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凝坐在他身前,笑得更灿烂了,那笑容简直带了恶意昭彰的报复:“定情信物。”她一字一顿地开口,怕他听不懂,又解释了一遍,“这是我,和我的心上人交换的东西。”
和雪国无关,甚至和姜国无关,这是独属于她的东西。
“所以,还给我。”
五王子似懂非懂地与她对视:“心上人?”
“所以,不是传信?”
他缓缓松开了紧蹙的双眉,抬手将骨哨塞回姜凝手心。他望着她的眼睛,想了很久,轻声道:“别笑了。”
“你又不开心。”
姜凝怔了一下,这是第二次,她在他那张令人生厌的脸上,看到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气质。
作者有话说:
之前答应过一个宝贝,写秦小曲上帝视角的心理分析。
但是因为变身小阳人之后实在是太难受了,现在鼻子还是不通气。另外这两天还有个两万字的榜单要赶,所以可能得暂时搁置了(对不起)。
五王子前后性格的变化不是ooc,具体原因不剧透了,大家可以猜一下。
以防万一我可能得申明一下,姜凝确实是有点万人迷属性在身上的(但不多)。
第73章 故国旧事 二十五
◎“姜凝,过来一点。”◎
一双手冰凉而柔软, 它抚上姜凝的额头,又在她惊醒的那刻收回。
姜凝睁开眼,将自己从血腥的梦境中捞出, 双眸定定地望向眼前的妇人。
妇人直起身, 浅灰色的瞳孔疏离而静默地与她对视:“你醒了。”
姜凝攥着胸口的骨哨,神情倦怠地偏开头,并未回答。
“下车吧, ”那妇人毫不在意姜凝的态度, 她俯身取过一旁的氅衣丢到姜凝腿上,“你身子太弱, 得换个地方休息。”
姜凝并没有多问, 她抬手系好氅衣,径自走下马车。
自从离开姜国,她像是在连天的风霜中迅速枯萎的花朵,所有喜怒哀乐都变成了虚无的灰白。
迎亲的人马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村落驻足。村落面对雪山而建, 屋舍简单,人丁稀少,放眼望去也不过二十来户人家。
北风裹挟着飞雪叩击着各户人家简陋的木门,这村落无比寂静,在白雪的掩饰下没有半点儿烟火气。
随着车队的停留,村落中总算传来些许骚动。
姜凝甫一下轿, 便感到无数目光如针|刺般落到她身上。她抬头望向一户人家,简陋的木窗缝中,果然有一双眼睛躲闪着避开了她的视线。
五王子及其部下先行进入了村庄,他坐在高大的白马上, 垂眸同手下嘱咐两句后, 将目光移到了姜凝身上。
她本在探究地观察他, 措不及防的对视后,她却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目光。
这个五王子,在这几日中给人的感觉大不一样了。姜凝心思细腻,即使对他厌恶深重,却仍然在几回交谈后发觉了异常。
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应当是,他们亲眼见证雪国军队撤离那日。
姜凝尚未及深想,只见远处,一位身材佝偻的老妪在侍卫的带引下,迈着蹒跚的步子,朝村口缓缓走来。
她年事已高,头发灰白稀疏,身量矮小,甚至未至侍卫的手肘高度。朔风侵袭,使她老迈的身形越发显得摇摇欲倒。
不知是因为村中少有人活动,还是因为连日的风雪太大,老妪深深浅浅的一行脚印在满地新雪中,显得十分醒目。
许久后,她终于行至村口。那一张苍老的面庞,有大半埋在灰扑扑的围巾下,仅露出一双温和而平静的眸子,淡然地望向姜凝身后的妇人。
“阳芙朵。”那老妪以雪国的语言唤出三个音节。随即,她得到了对方的回应。
“九叶。”妇人平静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她拢着身上的披风,在过久的停顿后重新开口,“这是……姜国和亲的公主……她病了。”
老妪这才将目光落到姜凝身上,“姜国人。”她平缓地念出三个字,使用的却是中原话。
姜凝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不成想自己竟能从一个如此年迈的雪国老人口中听到故国的语言。
名唤九叶的老者朝她点了点头:“请跟我来吧。”
未等姜凝动作,阳芙朵便先行一步,跟随那九叶往村中走去。
三人一前一后地走入一户药香萦室的木屋,九叶伸手拨开门前悬挂的几串干草药,侧目示意姜凝往里间坐,却恰然与阳芙朵的目光相对。
九叶垂下眼:“你……”她心中有事,突然出口的竟仍是中原语,因此怔愣了一瞬。
阳芙朵并未回答,只移开目光,径自低头走入里屋。
姜凝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尴尬的寂静持续了没多久,九叶抬手往墙上贴了两张符纸,沉默着折身往外间去煮药。
阳芙朵望着九叶的背影,似乎总算察觉到她对自己的抗拒,犹疑片刻,终究还是在桌旁坐下。
姜凝盯着阳芙朵倒茶的动作,她对此处的布置熟悉得仿佛在自己家中。
阳芙朵举起茶杯抿了小口,抬眼觑了姜凝一眼:“有什么问题,直接问我。”
姜凝抿了抿干涩的唇:“这个村子……为何都是女人?”
“你发现了。”阳芙朵支着脸,朝她勾唇笑了笑,“因为她们……都有罪。”
“什么罪?”姜凝错愕地开口,“可……这又不是牢狱。”
“牢狱……”阳芙朵缓慢地咀嚼着她的话语,粗粝的手指紧紧捏住杯壁,又骤然松开,“她们自囚于此,是因为已经被雪山的神明放弃――她们都有无法生育的大罪。”
“无法生育?”姜凝蹙起眉,“只是因为这个?”
阳芙朵平静地应了一声,她浅灰色的眸子淡然地与姜凝对视,嘴角的笑意却尽是冰凉:“只是因为这个。”她以肯定的语气重复,随即探究般细细打量着姜凝的神情,“不过,你不必担心。”
“什么?”姜凝一怔,全然没有明白阳芙朵话语中的深意。
阳芙朵倾身上前,粗糙的拇指指腹轻轻蹭过姜凝的下巴,她语气复杂,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安慰:“你是神明选定的人,就算生不出孩子,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神明选择了我?”姜凝眸中的疑虑更深,在停顿的间隙,她脑海中又一次回忆起秦小曲在那天极为仓促的一句
“昨天夜里,我见到了关山悲渡。”
她字斟句酌地试探:“但是使臣说,你们的王上只是看到了我的画像……神明呢?他是如何知道我的?”
“你觉得什么是神明?”阳芙朵笑了,避重就轻地回答,“k知晓一切。”
“所以这场和亲,追根究底,并不是因为什么画像,也与我的样貌无关。”姜凝直视阳芙朵,语气中带着一丝嘲弄,“一切只是所谓神明的旨意?”
她这般说着,突然笑出声来,撑着昏沉的脑袋,讥讽地望向阳芙朵:“这样说来,你们伟大的君王活得也并不愉快。就连新婚的妻子,都是由他人指派。”
阳芙朵放下茶杯,沉默地注视着她:“你不必激我。我知道,你们中原人没有坚固的信仰。但这不是你可以轻易否定神明的理由。你即将成为王上的女人,若依旧保持着中原人的愚蠢傲慢不改,那你的下场将会非常惨。”
话音落定,垂帘微动,九叶端着一只热气腾腾的药碗,站在垂落的干草药后,安静地望着阳芙朵。
阳芙朵微侧过身,在余光扫到九叶的片刻垂下了眼。屋内再一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而这一次打破平静的却是姜凝。
她无视了九叶的到来,就着方才的话头继续往下追问:“如你所说,这里是被神明所放弃的土地。我尚未进入雪山,更未曾真正踏足你们的国土。而你从始至终却对这场和亲极为笃定,你不怕我横生枝节,毁了这桩婚事么?”
“傻孩子,”阳芙朵笑出了声,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要是真的能够反抗,何必等到今日?”
“若你已经将我当成雪国的王后,我问的任何问题,你都会如实回答么?”
“若我能够回答,自然不会诓骗于你。”阳芙朵淡然道,“我并不屑于对小辈做这样的事情。”
姜凝目光锐利地逼视她:“关山悲渡为何要赶在雪国迎亲的队伍之前与我相见?”她微眯起眸,“他现在又在何处?”
少顷的寂静后,九叶端着药碗走到了姜凝身边,她将那边沿残着陈年药垢的瓷碗置于桌案,声音苍老而沉静:“王上不可能前往姜国与你相见。”
九叶撑着桌角,迟缓地佝偻着疲惫的身躯落座。她眼球浑浊,在姜凝脸上停留了一瞬,就重新低下头:“他的身子,不足以支撑如此漫长的路途。”
“九叶!”阳芙朵扬起声,有些不自在地开口,“你说太多了。”
九叶叹了一口气,将药碗推到姜凝面前:“这是驱寒的汤药,你喝完去榻上凑合一晚吧。雪山以外不是雪国地界,物资匮乏,至多如此。”
姜凝仰头将那苦涩的汤药饮下,方搁下瓷碗,便听阳芙朵道:“你去睡一会儿吧。我看你连日梦魇,心神不宁……之前是瞧见幻觉了也说不准。”
姜凝兀自往房中而去,路过墙边符咒时,忽觉一股暖意袭人,她停住脚步,低声问:“这是什么?你们冬日都不用炭火么?”
九叶应了一声,仰头朝墙上的符咒望去,只说:“这是御火符。我这儿也所剩不多。”
姜凝的目光细细勾画着符纸上的纹样,半晌后才将视线移开。她一面往寝间走,一面听到九叶与阳芙朵细微的交谈声不间断地传来。两人这次都换成了本国的语言,说话间并没有避讳姜凝。
她放下床帐,挨着枕头合衣躺下,在那陌生语言的交流声中,敏锐地意识到两个人过分熟稔的关系。
或许是因为那一碗汤药的原因,纵然外头仍是白天,姜凝却又一次陷入了深沉的梦境。
她这次并未见到秦小曲,出现在她梦中的,是一个面目模糊的白色人影。
他站在雄伟瑰丽的雪山前,身影却并未因此显得渺小,他与她相对,说话时声音空灵,似若落雪的回响。
“姜凝,过来一点。”那个声音如此道。
第74章 故国旧事 二十六
◎“就当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忏悔吧。”◎
巍峨瑰奇的雪山仿若触手可及, 那白色的人影亦是咫尺之距。她于碎片般斑驳的梦境中前行,却是望山跑死马,疾行难至。
忽地, 一声重响传来, 随即便是瓦碎石落之音。末了,寂静一刹,又闻疾风哭嚎般入耳。
姜凝又一次从光怪陆离的梦中惊醒。窗外, 竟已是夜半之时。
她掀开床幔, 头重脚轻地晃到窗边,视线越过一户户鳞次栉比的茅屋。远处明月高悬, 雪山寂寥, 一如梦中所见。
她在寒风中缓了片刻,终于将梦境与现实划分清晰。转眼,借着朦胧的月色,她瞧见脚边一块幼童巴掌大小的光滑石块。
她蹙起眉, 俯身从零星的碎瓦片中将那石头捡起,沉甸甸的分量,表面滑润,像是在冰水中浸泡了许久。
――窗户是谁打开的?石块又是谁丢进来的?
她大概是病得糊涂,握着那石头愣了许久,心头才生出了隐隐的疑虑。
然而, 心念刚起,窗外却闪身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
那人背对着月亮,身着藏蓝的斗篷,面容模糊, 孤身立于院落外, 朝姜凝轻声说了一句话。
“妮儿, 这儿来。”
姜凝从这极短的五个字中听出了浓重的中原口音,一时间万种思绪翻涌而上。她几乎没有犹豫,转身披上氅衣,踩着凳子翻窗而出。
院外的女人攥着衣领,似乎早已笃定她的举动,那目光自姜凝倦怠的眉宇间一扫而过,未等其跟上便转身离去。
深夜朔风将藏蓝的斗篷吹拂得猎猎而动,女人的身形藏匿在宽大的布料后,在月色下迅捷而无声地穿梭。她如同灵巧的猫类,行动间甚至未曾惊醒任何一片雪花。
姜凝始终无法追赶上她,于是在寒冷的气息中,又重归那个望山而不可及的梦境。
两人一前一后地在雪地里快步而行,不知过去多久,那女人终于站定。随风鼓动的披风顺着她旋身的动作收拢,勾勒出一个窈窕的身形。
她站在一个广袤的湖泊前。那湖泊结了冰,落了雪,像是一面蒙了霜的镜。这镜面呈现一种难言的蓝,既像是折射了深夜的天空,也像是从湖底透出的水色。
姜凝缓缓走上前,死咬着唇瓣才忍住了唇齿间打颤的寒意,她打量着湖泊前的女人,片刻出声:“你是……姜国人?”
那女人身姿绰约,举止娴雅,然而容貌却并不年轻。她灰白的长发齐整而服帖地束于脑后,岁月如同雪山的寒风般侵袭着她的面容。细微的皱纹和略显松弛的脸颊之下,那是迥异于雪国人的长相。
“我不是姜国人。”那女人却停顿了片刻才作答,“我出生中原,若要论起,应是……前朝的叛徒。”
她顿了一下,再次开口:“或是……整片中原的叛徒。”
“我……不明白。”姜凝手脚冰冷,在寒风中僵成了一块冰雕,连思绪都迟缓,“你是在说,三十年前的事情?”
“我的夫君是一名叛将,三十年前的战争中,弃城而逃。”那女人转身朝那冰封的湖泊望去,语气平静,“那座城叫易川,接连北疆,有万户人家。”
“易川。”严寒缓缓渗入姜凝四肢的骨缝,她的声音颤抖,零落不成句,“那是……第一个……”
那女人却理解了她的意思,她侧过脸,轻轻应了一声,恍惚得如同梦呓:“是啊。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前朝叛将不止一人,然而第一个因将领叛逃而失守的却正是易川。易川之变后,群效仿之。”
女人的声音平缓,停顿间却又有哀叹。四处寂然,三十年前的战争在寥寥言语间犹如昨日重现,姜凝只觉得心中荒芜。
她也朝湖面望去,片刻后方轻声道:“往事已矣。叛将之罪,不应连坐其亲眷。”
姜凝本意是想安慰她,转头却对上女人怜悯又复杂的眼神。她望着姜凝,突然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公主,您真是个好人。”
她看着姜凝逐渐疑惑的表情,脸上的笑容褪去,只剩下一片木然:“易川将领……我的夫君决定叛逃,是受我唆使。”
“什么?!”姜凝不意听此一句,怔忪地望向她,“你……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死啊。”那女人勾起嘴角,眼中却没什么笑意,“你没有亲眼见过那场战争。没有见过流民四散奔逃的场面。你更不知道,北疆求援之信方至半日,易川便收到城破之报的恐惧。”
“打不过的,”她轻声道,“若不叛逃,就是死路一条。既然如此,又何必进行一场必输的战争呢?”
“既然如此,你又来找我做什么?”姜凝裹紧毛氅,低着头哀切地笑了一声,长睫之下,那漆黑的眸中并无愤懑,只是淡薄,“在你眼中,如今的姜国也不过是撼树之蚍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