五王子?”姜凝掀着帘子,仰头望向他,迟疑地开口,“您有何贵干?”
他望着她乌黑的眸子,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毫无笑意, 像是无边无际的夜幕。沸腾的血液在这一瞬平静下来, 他手足无措地踌躇,余光却瞄到了雪地上一张轻飘飘的符纸。
五王子似乎找到了借口,急忙俯下身拾起那符纸。那张符纸上绘制的符文比起常见的那些更加繁复一些,他蹙眉辨认着,恍惚间明白了什么――一阵前所未有的寒意,迅速,攻城略地般席卷了他全身。
姜凝依旧歪着头看他,那双黑漆漆的眸子似笑非笑地落在那张符纸上。
五王子记起这是用于传讯的符咒。按理讲,他应该即刻将它毁去,然后仔仔细细地搜查她的全身,将一切可疑的、危险的东西没收,正如他们曾经做过的一样。
他想起侍女曾经从她身上搜下来的骨哨,想起她所说的心上人,心中顿时泛起了一阵毫无来由的烦躁。
他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符纸,此时却好似有千钧之重。
他反应过来,这是姜凝对他的试探――在进入那个村落后,她无时无刻不在试探他。
落水缩在他怀中的时候、反复提起秦小曲的时候、求他打捞枯骨的时候……仅仅几次见面,她都在不遗余力地试探他,揣摩他的身份,他的底线,以及他给予她的纵容。
“五王子,”姜凝又喊了他一声,“这是九叶给我的。你要收走么?”
她从轿辇中探出身,引着他朝轿中去。车帘落下,那一隅之地沾染了她身上清淡的花木气息,香气萦怀,她半倚在榻上,轻声道:“你们这样忌惮我,不如多搜一搜,一样都别留下。”
她一面直直地看着他,一面伸出寒凉的手握住他的手腕往自己腰间带。他心中寒意更甚,用力抽回手,指尖那薄薄的符纸飘飘然落在地上。谁都没去捡。
“这是什么意思呢?”姜凝又露出那种虚情假意的笑,微眯着眼,兴意盎然地望着他,好像丝毫没觉得自己的动作有哪里出格。
五王子冷着脸,再一次拾起她脚下的符纸,用茶杯压在一旁的桌案上。
姜凝支着头看着他的动作,在他转身离开时,却再一次开口:“五王子,你……”
他背对着她,却在她出声的瞬间打断了她的话语:“你到底,想干什么?”
姜凝直起身:“你觉得呢?”
五王子垂下头,攥着车帘的手却越来越紧:“不论什么,你不会成功的。”
姜凝不置可否地倚回榻边,言语间听不出喜怒:“是么……那你呢?放任一切继续,什么都不做,等再一次白骨成堆,血流漂杵……就是你问心无愧的决定么?”
她顿了顿,轻声道,“就算不会成功,我也在向前了。”
车队终于在数日之后进入雪山,想象中来自高原的严寒、晕眩、窒息并没有侵袭队伍中的任何人。他们走入雪山,仿佛涉足平地。白雪也好,狂风也罢,所有极端的环境都在这一瞬间消失。
姜凝再次见识到所谓“神明”的力量,心中已经没有丝毫的波澜。
在人马进入雪山之后,阳芙朵便上了姜凝的车辇,寸步不离地监视着她的行动,就连车帘都不让她轻易掀开。
姜凝在她沉默的目光中漫无目的地翻阅着那本记载了雪国文字的手抄本,随着马匹的前行,车帘偶尔晃动,露出苍白无色的一角。在这片雪山中,时间仿佛都有了新的运转规则,本该是数日艰难的跋涉,却仅用半日,众人便顺利无阻地越过了雪山。
“到了。”阳芙朵掀开车帘下轿,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姜凝掀起帘子,探身回首望向雪山。它如此巍峨,仰头也看不见顶峰,它遮天蔽日地伫立,似乎臣服于雪山的一切生灵,所照耀的光芒都并非来自头顶金乌,而是这座高山的投射。
然而事实也仿佛真的如此,姜凝望着眼前光明苍茫的景色,恍惚想起进入雪山前,是一个黄昏。若山中时间真的只是半日,此时应该是深夜才对。
她喊住一名随行的侍女,以蹩脚生涩的雪国语开口:“距离进山,过去多久了?”
那侍女在马车旁仰头望着她,踌躇着攥着斗篷,在跟同伴交流了无数眼神后,方低声道:“三日。”
姜凝又一次放下车帘,阵阵寒意,正顺着她的尾骨攀援而上。
在k的领域,连时间都可以被|操控么?
车马顺着雪山下的长河继续前行,单调的雪景令人厌烦,哪怕是送嫁的雪国人,在连日的行路中也逐渐松懈下来。
长河凝结着,连水流声都听不到。姜凝望着帘外的无垠苍茫的雪色,在马匹惰怠的蹄声和士兵急促的训斥声中,穿过大片大片鳞次栉比的村庄,那屋舍与九叶的村落极其相似,同样简单、坚实、荒凉。
村民目送着车队的到来,目送着他们离去。女人们极其安静,脸上都带着一种接近呆滞的崇敬。男人们的表情似乎更加丰富,但都有着挥之不去的狂热。
“真可怕。”添茶的侍女小声嘟囔了一句,轻手轻脚地放下了窗帘。
姜凝回头望向她,是那个曾经给她打过手语的侍女。她接过茶杯,低声道:“你怕……他们?”
侍女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的嘀咕被姜凝听到,迟疑着思考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不是。”
姜凝勾唇笑了笑:“你说,可怕?”
或许是姜凝的雪国语言实在生涩,这倒令小侍女放松了戒备,她指了指自己的脸:“表情,我是说他们的表情可怕。”她顿了顿,憋了许久的倾诉欲在姜凝面前突然有了释放的欲|望。
她知道姜凝听不懂,于是加快了语速,将心里话一下子倾吐而出:“哎……我总觉得,外村人与都城的人不一样,他们想法真的很简单,就像是小动物。可是……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像动物呢!我从来没来过外村,这两次路过的时候看到,真是吓了一跳。”
她滔滔不绝地倾诉着,迎亲队伍连日来的规矩像是令她憋坏了,当她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骤然停下时,正好对上了姜凝放空的目光。
小侍女松了一口气,试探着:“那……我走了?”
姜凝仿佛这才回过神,满不在乎地朝她弯眼笑了笑,似乎从未认真倾听她的抱怨。
车队驶入雪国都城,依旧是灰白的屋舍建筑。行人往来,却在车队出现在城门口的一刹那朝道路两旁散去。
车马在零星低压着的交谈声中往王城而去,姜凝细细分辨着那些交谈,或是谈论着她的身份,或是谈论着她的家乡,或是揣测姜国带来的一车车嫁妆。这些平常的议论没有任何不妥,似乎这就是一场普通至极的王室嫁娶。
车马离去,雪地上一道道车辙,再一次被行人的足迹所掩盖。
王城宫门大开,几十个日夜交替,她终于来到了这座传言中的王宫。它建立在远离都城街道的高原上,除了一成不变的雪白和辽阔,似乎与姜国的王宫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它高高在上,俯瞰都城、村落、冰川,它与雪山相对,像是另一个危不可攀的存在。
姜凝在侍女的搀扶下,朝着一座庄严的殿宇走去,殿宇前的玉阶早已被清扫一新,连半片雪花的踪迹也无法寻得。它太过洁净,本该与远处的积雪形成鲜明的对比,可它因太过洁白,又与那雪地融为一体。
侍女也松开了姜凝的手。她穿着早已置办好的嫁衣,戴着沉重繁复的发冠,踩着白玉的阶梯,朝那高不胜寒的殿宇而去。
她的脚步与心脏的跳动融为一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这是自撒星满进入都城后再未有过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