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她真敢对他动手?非但她杀不了他,就连姜国,也承受不住雪国雄师的怒火。
青年有恃无恐地笑了,他松开手,弯刀沉重,在姜凝握住的一瞬向下坠去。
他含笑盯着姜凝紧握刀柄的双手,纤细,苍白,如眼前的姜国公主一样,像是在寒风中活不了三日的娇贵的植物。
这种未曾经历过风霜摧折的娇花,能做得了什么呢?
刀尖埋在积雪中,姜凝低头看着它。那团被她紧握在掌心的冰雪,此时正贴在她衣襟之中。过分冰冷,反而产生了灼烧般的痛觉。
她扬起脸,猛然挥起弯刀,漆黑的眸子空洞地扫向马上的男人,冰冷,毫无情感。
刀光闪过,鲜血喷溅而出,温热的,洒了她满脸。
什么东西重重落在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人群沉寂一刹,随即发出起伏高低的惊呼。
她仰头望着高悬于雪坡之上的太阳,鲜血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腥膻的,黏稠的,难闻。
她眨了眨眼,低下头,呕出一口闷在心口许久的鲜血。
然后,她与落在地上的那只动物对视。
它与人类不一样,眼睛清澈,没有那么多复杂的神情。它落在雪地上,长长的睫毛如扇,因此更显得单纯干净。
它只是一匹马,由此不明不白地死去。
姜凝没来得及抬起头,颈间一凉,巨大的力量锢着她的脖子朝前拽去。雪国的五王子,那翡翠般碧绿的瞳孔惊愕而愤怒地盯着她,掌间用力,她的脸在片刻后因窒息而涨红。
“殿下!”这次阻拦他的,不仅有姜国拔刀相向的士兵,连身后雪国的随从也纷纷跪倒在地。
姜凝并不反抗,她漆黑的眸子与他对视,眼神静若死水。
她被拖着踮脚悬在地面,掌中的弯刀滑落在皑皑的白雪中。马驹的鲜血很快失去温度,顺着刀刃滑落在地上,凝成红色的血珠。
青年愈发施力,他感到她的脉络于细嫩的皮肉下急促地跳动。他熟悉这样的节奏。再久一些,她会因窒息而昏厥。再用力一些,她将死在他的手中。
他本期待从这娇滴滴的姜国公主脸上看到些其他的神情。
她而一如既往地,以仇恨而冷漠的眼神望着他。像是冰冻三尺的寒潭。
几息之后,他掌间松了力。
姜凝眼神已经有点涣散,攥着他的手腕软绵绵地滑倒在雪地中。
“杀人偿命,”她哑着嗓音,气若游丝的声音在他耳畔荡开,“还有你的命……欠在我这……”
作者有话说:
发烧了,脑子有点闷。
第72章 故国旧事 二十四
◎“定情信物。”◎
姜凝不太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北疆城门, 走向姜国之外的无边雪域。
她坐在雪国迎亲的银白色轿辇中,那霜雪般的颜色使她感到刺骨的寒意,再然后, 便是一种比黑暗更加静默的幽深。
她听到边关城门被一点点拉开的声音, 听到士兵身上的兵甲与地面相触,发出齐整而冷硬的声音。
雪国的人马于雪地中沉默而缓慢地前行,在车轮即将碾过城门下最后一块砖的时候, 姜凝抬起手, 掀开车帘,朝逐渐远去的故国看了最后一眼。
史将军撑着那把青龙木的手杖站在姜国军队的正前方。他的身后, 姜国士兵身着戎装, 单膝跪地。寒光铁衣相照,随着车队的远去,那冷灰的颜色逐渐与城墙融为一体。
姜凝望着史将军冷杉般的身影,嘴唇动了动, 想说什么,却又在一霎间咬住了下唇。
她的目光扫过车辇两旁随行的雪国护卫,他们面无表情地前行,像是队没有自我意识的木偶。
“走。”姜凝的目光再次与史将军遥遥相对,“快走。”
她扬声道。
秦小曲的离去成了姜凝心头的梦魇,此后她闻到的每一阵风雪都带着那血腥的气息。
撒星满在长林苑丢下的荒草从未真正落于活人身上, 可在目睹了秦小曲的死亡之后,她无数次不自觉地将那个场景与长林苑的爆炸相联系。
姜国的史书中,没有任何一场战争见证过如此强大的力量。
“嫂嫂?”
姜凝转过头,恰然对上雪国五王子那双碧绿的眸子, 他回马踱到姜凝轿辇旁, 轻声道:“怎么?”
“无事。”姜凝收回目光, 抬手扯下车帘。
五王子挡住她的动作,左手探入轿中,他的指腹冰冷,像是阴滑的蛇类攀上她的脖颈。
他眯起眼,于车帘摇曳的缝隙之间与她四目相对,随即轻慢地勾起唇角:“我说过。别和他们,说话。你不听。为什么?”
“我说了什么?”姜凝抬手抵住他的手腕,全身最脆弱的部分被他捏在掌心,她不明白这世上居然有人,能使这样恐怖的动作带上几分令人作呕的暧昧。
她蹙起眉,垂下眸子:“我说,快走。”她再一次重复,“离开姜国。”
脖颈上的手松动几分,姜凝将他推开,隔着帘子冷然道:“不应该离开么?你们王上许诺的……收兵。和平。”
五王子直起身,松松地挽着缰绳笑了:“当然,我会让你满意的。”
姜凝沉了一口气,厌恶地移开目光。
炭火温暖,车马走动中,姜凝又一次陷入了短暂的昏睡。秦小曲故去后,她整夜噩梦。记忆中短暂的片段被无限拉长,直到定格于某个令她心惊的画面。或是五王子在山坡上扬起的手,或是那大片大片的,顺着坡度滑动的鲜红雪块。
一阵寒风扑面,车内暖气顷刻被吹散。姜凝猛地惊醒,她茫然地朝车外望去,眼神中还残着从梦魇里带出来的仇恨和苦痛。
五王子俯身掀开车帘,与她四目相对,那双碧绿的眸子微微眯起:“出来。”
姜凝蜷在角落,定定地望着他许久,才将自己松懈下来。
她一言不发地避开男人的手,兀自走下轿辇。这雪域上的风远比在姜国的土地上更冷,寒风呜咽着侵入她的四肢百骸,姜凝脚底尚未踩到地面,便被吹得打了个寒噤。
五王子收回手,揶揄地抱臂立在一边睨她,等她稳住身形,才给她指了一个方向:“往下看。”
姜凝微微一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初时,一切只是平静而厚重的积雪,定睛片刻,才发现那竟是在缓缓流动的,仿佛一场缓慢却没有尽头的雪崩。姜凝屏住呼吸,踩着脚下松软的积雪往前走,蹙着眉,辨别那流动间的每一粒雪子。
那雪白的军队中,每一个人都足够沉默,可那整齐划一的脚步和那铠甲碰撞的金石声,却汇聚成一种振聋发聩的滔天之声,比任何一种鼓舞士气的口号都要响亮、明确。
迎亲的人马依旧站在高处,姜凝分明是以俯视的姿态注视着那队人马,却下意识地预见自己一败涂地的结局。
好在,这支庞大军队正以一种绝对迅速而统一的步调往雪山折返――即便如此,他们的动作依旧无比坚定,这种惊人的服从力使其越发偏离了人性。姜凝毛骨悚然地看着眼前的场景,连呼吸都要忘记。
眼前的不像是由人组成的军队,而像是……某种来自雪山本身的力量。
强大、威严、野性,非人。
她咬着后槽牙,在寒风中强忍着自己身上的冷颤。待她终于回头时,却见雪国的五王子站在她身旁,以一种虔诚而专注的目光望向山下的军队。
阳光照耀着男人深邃的五官,额前垂落的棕褐色卷发被镀上了金黄的色泽,他碧绿的瞳孔在此时显出一丝令人讶然的纯粹。那种纯粹与姜凝印象中的雪国五王子截然相反。
或许是感到了姜凝的目光,五王子终于回过神,他侧过脸,有些诧异地望向浑身发颤的姜凝:“你冷?”
姜凝收回目光,低头往马车中走去。待她坐定不久,帘幔又一次被掀起,五王子伸进一条胳膊,将一件折叠齐整的雪狐皮氅衣递到她面前。
姜凝冷淡地瞥了那氅衣一眼,面无表情地将它推了出去。
五王子掀开车帘,探究地盯着她冻到发僵的手足:“你冷,不对吗?”
姜凝没有看他,嗤笑道:“你不会以为,我会心甘情愿去用你的东西吧?”她顿了顿,“谢谢了,我还没有到冷死的地步。”
五王子闻言愣了一下,似乎想要缩回手,却又迟疑着磨蹭了片刻。
姜凝皱起眉,冷冷地望着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不是我的。”五王子一手掀着车帘,一手抓着毛氅,字斟句酌地回答,“心甘情愿……不懂。你说,谢谢?”
这下迟疑的人却变成了姜凝,她原本以为这五王子虽然中原语说得不熟练,在理解方面却没什么障碍。可从他如今的反应来看,却是全然没有理解她刚刚夹枪带棒的拒绝。
她疲惫地别过脸,一字一顿道:“我是说,不用了。”
五王子听懂了,没有纠缠,脸上也没有太多情绪,放下帘子便离去了。
迎亲的队伍依旧在雪域中缓慢地前行,姜凝无法从断断续续的梦魇中恢复精神,反而因此变得更加疲惫。
在北疆时,五王子以强硬的态度拒绝了姜国所有伴嫁的侍女和随亲的侍卫,姜凝对此并不奇怪,甚至早有准备。可当她越发远离故土,耳畔除了雪域的风声,便只有极其零星的雪国语言传来。
她在接连梦魇的间隙,感到无边的孤独。
夜幕降临了这片大地,车马再次停下。姜凝没有下车,她依旧坐在炭火旁,用铁钳拨弄着盆中的余烬,以默然的姿态防备着一切。
车帘再次被掀开,这次来的是一名陌生的雪国侍女,她半垂着头,用动作示意姜凝下轿。
姜凝抬头看了她少顷,抬手朝她比划:“你说话。”
雪国侍女茫然地看着她重复了几遍手势,随后一字一顿地吐出了五个音节,她边说着,边在唇边比出了吃饭的动作。
姜凝点了点头,暗自记下了那五个音节,刚想再比划什么,却见侍女神情慌乱地背过身去行了个礼。
侍女被赶到一旁,再次出现在轿外的,却是一个接近中年的妇人。她表情严肃,双眉习惯性地蹙起,敛出两道深刻的皱纹,她的五官是雪国人特有的深邃高挺,因而显得过分刻薄而庄重。
姜凝打量了妇人一瞬,便移开目光。纷杂的梦魇使她失去了进食的欲望,比起用餐,她更想祈求一个安稳的睡眠。自从秦小曲走后,那成了非常奢侈的东西。
她朝妇人摇了摇头,做出了拒绝的动作。
妇人嘴角微抿,敛着眉,俯身走进车厢,拽着姜凝的手腕将她朝外拖去。
她力气极大,姜凝措不及防地被她往外一拉,脚下收不住力,重重摔在雪地里。
夜间雪域的寒意越发刺骨,姜凝刚刚坐起身,一阵寒风倒灌入喉咙,呛得她当即转头咳嗽连连。妇人低头看着让她,表情冷淡得很,扬了扬手,又一名侍女拿了个银壶走到她身后。
姜凝一阵咳嗽刚结束,正待起身,却被妇人一把扯住长发,仰头灌入了大口发酸的腥膻液体。她胃里一阵翻腾,当即挣扎,手足却被人强行按住,又连连灌了几口下去。
“这是马奶。”妇人看着姜凝几欲作呕的表情,生硬地开口,说的竟是流利的中原语,“是好东西。”
她垂下眼,从侍女身边接过一个油纸包丢给姜凝:“这是吃的。”
她与姜凝憎恶的眼神相触一瞬,很快地移开目光:“你是王上的女人。要成为雪国人。”
“不可能,”姜凝的身子颤了一下,她艰难地开口,“我不会变成雪国人。”
妇人低低地笑了一声:“那就只有等死了。”
她说罢便回头往黑暗中走去。最初见到姜凝的那个侍女担忧地看了姜凝一眼,又比了个吃饭的动作,也转身小跑着追了过去。
姜凝踉跄地站起身,刚朝车轿处走了两步,却只觉得脑袋发晕,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握住车辕缓了片刻,领口却晃出一个莹白的东西。
姜凝伸手握住它,有些怔愣,恍若隔世地盯着。
是她的骨哨。
姜凝紧紧攥住它,捡起地上的油纸包,缓缓走入轿辇中。
这一日夜里,轿中极冷,她却睡了极沉的一觉。
翌日,她自车马的颠簸中清醒,炭火被人重新添置过,此时正燃着融融的暖意。
姜凝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领口,心脏猛地一紧――骨哨不见了。
她急躁地翻摸索着毛毯和氅衣,轿内不小的动静很快引起了他人的注意。
车马逐渐缓下速度,片刻,轿外传来一阵叩响。
姜凝回过头:“谁?”
那敲击声静了一瞬:“是我。”
姜凝沉下脸,忍了忍,还是问道:“昨天……”
“……昨天晚上,你生病。”五王子的声音几乎与姜凝的疑问同时响起。
姜凝脸色越发难看:“谁上了轿辇?谁动过我的东西?”
“你在找什么?”五王子顿了顿,突然将手伸入车辇中,“这个?”
那骨节分明的手上,赫然坠着那只骨哨。
五王子还在一字一顿地解释:“昨天,你一直抓着,宫女拿下来,给我……”
姜凝没有听他多言,上前一把攥住那骨哨:“松手!”
五王子一愣,原本想要松手,却突然在她的严词厉色之中收紧了力道。
姜凝越发用力地想要抢回那骨哨,她昨日夜里突然起了热,此时脑袋还是蒙的,声音也恍惚:“还给我!”
五王子掀开帘子,皱眉打量她,眼神中都带了几分考究:“这是什么?”
“……你们,传信?”
姜凝气急,眼角都泛了红,她用力掰着他的手指,固执地重复道:“松手!”
他心中越发添了几分疑虑,抓紧了骨哨,朝后缩回手,蹙眉正色道:“这件事,不可以。”
姜凝踉跄地后退一步,跌坐在车辇中,低声道:“你进来。”
五王子迟疑着掀开车帘,刚上前半步,抬眼只见一盆滚烫的热炭兜头而来。他眸色一凌,一手拽着车帘朝侧边挡开,一边手肘裹着厚重的外氅将炭盆朝外击去。可即便反应迅速,手臂仍然被滚烫的炭火燎到几寸皮肉。
姜凝趁他尚未回神之际拽住骨哨朝自己扯去,谁承想五王子手中却劲道未泄,将她重新按回轿辇中。
“你……!”青年压着她的肩膀,声音中多了几分怒意,“危险。”
姜凝笑了:“危险?”她对上他翠色的眼瞳,任由自己眼中的恨意昭然,“你记得吧,我说过要杀了你。怎么会怕这点危险?”
“杀了我。”他像是没理解姜凝的意思,低声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片刻后,他却对此未置一词,只抬起手上的骨哨,又问了一次:“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