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那女人转身面对姜凝,湖面的寒意漫卷着寒风袭来,那身藏蓝的斗篷,在夜色中好似一笔浓重的墨色。
她与她对视,眼中泛起肃穆而沉静的神色,她的声音依旧平缓,仿佛雪原上亘古不变的风声。
“千里之堤可溃于蚁穴。你的到来,使我看到中原大地的一线生机。”
女人的话语在旷渺的天地间散开,随即而来的寂静显得尖利又刺骨。
姜凝的小半张脸埋在厚实蓬松的毛领间,她低着头,久久没有答复,像是没有听清那带着满含希望的豪言壮语。
连日的梦魇与病痛早已使她身心俱疲,她未曾想过会在北疆以外的土地上遇到其他的中原人。更没想过,对她抱有希望的,竟是一个在家国危难之际,将数万百姓暴露于敌国刀俎之下的叛徒。
为什么?她想从那女人口中得到一个理由,可那句疑问又在片刻的沉默后彻底消散。
雪国已经退兵,在她抵达雪国之前,姜国应当能有足够的时间整饬军队、安置百姓。而她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犹如无根之萍,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的嫂嫂死于雪国五王子之手,而我却连替她报仇都无法做到,”她闷笑一声,自嘲似地轻声道,“生机?怎样的生机?”
那女人闻言却笑了:“不错,至少你没有听信雪国人的鬼话,痴信凭一位和亲公主,便能换得一世太平。”
她朝前两步,抬手替姜凝整理着兜帽,两双独属于中原女子乌黑的眼眸相对,她低声道:“但你们都弄错了一件事。谁是你的敌人?是雪国?是五王子?还是那万人之上的雪国君王?”
她垂下手,食指朝湖泊那头,那座连绵巍峨的苍白雪山指去,以隐秘的语气重复,“……谁是你的敌人?”
姜凝顺着她指示的方向朝雪山望去,昏暗的夜幕之下,雪山的轮廓显得更加绵亘,更加壮伟。最远处重叠的峰峦呈现一种比黑夜更深沉的色泽,而稍近处的高山则被苍白的积雪点染,如同一只在天尽头兀自沉睡的巨兽。
“雪山……”姜凝一字一顿地喃喃,“神明。”
她又想起那个混乱的梦境,想起梦中苍白的人影。
世上果真有神灵吗?k难道与人同形?难道能被凡人所颠覆?
女人细细审视着姜凝的神情,在顷刻后便明白了她的疑虑。她笑了笑,正欲开口,余光却扫到身后荒芜村落中移动着的,星星点点的烛火。
女人愣了一瞬,抬起手重新戴好兜帽,口中的语速逐渐加快:“欲求于人者,皆不可称为神明。”
零星的烛火走出村外,远远寻着雪地中留下的足迹,朝着湖边而来。
姜凝分明置身于黑暗,望向灯火渐明的村落时,却有种被人注视的惶悚。她哆嗦着询问,在慌乱中重燃起零星的希望:“我该怎么做?告诉我。”
那女人握住她的手,从她掌心取过那块光滑而沉重的石块。姜凝的手早已被冻得僵硬,直到二人双手相触,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将那石头握了整整一路。
“雪国并非净土,那些非人的力量也是雪国人避之不及的存在。所谓的神明是力量的源头,但k需要鲜血的供奉。需要罪恶的代行者。”
她紧握着那石块,迎向湖泊前的来风,扬手将其重重砸入冰面。
水面的冰层竟然并不厚重,随着石子的重击,冰面分裂,湖水顺着那缺口汩汩涌出,浮冰在水上失措地相互碰撞。
身后,村落中的雪国人听到湖面的动静,终于确定了二人的方向。
火把在黑暗中快速地移动着,女人无视了那焰火,紧紧攥住姜凝的手臂,一字一顿地道:“找到雪山的秘密。杀死真正的敌人。”
身后的脚步声越发密集,踩在雪地上,如同沉闷跳动着的心脏。随着那声音而来的,是急促而刺耳的雪国语言。
火把映照进姜凝漆黑的瞳孔,逐渐连绵成一片炽红。女人死死掐着她的小臂,她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疼痛,凭此从那谶语般的告诫中回神。
姜凝望向那个女人,她甚至忘记询问她的姓名:“为什么。”她终于问出那个最初便该出口的疑问。
为什么帮她,在背叛之后。
人群越发赶得近了,女人垂下眸,嘴唇开合,语气平静得惊人。
“就当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忏悔吧。”
手臂上的劲道突然松懈,在姜凝未曾反应过来的瞬间,一阵巨大的推力自她身后而来。
措不及防地,她跌入了寒冷刺骨的湖泊。
寒意如刀,自四面将她吞噬,浮冰随她一道往深处下落,又在片刻后剐蹭过她的脸颊,重新浮起。
紧系的厚重氅衣浸了水,带着万钧之力将她拖拽而下。
湖水澄澈,她在昏厥前朝岸边望去。
那个穿着藏蓝色斗篷的女人,站在一片似能燎原的火光之中,静静地与她对望。
“低头、低头、低头”
唇齿反复碰触。姜凝终于从那口型中明白了女人最后的意思。
她挣扎着朝湖泊深处望去。
那是一片灰白的,属于死亡的荒原。
第75章 故国旧事 二十七
◎“没有光芒拖曳出他身下的倒影。”◎
在湖水刺骨的寒意中, 心脏剧烈地跳动,密集而强劲的撞击着胸骨,几乎从肉|体中挣扎而出。她无法呼吸, 更无法强迫自己在那样极端的环境里屏住气息。
水中, 每一瞬的时间都显得如此漫长。她强行抑制着身体对清新空气的渴望,如同一块沉落中的巨石,以僵硬而绝望的姿态, 无力挣扎地望向水底, 深处。
那是一种几乎令人绝望的死白,成片地铺陈在湖泊的深处, 它们层叠地填满了湖底每一处空隙, 且以一种无序的姿态不断架接着向上叠加。
在失去意识的那个瞬间,姜凝分辨出那死亡气息的构成。
那是属于人类身体的遗骸,无数头骨、躯干、四肢的残遗。
水面如同巨罩,似是天罗地网将她束缚, 她预感到自己接近死亡――她或许即将成为那堆遗骸中的一具。而在此之前,她从未如此清晰而具象地直面它。哪怕是……在秦小曲身死的那一天。
头顶传来水流的波动,姜凝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或许只是短短几息之后,她的腰肢被死死锢住,强悍的力量拖着她往水面而去。
死亡的阴森逐渐远离,寒冷跗骨难去, 求生的意志再次占据她空白的大脑。
姜凝挣扎起来,肌肉不自觉地痉挛,她吐出少许气泡,似要将体内残存的气息尽数耗尽。那是身体挣扎着换气的前兆。
然而, 在冰水倒灌入躯体的前一瞬, 腰间的劲道略松。那将她带离死亡的手死死捂住她的口鼻, 它截断了她求生的本能,也再一次将她从危难中解救而出。
耳畔只有湖底失真的水流声,姜凝被那人死死按于怀中,她的四肢无力地垂落,如同一只沉重的沙袋固执地往湖底沉落。
他解开了她颈间的系带,毛氅松落的刹那,她终于感到了一丝畅快。
随后,一阵强大的牵引力,拖拽着二人朝湖面而去。
那紧紧环抱着她的手在将她托出冰面的瞬间泄去力道。她倒在雪地里,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带了冰雪气息的空气。
满地厚重的积雪在此时显出奇异的温暖,她视线模糊,茫然而懵懂地去找寻那于湖水深处伸向她的双手。
直起身的瞬间,眼前因为晕眩陷入了短暂的失明。那些在平常全然不足于撼动意识的缺失,放在此时却变得难耐地近乎诡诞。
姜凝茫然地环视四周,山水天地间,仿佛只有她孤身一人。
寂静中,身后,似乎有谁在向她走来。
她回过身,双眼空洞地望向来人,确定了他身上同样湿冷的气息,她于怔然中开口:“盛……”
那人踏雪而来,抬手将她裹入一件厚重的狼皮裘氅中。
他低头拧着她湿漉漉的长发,蹙着眉,以简短的字词询问:“什么?”
“你……”姜凝终于回过神,脸色更苍白了几分,“五王子。”
他无言地深深看了姜凝一眼,半跪在雪地里,抬手替她围上兜帽。顿了顿,伸手扯着那绒绒的毛边,遮住了姜凝失魂落魄的双眼。
“你看到了吗?”姜凝涩声问道,“湖底的东西。”
裘氅温暖,四肢逐渐恢复了知觉。她颤抖着望向他,却许久没有得到答案。
青年俯下身,将她横打抱起,兜帽的毛边掀起一角,她看到他同样苍白的面庞。
“你看到了。”她肯定地重复,执拗地望着他,“那是谁的骨……”
肩头的力道重了几分,姜凝促然停下话头,怔怔地望着青年的侧脸:“……是雪国人的尸骸?”她踌躇着猜测,“他们被谁所害?”
“不知道。”青年艰难地吐出三个字,脸颊的肌肉僵硬地紧绷着,牙关紧锁,“我不知道。”
夜间,天际又开始落雪,青年沉默地走在人群最前方,怀抱着她的动作显得僵硬而仓皇。姜凝望着他的侧脸,那双翠色的眼睛流露出一种信念崩塌般的迷茫和崩溃。
她眉心一动,似有什么线索隐约联系在了一起:“神明……”她喃喃道。
青年的动作果然顿住,虽即刻掩饰,却依然被有心试探的她所察觉。
她无力地靠着青年的肩膀,思绪却逐渐清明起来:“神明……也会杀害雪国的百姓吗?”她低声道。
五王子垂下头,呼吸声急促,脚下地步伐更快,将闪烁的爝火远远甩在身后。
在那未发一言的沉默中,姜凝明白自己的疑问已经得到了答复。
她强忍着头痛,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梳理着连日来所有与雪国相关的疑虑。思绪无法摆脱高热的混沌,最后,暗无天日的识海中,只留下唯一那项疑义发散着晃眼的辉光。
她抬起手,冰冷的手指攥住青年的衣领。她望着他的双眼,又一次相信了那无法言明的,缥缈的直觉。
“五王子。”她皱起眉,艰难地开口,“当日,你杀死的人……是我的嫂嫂。”
青年顿住脚步,怔然立在雪中,仿佛回到学习中原语的最初,无法理解她口中任何的音节。他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其他。
他望向怀中的女子,那双疏淡清冷的眼清明地捕捉着他脸上的每一个神情。她指尖寒凉,像是捂不热的冰,在他颈前散发着令人绝望的寒意。
姜凝再次开口:“五王子,是你杀的她吗?”
“是。”他双唇微颤,自喉中挤出一个单调的音节。
姜凝没再说话,她垂下眼,恍惚地笑了一声,伸手贴住了自己滚烫的额头。
“这样……我还是会……杀了你。”
四周寂然,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踏入落雪覆盖的深巷。暗夜无光,雪地中的脚印像是劣质墨水于宣纸上留下的记号。
黑暗中,没有光芒拖曳出他身下的倒影。
而他,在这个湿冷的雪夜之后,再也不敢望向自己的影子。
姜凝在落水之后大病了一场,连日高热不下,几乎烧得她连讲话都不能。她昏昏沉沉地在九叶家中睡了三日,深褐色的药汁大碗大碗地灌入,最后连唾液都变得苦涩难咽。
唯一的变化,使她再也没有梦到过雪山前的人影,以及秦小曲反复的死亡。
三日如此漫长,好像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将她与从前的一切完全切割。
姜国的回忆逐渐被冰雪埋葬,而那死寂的湖底也仿佛化作了高热下的梦魇。
她开始接受,不知是变得更麻木,还是更顺从。
直到那一日,她对阳芙朵说:“请教我雪国的语言。”
阳芙朵与九叶对视一眼,那眼神中的情绪复杂,姜凝却低着头,毫无察觉地绞着被褥的一角。
雪国的语言繁冗而琐碎,不同阶层使用的语言便有极大的差别。
姜凝在学习语言这件事上表现出极大的求知欲,以及与其极不相配的迟钝。一个简单的词汇,甚至需要阳芙朵重复十多遍才能勉强记忆下来。
“她是不是烧坏脑子了?”阳芙朵忍无可忍地饮下一口茶水,“我没觉得这比中原语更难学。”
九叶淡然地擦拭着桌案上的茶渍:“她尚未痊愈,不能操之过急。”
阳芙朵看着九叶迟缓而轻柔的动作,逐渐平复了情绪:“她醒来之后,甚至没有问过一句关于那个女人的问题。”
她迟疑着,低声道:“她怎么会将她推下水?她们说了什么?”
九叶擦拭桌案的动作没有停顿,更没有对阳芙朵的疑问表现出过多的好奇:“你太紧张了。那只是个因为失去了孩子发疯的可怜人而已……况且,你们已经处理了她。”
阳芙朵的声音滞住了,片刻后才重新道:“你这是在怪我?”
九叶笑了,老迈的身躯因这笑而剧烈地颤抖起来:“我怎么会怪你……”她矢口否认,“我从没怪过你。”
阳芙朵站起身,她放下茶杯,望着九叶的眼神中带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我宁愿你……那样我会好受很多。”
九叶艰难地拧干抹布,平静道:“你有你的路。而我的路,就在这儿了。”
“我不是来同你道歉的,”阳芙朵低声道,“即使你不回头,我也不会后悔。”
九叶笑起来,撑着桌角缓缓坐下,她背对着阳芙朵,甚至没有抬头多看她一眼:“当然……当然。你就是这样的人。”
干草药O@的闷响在片刻后传来,阳芙朵一言不发地掀帘离去。
离开前,她将几部厚重的手抄本丢于姜凝床边。
那自姜国远嫁而来的公主倚在床头,原本高挑挺拔的身形因连日的病痛而显得更加瘦削孱弱。她长长的睫毛翕动着,毫无神采的眼睛平静地望着阳芙朵的动作,像是一汪静默的死水。
她一言不发地取过其中一本,书页算不上陈旧,但也绝非崭新。
干涩的墨香萦绕在姜凝的鼻端,她在阳芙朵离去后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埋入那些晦涩奇异的文字中。
她似要熬干心血,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处,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将那些枯燥的语言塞入自己久病的大脑。
“找到雪国的秘密。”
这是她能做的全部。
第76章 故国旧事 二十八
◎“像是无数母亲的嚎啕。”◎
因着姜国远嫁而来的公主缠绵病榻, 迎亲的雪国人马最终驻扎在了这雪山不远的贫瘠村庄前。随行的侍卫将那人丁稀少的村落团团包围,不间断地徘徊着巡视,却未曾真正踏足村落半步。
朝阳升起, 风雪暂歇。这仅由女人组成的一方天地, 显得宁静而又祥和。
姜凝咽下苦涩浓稠的药汁,将目光缓缓移向一旁食案上的清粥小菜。那米粥熬得白糯稠密,颗粒饱满, 驱寒的姜丝切成细丝一同熬煮, 色泽嫩黄,在阳光的照耀下氤氲着香甜的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