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的疑虑交织着,汇聚成巨大的阴云,同远方滚滚狼烟一同朝姜凝压下。
肯定有哪里不对。和亲……若和亲之时幌子,何必多派遣一支迎亲队伍前来?即使迎亲队伍未至,凭借姜国举国皆知的旨意,和雪国如同天降的军队,一样可以令众人措手不及。
她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强硬地重复了方才的问题:“史将军,迎亲队伍入关后所在何处?”她一字一顿道,“本宫命你回答。”
“迎亲将领是雪国五王子。雪国君王的幼弟。”
“迎亲人马已派人接应,往客栈去了。”
姜凝闻言神色一冷,沉沉望向史将军:“将军保重。”
她扬起马鞭,旋身冲出军营。雪停了,风愈急,吹得满地新雪贴着地面狂舞。
姜凝紧紧攥着缰绳,脸上冻得失了血色,身后军营的士兵已整装待发,战前嘹亮的号声响彻天际。她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表面镇定,心中在惊惧之余却更添了茫然。
为什么?雪国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既然已经兵临城下,为何又迎亲队伍又能若无其事地前往客栈?
那千年不变的雪景再次出现在眼前,姜凝绕开一棵挺拔的孤松,骑在马上朝茫茫无际的前方奔驰。她仅仅一人,这般折返奔赴或许徒劳,却也是她唯一能够做到的事情了。
让她躲在军营,躲在冲锋陷阵的将士身后贪生,她做不到。
同样要死,就明明白白地死去好了。
这次,眼前单调的雪景没有出现更久,很快地,在马匹再次攀上一个缓坡后不久,眼前出现了一支百余人组成的队伍。
那队伍中的所有人都穿着银白色的长袍,就连马匹的装饰也是银白色的铁具,他们低着头,沉默地往前方走着,除了车轮与马蹄声之外,就连百人走路时的脚步声都微不可闻。
姜凝呼吸一滞,策马上前拦住了雪国队伍的去路。
车马停了下来,山坡上只有寒风的呼啸,她感到了死亡般的宁静,眼前百来个雪国人,就像是没有灵魂的死者。
姜凝沉默着与队伍前方的白衣青年对视,青年翡翠般的眸子正平静地与她对视。随即,他笑了:“有趣。”
姜凝扬手将刘海撩开,精致而明艳的五官失了血色,却依旧美得张扬,她坐在马上,迎着刺目的日光望向那青年:“知道吗?我?”
她不确定眼前的青年是否如同撒星满一般能流利地运用中原语,于是选择了最简单的词汇与他交流。
那青年勾着嘴角,目光平静,却又如附骨之疽般追随着她,给人一种莫名的不适。半晌后,青年开口了:“你,眼熟。但,奇怪。”
姜凝平静道:“和亲,继续吗?”
那青年无视了她的问题,继续道:“奇怪。”
姜凝蹙起眉:“哪里奇怪?”
那青年抬起手,遥遥地指向姜凝:“你,真的。”
那修长的手指又移开几寸,指向姜凝身后:“她,假的?”
姜凝的太阳穴突地一跳,僵硬地往身后看去。
她与雪国的迎亲队伍站在雪坡的最高处。从她的角度望去,只见秦小曲穿着分离时的衣衫,动作还保持着骑马上坡时的拘谨,她死死勒着军马的缰绳,才勉强控制住了马驹前进的步子。
姜凝死死盯着她,嗓音都在颤抖:“为什么要回来?盛齐呢?”
“我让他回都城了。”秦小曲的目光从姜凝脸上缓缓移到雪国的人马之中,她轻声道,“他确实听你的话。可他也不能强迫于我。与其和我一路纠缠,不如早些将消息送回去――他懂这个道理。”
姜凝神情无奈又自嘲,秦小曲在都城时看似温柔似水,却没想到内在同她的性格如此相像。认准的事情,她们都不会回头。
强迫秦小曲离开北疆,或许能够得逞一时,却无法一路顺遂。
但是,都不要紧了。
姜凝回头望向雪国的青年,他弯着绿色的眼眸,饶有兴致地望着眼前的纠葛,见姜凝回头,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这次他多加了一句,“和亲,继续。你,真的?她,假的?”
“我是真的。”姜凝平静地望向他,“继续和亲,为何还要出兵?”
青年理所当然地,诧异地望着她,很奇怪她怎么不懂这个道理:“假的,打。真的,不打。”
姜凝笑了:“很好,那立即收兵。”
“不行。”青年突然扬起了一旁灿烂的笑来,他逆着光,那笑容漂亮到近乎和阳光一般炫目。然而,他口中的话确实如此恶毒,仿佛靓丽的毒蛇吐出了嘶嘶的蛇信,“假的,骗子。上当了,不开心。”
他说:“打仗?死人?”
这是居然是两句疑问,姜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而她的身后,秦小曲在青年话语落定的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不是一句带有因果关系的陈述,而是一个选择。
秦小曲抓着缰绳,她咽了一口唾液,她本以为自己的嗓子发涩,身体颤抖,声音该是同样破碎。
可她真的出声时,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死人。”
青年笑了,他的目光移向了秦小曲,这是自姜凝在他面前出现后,他第一次将正眼望向她。
姜凝这时才意识到不对,她一夹马腹,催促着马匹朝秦小曲走去。可这一次,这是她学会骑术后第一次无法控制住身下的马匹。
身后的青年抬起了手,生人感受不到的威压铺天盖地袭来,马驹远远比人类敏锐。不仅姜凝的马驹慌乱而焦虑地软了腿,就连驮着秦小曲的军马也发疯一般颤抖起来。
随即,那匹军马在姜凝慌乱的目光中,带着秦小曲回身朝坡下疾冲而去。
跑,快跑。
越远越好。
变数发生在须臾间。姜凝站在高高的雪坡上,只听一声轰然的巨响自脚下的雪坡猛然炸起。
刹那间,瞬时间,地动山摇,她被惊慌的马驹摔在地上。碎雪块自坡面高处朝下滚落。姜凝跌跌撞撞地朝着秦小曲的方向,往山坡下奔去。
又是一声巨响,她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巨响结束后,就连耳畔都是嗡嗡的耳鸣。眼泪不自觉地从眼眶里滚落。她跌倒在雪坡上,又茫然地站起身。双腿打着颤,心脏像是在猛烈的跳动,又仿佛陷入了死寂。
她预想着即将看到的画面,她预想了最惨烈的一切。
血腥气从喉中泛了上来。姜凝呜咽着,好像不会说话了。
雪块依旧顺着坡面朝下滚落。
预想中一切恐怖的场景都没有出现。
除了那雪块 。是红的。
她成了鲜红的碎雪。
作者有话说:
草(一种植物),写得好难受。
好想把这双码字的手剁了。
但是,但是,这双手后面会码一个甜甜蜜蜜的副本。
想到这里,就勉强先留下吧(哭)。
第71章 故国旧事 二十三
◎“还有你的命……欠在我这……”◎
“小曲姐姐……”姜凝同雪坡上松动的雪块一同向下, 她踉跄着跪倒在雪地里,冻僵发颤的手指探入雪中,前伸, 抓紧一把掺杂着鲜红的细雪。
那些雪握在她冰冷的掌心, 却是温热的,仿佛还有秦小曲生前的温度。她紧紧攥着它,关节僵硬地握住, 又松开。她身子太冷, 那掌心的残雪被攥成了团,一时竟未曾融化。
坡上松散的雪块依旧随着余震不断地朝下滚落, 鲜红很快被雪白覆盖, 然后又在翻腾中露出踪迹,往更远处而去。
姜凝直起身,抿了抿干涩的唇,失了魂似的跟着那红色朝坡下挪动。拢着手, 将近旁鲜红的雪朝身边凑。
她眸中还有些恍惚,一时回不过神,泪水不受控地往下掉,手足无措地望向无垠的远方。
不知过去多久,她的意识再次清醒时,映入眼帘的却是本该在客栈中的送嫁侍卫。
姜凝眨了眨眼睛, 意识回笼,哑着嗓子道:“你们……”
两个字刚刚出口,眼泪又往下淌。她颤着手,神智一时清晰一时混乱。她痛苦地皱起眉, 低头压抑着喘息, 面色惨白地与侍卫对视。
她记得他, 是汤将军手下的士兵,时常伴随其左右,就连长林苑那日也在场。
他骤然与姜凝四目相对,倏即便眼神躲闪地移开:“公、公主在哪儿?”他低声问姜凝,将她全然当做随行的宫女。
姜凝心头骤然闪过一丝异样,但随即又被滔天的愤怒与悲痛吞噬。来不及深究士兵的那一个眼神,她垂下头,望着自己交握的冰冷双手。
此时,距离那骇人的爆炸不知过去多久,她甩开雪国迎亲的队伍,自坡面一路向下,也不知追逐着鲜红的细雪跑了多远。
清醒时,四周皎然,纯白一片。一人一马的血色,竟就这样被大雪吞噬。
她颤抖着,将冰冷的双手打开,掌心赫然是一团凝成块状的红色雪球。
大概是她身体过于冰冷,那雪球在掌心紧握了许久,竟然未曾融化。姜凝低着头,半张着唇,哀哀道:“在……在这。”
送嫁的侍卫围在她身旁,相同的眼神,好似在看她,却又躲闪着避开目光。
士兵不解其意:“您……你说什么?”
姜凝低着头,哽咽着开口:“关外,开……开战……”
话未出口,她却忽地怔住,迟钝着,像是刚反应过来什么。
“假的,打。真的,不打。”
她怔怔地站起身,握住手中的冰雪,转头朝坡上望去。
能信吗?雪国人的话,还能信吗?
姜凝拨开人群,怔忪而麻木地朝坡上走。忽地,披风一紧,她回过头,对上士兵无措的双眼。
年轻的将士仓皇地与她对视一眼,随后垂眸道:“你……你去哪儿?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公主。你、你在这也无用,我……我们先送你回客栈去。”
姜凝定定地望着他复杂而惶然的神情,蹙着眉,思绪艰难地运转起来。
“你……”姜凝缓缓开口,“不认得我?”
就连远在雪国的君王都见过她的画像,姜国的士兵怎会认不出她来?
士兵更加无措地垂下头:“不知道。不知道。”
姜凝轻声道:“我是福安公主。”
士兵的身子猛地一颤,下意识摇了一下头:“不……不是的。和亲公主只有一个。”
姜凝心头突地一跳,钻心的哀痛自胸口传来。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了一抹苦笑:“这话是谁同你说的?”
士兵不答,姜凝便又道:“和亲公主……现在确实只有一个了。”
“说这话的人,她已经走了。”
士兵闻言一僵,猛地往雪地中跪倒。姜凝低头望着他,心中的猜测越发清晰,她神情悲伤,又哭又笑地往后退去。
秦小曲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恰好在这里遇见雪国迎亲的队伍?
“……她知道我会去军营。她以为我会与史将军交谈更久。雪国人马入关后不可能多做逗留,更不会和赶往军营的我相遇。”
“她回到客栈,将替嫁一事公之于众。”
“只要她先我一步,与雪国迎亲的人马相遇。众口铄金,就算我从军营回来后再次现身,雪国也不会相信我才是真正的福安公主。”
姜凝低头望向士兵:“是这样吗?”
若不是因为她执意从军营赶回,秦小曲先她一步见到雪国人,或许就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士兵闻言,却将脸更深地埋入雪地中,他的声音颤抖,像是带着悔意:“她确实回客栈说明了一切。”他顿住,声音发紧,“但……我们一早便知道的。”
“什…么?”
“我们……送嫁队伍出发前,王上便告知了汤将军一切。”士兵垂在雪面上的手紧紧攥成一团,“汤将军说,和亲公主只有一人。我们送出都城的是谁,嫁往雪国的……就是谁。”
他们曾以为,这条路会伴随着替嫁女子的反抗与镇压。汤将军骤然离世后,秦小曲突然离去,客栈众人方寸大乱,甚至动了将秦小曲追回后强硬关押的心思。
他们没有想到,秦小曲会自己回来,会对他们说那样的话
“该我做的,我不会躲,也不会逃。福安公主,她是王上独女,是百姓心中的神女,将她送到雪国苟且偷生,姜国才是真的输了。我要她活着。王上要她活着。黎民百姓也需要她活着。在北疆,和亲公主只有我……只有我就够了。”
……
姜凝怔然立在雪中,秦小曲的话被士兵所述,再次于她耳畔回响。恍惚中,姜凝似乎可以看到秦小曲讲话时的神情与姿态。
她眯眼望向前方的雪坡,高处,阳光下,出现了一队骑马的身影。她身后姜国的士兵立刻警惕,在姜凝周围仰头看去。
那披戴着白色斗篷的雪国男子骑在马上,低头望着被人群所簇拥的姜凝,他笑着,促着马往坡下慢悠悠地踱来。
“感人。”他揭下斗篷,露出一头高束的棕褐色长发和明亮如翡翠般的眸子,青年扬着眉,若有所思地戏谑道,“你们,全部,骗子。”
姜凝上前一步,她手中依旧攥着那鲜红的冰雪,它在她手中凝结,却未曾融化,坚硬得像是一块玉石。
她的目光落在青年腰间坠饰华丽的弯刀上,死死地盯着,声线嘶哑:“你还想做什么?”
青年并不下马,他弯下腰,手中圈着马鞭,轻佻地抵住姜凝的下巴:“嫂嫂。”他玩味地望着她,“骗子,你身边,很多。不开心。”
“你还想杀人?”姜凝被迫仰起头,对上他的目光,毫不掩饰自己眸中的恨意,“你休想。”
青年侧过脸,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你……不怕吗?”想了想,又问道,“用什么,阻止我?”
姜凝垂下眼,目光从抵在下颌的马鞭移开,却不自觉地,又望向他腰间的弯刀。
青年看了她片刻,顺着姜凝的目光低下头,随即诧异地扬起眉,伸手往腰间而去。
刀鞘坠饰相碰,随着一声极轻的金石声,刀光微动。青年抽出弯刀,反手一挥,于半空轻盈地挽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将那削铁如泥的弯刀横于姜凝面前。
“你想杀了我。”青年扬起下巴,“试试。”
姜凝的目光自雪亮的刀刃一寸一寸掠过,她的眼神在此刻恢复了平静,并不抬手接过,只沉沉地望着那弯刀。
青年偏过头,闷闷地笑起来:“女人,胆小,不敢。”他左手一抬,作势将那弯刀收回。
在此一瞬,姜凝忽然抬起手,冰冷的五指搭上男人的手背,那寒意激得他双眉微蹙,他咬了咬牙,厉声道:“做什么!”
“公主!
姜凝神情平静,她无视了姜国士兵的阻拦,抬起眼,淡淡道:“松手。”
青年对上她的眸子,那双清澈的眼睛泛了红,甚至有些许肿胀,在漂亮中又添了几分叫人心疼的柔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