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雪国出于何种目的想要迎娶福安公主,至少在未正式嫁到雪国之前,她都将是安全的。因此,若冒充店家的果真是撒星满,那只有她是得知真相后,承担风险最小的那个人。
至少,雪国不会让她死在和亲路上。
秦小曲很快理清了思绪,她走到榻边,从枕旁摸出了一个小小的白瓷瓶。里面装着的,是当日她在渡月坊迷晕姜乾的那种药粉。
她将瓷瓶藏于袖中,推门扬声唤入了一位婢女。
“我需要果脯。”秦小曲朝她眨了眨眼,轻松道,“晚上想吃松糕。”
侍女微微一怔,表情意外地应了下来。北疆地广人稀,四季天寒,许多瓜果作物都难以存活。都城中常见的,撒着果干的香甜松糕,在这里却是稀罕物。
好在,两国和亲是大事,莫说区区果脯,哪怕是中原各色的蔬菜种子都是带足的。
于是,当日夜里,十几笼热气腾腾的松糕从后厨出炉。揭盖时,一阵香甜的雾气散去,那些松软的糕点在蒸屉中颤颤地晃悠两下,显出玉白如珠,细腻似霜的表层。其上点缀着颜色各异的什锦,果干切得极碎,色泽香甜又好入口,另又撒了些许糖霜,气息香甜,直叫人馋得垂涎欲滴。
秦小曲托着脸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转头便瞧见那胖乎乎的店家垂首站在她身后,姿态恭顺谦和,却沉默地好像谁的影子。
她登时眼皮一跳,心脏也差点漏了拍,随即,秦小曲不露声色地抿起唇,轻声道:“这是松糕,是都城常见的糕点。”
店家闻言连连点头,脸上堆起一个谦和的笑来:“这样好的东西,北疆是没有的。”
她点了点头,从大厨手中接过一盘切好的松糕,递到店家面前:“你尝尝,味道如何?”
秦小曲的目光很平淡,隔着袅袅的热气,她沉默地望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下了盘中整块松糕。
她眨了眨眼,微笑着转身离去。
这日夜里,她又一次避开众人,独自走入了底层的边房。
房中寒冷,炭火已经凉透了,床榻上的店家却还是没有醒转。秦小曲走到床边,在昏暗的烛火旁沉默地望着他,她的眼珠剔透,映着烛光,显出猫一般灵巧的色泽。
旋即,她吹灭烛火,在夜色中摸索着房内每一处可以储物的柜格。
意料之中地,她一无所获。
秦小曲没有气馁,她深吸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走到榻边,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老板那副虚假的躯体上,任何一处足以藏匿物品的布料。
她从他的脖颈上摸到一块小巧的银牌,上面刻着繁复冗杂的符号,并非是中原的文字。
她将它收起。
紧接着,她又从他的衣襟中,寻得一个更小的玉葫芦。掂着分量,内里应当是空心的。可她无法将其打开,更想不出这样小的空间收纳着什么东西。
秦小曲手腕一翻,将那玉葫芦塞入袖中。
她正欲转身离去。背后,黑暗里,伸出一只手。
冰冷的,像是死人的手,纤细,修长,它搭上了秦小曲的肩膀。
“我还以为是哪只老鼠,鬼鬼祟祟。”
“原来是,公主啊。”
秦小曲回过头,黑暗中,她没有看清楚其他。
只有一头银白而耀眼的长发,它垂落榻上,像是一匹隽丽的、流淌着的绸缎。
第68章 故国旧事 二十
◎“好孩子。你的生命。到此为止了。”◎
“你是谁?”秦小曲站在烛火旁, 而对方却隐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她后退了半步,以微不可见的抗拒挣扎开他的触碰。
“殿下这样问……”那男人轻轻笑起来,他的声音轻缓而优美, 像是某种古老乐器演奏的曼妙乐章, 也像是夜色里缓缓流淌着的冰川水,“是相信我会如实作答么?”
“信与不信,总得听了才能分辨。”
昏暗的灯火外, 那银白的长发随着男人的动作垂落。他侧过身, 抓起榻上那客栈店家的身体,随手将他丢到了床榻的另一侧, 那动作轻松而优雅, 像是轻易丢开了一只孱弱的幼虫。
他于空出的榻边坐下,仰头对上了秦小曲的目光:“殿下不妨猜一猜。”
那头银白色长发下的面容,直到此时才被烛火映照清晰,在四目相对的那个瞬间, 秦小曲在心中暗自倒吸了一口冷气。
眼前的男人长着一张前所未见的,迥异于中原人的精致面容。他的五官深刻如斧凿,皮肤苍白,五官深邃。他的眼眸呈现一种极浅的灰色,它于此时倒映着烛火之光,像是冬夜远方闪耀的星子。而与他苍白的肌肤不同, 他的唇瓣极富血色,如同一株绽放在雪地里的桃李。
男人笑盈盈地打量着她,温和而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秦小曲半晌才回过神,匆忙地移开了目光。这男人美得太异样了, 像是深山中的采人为食的精怪, 在见到他之前, 她全然不能想象天下竟有这样的存在。
“雪国人。”秦小曲开口,这是一种笃定的陈述。
男人笑着颔首:“当然,这并不难猜。”
秦小曲望着即将燃尽的蜡烛,蹙着眉,轻声道:“你为何前来?”
男人懒懒地倚在榻边,目光轻柔地勾勒着秦小曲的轮廓:“为你而来。”
秦小曲顿了顿,良久的沉默后,她再次与他对视:“说下去。”
男人揶揄地挑起眉,似笑非笑道:“我心悦殿下,急不可待,远赴千里来此,是为了见一见我的……未婚妻。”
话音刚落,他果然从她的眼睛里捕捉到一抹错愕和惊异,甚至还有几分……恐惧?这一闪即逝的恐惧令关山悲渡满意,他站起身,伸手抚上秦小曲的脖颈。
然后,在她躲闪的瞬间,他用了几分力,狠狠锢住她的颈项,食指一挑,勾出那刻着雪国文字的银牌。
那坠着银牌的链子挂在秦小曲的脖子上,关山悲渡将它拉到眼前细细端详,同时也将女人牵扯着离他更近。
秦小曲寒着脸,眼神复杂地盯着这位突如其来的雪国君王,她甚至从未见过他,却在这短短片刻的时间里相信了他的身份。
他身上散发着一股鲜血的气息,那味道很淡,却无孔不入。秦小曲曾委身于形形色|色的男人,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的气息。而眼前这男人身上的气味,只能属于那些蔑视苍生,满手血污的高位之人。
关山悲渡捏着那枚银牌翻转着看了许久,随后才浅笑着问道:“殿下知道这银牌上写的是什么吗?”
他一面笑,一面勾开秦小曲颈的衣领,将那冰冷的银牌丢了回去。
“这是雪国的符文,意为:将灵魂奉献于神明。”关山悲渡偏头打量她,轻声道,“殿下。你可要好好戴着它。”
秦小曲被他意有所指的目光瞧得毛骨悚然,她攥着手,强忍着不让自己当着关山悲渡的面,失控地扯下那银牌。
男人身上的气息仿佛一座沉重的尸山,两人距离过近,她几乎以为自己也跌入了一个血腥的梦魇中。
秦小曲蹙起眉,想要后退,却又被关山悲渡一把拉住了手腕。
他轻而易举地从她的袖子中摸出那个玉葫芦,缓声道:“我方才回答了殿下那么多问题。如今,也有一事,想要请教殿下。”
他抬手抚上秦小曲的脸颊,手指修长,几乎覆盖住她大半张脸,他的指尖轻轻蹭过她的眼角,惶惶的烛火中,他笑开了:“你……好像和画里不一样。”
“你真的是福安公主吗?”
他疑惑地,真诚地问她,目光纯洁,像是一个稚弱的孩童。
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问了一个怎样骇人听闻的问题。
秦小曲的身体微微一僵,但只此一瞬。随即,她的脸上露出一抹极其嘲弄的笑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她用了平生最大的勇气支撑着那笑意,漂亮的眸子一挑,矜骄又冷淡地看着他:“我不是福安公主?”
“……难道你是吗。”
关山悲渡闻言并不说话,只用指腹轻轻揉去了她眼角的妆容,他的手指冰凉,好似一条毒蛇游弋在她的皮肉上。秦小曲觉得全身的温度都在这摩挲中消散。她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重重挥开了他的手。
“请您自重。”她一字一顿道,“若您心有疑虑,自然可以退亲。”
关山悲渡闻言便笑了,他望着眼前这个强装镇定的女人,她身上散发着令人愉悦的恐惧和愤怒,她强行压制着它,却依旧被他察觉。他喜欢看人试图挣扎,却又无能为力的样子。
“为何要退亲呢?”他平静地反问道,“或许可以――开战呢?”
他浅灰色的眸子望进她颤抖的瞳孔:“人啊,都是要死的。一些徒劳无用的挣扎、谎言、阴谋,只会令伟大的死亡变得荒唐可笑,毫无价值。”
他伸手,食指轻轻点在她的唇珠上,柔缓地抹去了表层殷红的口脂。她骇然地盯着他,恐惧而顺从地任凭他捏着她的下巴,沉默着没再出声。
关山悲渡的目光落在她色泽浅淡的嘴唇上,兴致盎然地打量着她:“……而你,就要毫无价值地死去了。”
秦小曲调动了全身的力量从那血腥气弥漫的恐惧中挣扎而出,她定定地望着关山悲渡:“就算死,我也要明明白白地死。”
关山悲渡饶有兴致地望着她:“你想知道什么?还是说,你还在挣扎?”他眯起眼,“你不会以为,自己可以在我的眼皮底下,把所谓的……情报透露给你的国家吧?”
秦小曲没有理他,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回不回答,在于你。”
“当然,你想知道什么?”
“为何要与姜国和亲?”
“我说过,我心悦福安公主,非她不娶。”
秦小曲冷笑了一声,显然不相信他的花言巧语,她望着他,语气越发冷冽,有咄咄逼人的气势:“你想利用她做什么?你不可能放弃进攻姜国的,对么?”
关山悲渡眸中闪过一丝赞叹:“你们原来都猜到了。”
“很简单,我要她。是因为那幅画。至于姜国……”他偏过头,好笑地望着她,“雪国之志不仅于此。”
他眨了眨眼,慢悠悠地,温和地勾起她的长发,他轻轻握住了她的脖颈,像是抓住一只无力挣扎的天鹅:“好了。我回答得够多了。”
“好孩子。你的生命。到此为止了。”
秦小曲猛地从榻上惊醒,死前窒息而痛苦的感觉挥而不去地围绕着她。房中的炭火温暖,冬日晨光穿过窗棂照到她的床头,显出宁静而温柔的光斑。
她痛苦地喘着气,全身抑制不住地颤抖,仿佛刚被打捞上岸的溺水者。
她痛苦的喘息引来了厢房外的侍女,她焦急地推开门,一路靠近秦小曲的寝榻。掀帘的瞬间,侍女与榻上满脸惊惧的秦小曲四目相对。
她脸上残妆未净,左侧的那只眼睛却好像被用力揉搓过似的,抹去了大半的妆面,显出异于平常的媚与柔婉。
秦小曲侧过头,努力平复着呼吸,颤声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们在这里住了几日?”
侍女一怔,愣愣道:“今日是第三日了。约莫雪国的人马明日就该到了。”
秦小曲在榻上坐了片刻,蹙着眉,沉下气去:“我昨日是何时睡下的?”
侍女有些诧异地望着她:“殿下昨日用完晚膳后不久就说身上倦怠,奴等便伺候您熄灯就寝了。”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秦小曲的表情,“殿下夜里可是魇住了?奴叫后厨给您煮一碗安神汤来呢?”
秦小曲点了点头,掀开锦被,赤着足就往地上走。
她未等侍女上前服侍,便径自取过衣衫穿上,地面的凉意缓缓顺着脚心蔓延至四肢,她终于自炭火的燥热中寻得一丝清醒。
她抬脚避开侍女为她穿鞋的动作,冰冷的手紧紧按在她的肩膀:“传汤将军来见我。”
顿了顿,更严肃道:“命汤将军派人盯住店家。谨慎行事,不要让他察觉。”
秦小曲松开侍女,面色凝重地望向窗外。
她为何没有死?关山悲渡为何要留下她这个隐患?
因为雪国人马尚未抵达?不愿引起姜国警觉?
“姜国……雪国之志不仅于此。”出神之际,她的耳畔又传来关山悲渡的声音。
不。仅。于。此。
“吞并天下。”秦小曲脸色一沉,一字一顿地低声道。
雪国,若当真有囊括四海的实力,小小姜国的抗争确实如同螳臂当车。而他们的警惕,更加不足挂齿。
所以。为什么她还能活到现在?
“笃、笃。”
两声轻巧的叩门声传入秦小曲耳畔。
她站起身,伸手推开了房门。
门外,是一个侍女装扮的女子,她身形高挑,明艳漂亮的五官被一头厚重的刘海遮盖着。
开门的瞬间,那人扬起脸,朝秦小曲宽慰地笑了一下。
“小曲姐姐。”姜凝温柔地牵住她冰冷的手,“多谢你。”
第69章 故国旧事 二十一
◎“报――!雪国迎亲队伍已至关外!”◎
秦小曲恍惚地望着姜凝, 她出现得突然,叫人措手不及。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数,秦小曲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叹息。
关山悲渡说得没错, 即使她为自己上了再厚重的妆容, 却依然与画中相去甚远,但凡是亲眼见过姜凝的人,一眼便能将二人区分开来。
在这世上, 与姜凝最为相像的其实是姜乾, 兄妹两个的眉眼近乎有十成相似。故而,在秦小曲给自己上妆的那些清晨, 她屡次对着铜镜里的人影失神, 不敢确定自己脑海中浮现的那双眸子究竟属于何人。
她怔然地看着姜凝,片刻后才将她拉入房中。
秦小曲拴上门,压低声音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姜凝唇边抿着笑,目光温柔而宁静, 与那个在都城中张扬肆意的红衣少女绝不相同:“小曲姐姐,我来做我该做的事。”
“我已经在这里,嫁去雪国就只能是我。”秦小曲深吸了一口气,怒其不争,“而你该做的,就是好好待在姜国王宫, 做个一辈子的富贵公主。”
姜凝垂下眸,有些固执地摇了摇头:“嫂嫂,你觉得这可能吗?”
秦小曲一愣,颤声道:“你、你叫我什么?”
姜凝沉默着走到寝间, 转头静静地看了秦小曲一眼, 她转入屏风后, 一面抬手解开自己腰间的系带,一面低声道:“嫂嫂。你回去吧。哥哥他很想你。”
“姜乾不会原谅我的。”秦小曲转头望向她的背影,快步走到屏风后,一把拉住姜凝宽衣的手,“何况,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能安安心心地回到都城,同姜乾成亲?”
姜凝任凭她抓着自己的手腕,没有挣扎,只是沉沉地望着她,学着她的语气道:“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能安安心心待在王宫,眼睁睁看着你为我替嫁?”
她抽回手,快速地脱下侍女服的外衣,披在秦小曲身上。二人四目相对,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然。姜凝与秦小曲的出身、经历都不相同,却都有着相同坚定的内核。姜乾曾经也说过,两人倔强的时候特别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