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一样的。
姜凝自锦衣玉食中长大,她的信念源于帝后正直无私的言传身教,是真正心怀苍生的大爱。
而秦小曲打小混迹于世间最不堪的角落,她的坚持只是为了生命中一点微弱的光亮,只是为了自己不再继续向黑暗处沉沦。
秦小曲长睫一颤,任凭那件外衣自她肩头滑落,她望向姜凝:“我和你不同。你是为了姜国百姓,我只是为了自己的私心。留着你的大爱,去做更多的事情吧。”
“我和姜乾不一样,你骗不了我。”姜凝皱起眉,“何况,若只是为了昭陵一事,你大可以放心。你母亲的坟冢将被迁于帝王陵寝。昭陵不会扩建,但也不会再安葬其他人了。”
“谢谢你,”秦小曲笑开了,那双狐狸眼晶亮亮地望着姜凝,“这是很好的消息。”
她说:“我是个守信的人。王上既然给了母亲一个交代,我答应他的事情,也一定会做到。”
她朝姜凝眨了眨眼睛:“莹莹,让我去雪国吧……因为如今有更重要的消息,得由你亲自送回姜国。”
“昨天夜里,我见到了关山悲渡。”她掷地有声地,清晰地说道,“要开战了。”
姜凝的眸中闪过一丝愕然,她正欲开口详细问些什么,却只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伴随那脚步,一声焦急地呼唤从门口传来:“公主、公主请开门呐!”
那侍女急切地拍打着被栓牢的房门,那脆弱的厢房木门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吱呀吱呀的晃动声。
侍女失了方寸,完全控制不了自己掌下的力道,她慌张地,颤抖地,惶恐不安地喊着:“殿下!出事了!不好了!汤将军……汤将军死了!”
汤将军房中的炭火刚熄,那融融的暖意尚未完全消散。房中寂静,阳光悄无声息地洒进屋内。那身材高大,体格魁梧的将领躺在床榻上,一床厚实的锦被规规矩矩地铺盖在他身上,他的神情平静,若不是确定失去了呼吸,众人几乎以为他只是陷入了深沉的梦境。
“汤、汤将军每日卯时未至就要起身早练。可今日直至卯时三刻,小人都未见汤将军起身,于是便往厢房察看……小人来时,汤将军也是如此这般躺于榻上……小人呼唤几次都未见汤将军醒转……待上前时,汤将军、汤将军的身子已经凉透了!”
秦小曲咬着唇,蹙眉望着汤将军的尸首,他身边伺候的小兵言语间猛地跪倒在她脚下,俯首下去,慌张地扯着她的裙角:“公主、公主……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小人也不知道汤将军怎么会突然出事了!小、小人已经寻、寻了军医来……”
秦小曲缓缓从他掌心拉回裙边,她没有给这小兵更多的目光,而是低头沉沉地望向床榻,轻声道:“不用请了。”
她回过头,快步走到门边,望着客栈底层空无一人的厅堂,厉声道:“拿下客栈店家。传令军营,立即派兵封锁北疆。”
她转头与姜凝对视一眼,脑海中突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小人并未去过都城,因打小同身处军营的兄长一起长大,故而也学了些官话。”
秦小曲的脸色越发阴沉下来,她脑海中思绪纷乱,无数线索叫嚣着朝她扑面而来。可时间紧迫,她再也没有时间整理那些思绪,她望着姜凝,将瞬间的怀疑倾吐而出:“当心姜国有奸细。”她轻声道。
姜凝垂首站在门边,掩人耳目的厚重刘海下,她的脸色与秦小曲一般糟糕。
在得知汤将军猝死后,她已快速地将秦小曲了了几句话中的信息分析了一遍。
雪国的君主,关山悲渡,他本应在雪山那头等待迎亲队伍的归来。他为何会先于雪国迎亲的人马来到北疆?
若是确定开战,那这场毫无意义的和亲又是为何?
汤将军不可能在关山悲渡出现后不久猝死客栈。这是一个信号,既是毁坏秦晋之盟的匕首,又是点燃战火的狼烟。
三十年前,雪国的先王同样深入北疆亲身上阵。这次,关山悲渡会不会同样效仿?
姜凝低头跟在秦小曲身后往客栈外走,秦小曲冷着脸,将追赶的侍女远远甩在身后,她低声道:“北疆城主应|召回了都城,汤将军又身死客栈,如今北疆该何人掌权。”
“史将军。”姜凝冷静地回答道,“他是北疆资历最老的将军之一,但因三十年前的大战腿有残疾,故而极少离开军营。”
二人走下楼梯,客栈的门大开着,空中飘起了簌簌的雪花,白雪与阳光同时洒落,有一种虚幻的美感。
姜凝一把抓住秦小曲的手,将一块玉质的物什塞入她的掌心。她紧紧攥着她的手,坚定道:“小曲姐姐,盛齐在客栈西侧不远的茶馆等你。你同他一起回都城,把这些日子的情况一一告知父王。”
秦小曲抬起手,白玉做的令牌在她手中散发着温润的暖意,这是她从姜乾怀中偷出来的令牌,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秦小曲望着姜凝,笑了笑:“莹莹,我必须留在这。”
关山悲渡不会让她活下来,如果她再次与姜凝交换了身份离去,她不敢想象独自留在此处的姜凝会有怎样的下场。
姜凝蹙眉望着她,声音越发严肃:“秦小曲。我才是姜国唯一的公主。你对战事边防一概不知,甚至连北疆将领的姓名都不曾了解。留在此地根本于事无补。”
“我留下,我会亲自前往军营。就算开战,我也能为姜国争取更多的时间。”
秦小曲望着姜凝的眸子,她从中看到了不容置喙的坚定,这是姜凝第一次在她面前摆出这样高高在上的姿态和身份。可她却因此更觉得悲哀。她该怎么护住他的妹妹?她不可能向她坦白“和亲公主”必死的结局――姜凝本就做好了必死的打算。
“很简单,我要她。是因为那幅画。”
秦小曲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打量着姜凝的五官,她确实与那幅画极其相似……但她们能赌吗?不能。
关山悲渡那样的人,他说出口的话,绝不可信。
秦小曲紧握住掌心的令牌,她正欲开口,转瞬,只听耳畔传来一阵马蹄的闷响。
北疆寒冷,常年累积的深厚积雪本身会令马蹄声比平常微弱一些,可在这宁静的清晨,那马蹄声从极远处一路传来,显得格外突兀。
二人转头望去,只见一武将骑着军马远远而来,那马蹄的闷响伴随着武将的通报,重重敲击在二人心头。
“报――!雪国迎亲队伍已至关外!”
天地辽阔,北疆的屋舍并不像都城那样鳞次栉比,风雪很快将武将的声音吹散开来。于是他又扬起声,不断地重复着同样的短句。那声音被寒风扭曲,余音像是孤雁彷徨的哀鸣。
姜凝在军马将近的一瞬提起裙摆上前,她在武将错愕地目光中,用力将他重重地拉下马。她拉紧缰绳,利落地坐上马背,并于风驰电掣之际吹响了骨哨。
在苍鹰清亮的啸声中,姜凝转过头与秦小曲对视,她漂亮的脸蛋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有沉稳和平静。
军马路过秦小曲身侧的一瞬,姜凝俯身环住她的腰腹,用尽全身的力量将她拉上了马。
苍鹰追着军马朝西而去,那宽阔的双翼投下的阴影落在马匹身侧,像是守护,也像是无形的驱逐。
秦小曲与自小骑马的姜凝不同,她骑术不精,更从未骑过这样高大的战马,当姜凝把缰绳塞到她掌心时,她的意识才勉强恢复清醒:“莹莹!”
她焦急地唤了她的小字,失措地问:“你要做什么?先停下!”
随着苍鹰的追赶,马匹的速度逐渐加快,姜凝咬着牙,深深地看了秦小曲一瞬。挚友离别,本该有千言万语,但此时都难以出口了。
姜凝移开目光,在马匹路过一个盖满积雪的草堆时,她松开了缰绳,纵身跃下了军马。
秦小曲尖叫着回头,骨哨声又起,苍鹰更加迅猛地扑闪着双翼逼近,马驹的速度更快,片刻便将零星的屋舍与街景甩于身后。
作者有话说:
最近卡文很严重,三次元比较忙,身体也有些莫名其妙的消极怠工。更新不太固定,先跟大家磕一个!
第70章 故国旧事 二十二
◎“她成了鲜红的碎雪。”◎
姜凝骑着马, 朝边关军营的方向飞驰而去。盛齐带她离开都城时所骑的那匹战马,已于连日的奔波中近乎力竭。此时她身下的马驹只是城中驿站的普通马匹,但纵使如此, 在姜凝的急声催促之下, 它依旧于晴日的风雪中跑出了惊人的速度。
细雪乘风扑面,密密地打在姜凝脸上,还有少许冻在发丝上, 结成微小的雪粒。
风声之余, 身后再次传来了马踏白雪的闷蹄声。姜凝抬手将厚重的刘海撩到一旁,于仓促间眯眼朝后望去, 只见远处苍茫中, 有五六人骑着送嫁的马匹朝她追赶而来。
那马匹自然比她骑的好上许多,即使姜凝在众人措手不及下截住了秦小曲,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将她顺利送到盛齐身边。
她回过头,坚定地目视前方, 再次扬鞭催促着马驹――管不了更多了,雪国迎亲的队伍提前来到北疆,她必须尽快赶往军营,将客栈之事尽数告知史将军。
她俯下身,压低重心,冒着风雪一路朝前驰骋。北疆广袤, 市井和村落很快被远远甩开,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苍茫的雪色大地。
寥寥的孤松不时于视野中出现,又在片刻后消失。姜凝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寂, 任何的生命在此间都显得渺小, 渺小得比不过漫天散落的细雪。她似乎有些明白为何雪国人对于虚无的雪山神明抱有如此崇高的敬畏。
耳边, 只有风声和马蹄声不绝,时间的流逝在这片冰天雪地中失去了概念。姜凝不知道马匹带着她跑了多久多远,待她回神之时,苍茫的视线中终于出现了一道极长极雄伟的长垣,城墙由砖石所砌,被白雪所覆,因此乍一眼望去,只是几条细长的青灰色线条勾勒出的轮廓。
姜凝朝着那处直奔而去,她手脚冰凉,心中却因眼前之景燃起了无尽的烈焰。鲜血在胸膛翻滚,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北疆的城墙,这是姜国立国起便开始筑造的护城垣,是几代君王与百姓的心血与期盼。即使在长辈口中,边关的奏报中无数次听到它的描述。
但这是姜凝第一次亲眼见到它,那种扑面而来的震撼令她几欲窒息,在措不及防的某瞬,热泪盈眶。
边关驻扎的军营近在眼前,姜凝骑马从雪坡俯冲而下。
军营驻扎的士兵很快发现了那疾冲而来的孤零零的身影。短暂的惊愕之后,他看清了她的身形,那是一个女子,身材高挑。即使骑在马上,她的背脊依然挺拔,身姿孤直,像是寒风中凌凌的梅枝。
她身上穿着一件青色的斗篷,兜帽被北风垂落,乌黑的长发在风中散开,她冲下雪坡,勒马放缓了速度,遥遥朝军营望来。
士兵被她的目光瞧得一个激灵,他放下手中的弓箭,扬声朝她喊道:“你是何人?!”
那女子骑着马不疾不徐地靠近营地,翻身下来,从腰间摸出一块金令。
她抬起手,阳光下,令牌翻转间,士兵看清了上面的文字和图案。
一面是金凤,一面是姜姓。
是福安公主。
士兵急忙上前替她牵马,有些惶恐又有些无措:“公、公主怎么到军营来了……”
姜凝拦住他的动作,兀自拉住缰绳,正色道:“汤将军暴毙于客栈,带我往史将军帐中议事。”
她翻身上马,目光沉沉地望着惊惧不定的士兵:“冷静,速去。”
那士兵赶忙应了一声,牵着缰绳往军营中走,一面又喊人往史将军处通传。他低着头,脚步极快:“汤将军……汤将军怎么可能出事?!”
“殿下可知是何人所为?”
姜凝面不改色,镇静道:“尚不清楚,但客栈店家是内应。”她顿了顿,眼神探究地望向士兵,“听闻,客栈店家的兄长也在军营?”
那士兵闻言脸色登时大变,错愕间忘却了理解,怔愣地仰头望着姜凝,呆道:“店、店家……?”
姜凝蹙起眉,缓缓拉住缰绳:“……你是?”
那士兵如梦初醒般回过神,高声道:“殿下!这不可能!”
姜凝定定地与他对视,神色不变,心中却明白了什么,她不再与他多言,转过头:“先带我见史将军,若你兄弟当真无辜,真相大白,自会还他清白。”
那士兵紧紧攥着牵绳,不敢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巨大的冲击令他的大脑完全停止了思考。
内、应?谁的内应?怎么可能是内应?
他牵着马,走得越来越快,几乎是小跑着往史将军营帐中赶去。然而,远方的t望台于此时传来了高亢而洪亮的号声。他转头望去,只见远处几座烽火台依次燃起狼烟。
“狼烟!为什么是狼烟!”士兵脸色都白了,嘴唇止不住的颤抖,“不是迎亲的人马吗?为什么会点狼烟?!”
姜凝脑中轰然作响,她翻身下马,一把扯住士兵的衣领,厉声道:“迎亲队伍不是已达关外么?”
“是……是早就到了……”士兵猛地反应过来,“是开战了!是除了迎亲队伍以外的……是军队来了!”
反应过来的不止士兵一人,军营中人声与脚步声乱作一团,没有人料到两国和亲之际,紧随迎亲人马而来的竟然是雪国的军队。
姜凝缓缓松开了士兵的衣领,纵然早有预料,可雪国的行动远比她想得更加迅速――所以,和亲是个降低姜国防备的幌子?否则……雪国的大军怎会与迎亲队伍近乎同时抵达北疆?
不,不对。
还有一种可能。
姜凝猛地想起传说中三十年前的大战。那如同神话般,于雪山脚下天降而来的军队莫非也同今日是一般景象?
“肃静!清点人数!列队!”
不远处的营帐被猛然掀开,姜凝回过头,只见一位仪容清癯,松形鹤骨的老人从营帐中缓步而出。
他表情沉静肃穆,目光炯炯,消瘦的肩头披着一件厚重的狼皮裘氅,掌中紧紧攥着一柄朴实简约的青龙木杖。
“史将军。”
姜凝与他对视一瞬,老人也立即认出了她:“长公主。”
老人顿了顿,望着远处烽火台上燃起的熊熊狼烟,回过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地沉痛:“客栈出事了。”他肯定地沉声道,“汤呈他……”
“汤将军今晨过世了。”姜凝咬了咬牙,开口道,“史将军,迎亲队伍入关后所在何处?领队又是何人?”
“殿下想做什么?”老人与姜凝的目光相对,清明的双眸中闪过一丝犹疑,“留在军营,臣等誓死守卫殿下性命。”
“烽火狼烟已起,战争避无可避。家国远重于我。”姜凝严肃道,“我只是心有疑虑,不知雪国求亲意图。”
她只是心有疑虑……秦小曲是否与盛齐顺利会和?他们能否将消息传回都城?
战事来得太急,她甚至没有时间思考雪国真正的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