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曲定定地望着那雪景,望了许久,直到随行的将领疑惑地唤住她:“殿下?”
秦小曲尚未回过神,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随即意识到自己是被呼唤的那个人,于是将目光重新落到那将领身上:“大人。”
将领朝恭敬地请她下辇,迎上来的侍婢随即将她送入一家布置整洁的客栈,他们将在这里等待,直到雪国迎亲的队伍跨过雪山, 将她迎回那片苍茫的土地。
秦小曲低垂着眼,顺从地走入客栈。这一路上,她都显得沉默,尽量免除与人过多接触。
尽管此次送嫁的队伍中, 被挑选的尽是未曾见过福安公主真容的人, 但秦小曲依旧无比谨慎。不光每日清晨长时间的梳妆, 就连开口出声都极力避免。
北疆紧邻雪域,是雪国入侵时受灾最重的地域。因战争的磨砺,这片土地上大部分居民都已撤离,冰天雪地,人烟稀少,除了守疆的士兵和将领家眷之外,几乎没有更多百姓在此生活。
这是北疆为数不多的的客栈,陈设简单,但好在店家早早收到消息,将屋内收拾得十分整洁有序。客栈的老板是个身材微胖的青年,见众人来了,连忙走上前笑脸相迎。
秦小曲站定脚步,朝那老板平淡无奇的脸上扫了一眼,淡淡道:“多谢。”
“殿下客气了,这是哪里的话?”他一面说着,一面将秦小曲引入厢房,姿态十分谦恭有礼。
秦小曲沿着阶梯往上走,抬手脱去了厚重的氅衣,又习惯性地将它往身侧递去。老板躬身站在秦小曲身边,见状却并不上前去接那外氅,反而微微闪身避开了秦小曲的动作,为她身后赶上前侍奉的婢女留出了一个位置。
秦小曲侧头眄他一眼,又平淡地移开目光,将那氅衣递与侍女。
老板将她引入厢房后便低声告退,忙着去安顿其余送嫁的人马。秦小曲懒洋洋地靠在厢房中的贵妃榻上,房中倒是烧着上好的炭火,一路风霜在此时逐渐褪去,房内暖融融的,叫人想要昏昏而睡。
秦小曲虽倚着贵妃榻,但眼神却十分清醒,并未被这温暖的环境消磨意志。
她回想起客栈老板那个闪身躲避的恭顺动作,心中却不由得升起几分疑虑。
是她多心么?这店家的礼节谦恭端正,恰到好处。当她将手中的氅衣顺手递出时,他的第一反应也并不是躬身接过,而是闪身避开了她的动作,给她身后的侍女留出了服侍的空间。
秦小曲现在的身份是福安公主,姜国国君的独女。论理,她的衣物确实只能由随行的侍婢接触打理,而这店家的表现恰好与宫中礼节相符。
这是一个极其微小的细节,本不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若是姜凝本人在此,恐怕也不能察觉任何蹊跷。
可秦小曲和姜凝不同,她打小便在青楼酒馆中讨生活,对店家待人接客的一言一行再清楚不过――在人烟稀少的北疆,这样一个破旧的客栈中,当真能有这样一位熟知宫廷礼仪的店家么?
秦小曲扪心自问,哪怕是都城金平道上任何一家客栈的掌柜,或许都不能如此自然地避开她的动作。
像她们这种卑躬屈膝,阿谀奉承惯了的人,哪怕早有准备,也会潜意识地想要接过主顾手里的东西。
那个胖乎乎的青年店家,究竟是心思灵巧,还是另有蹊跷?
她思绪难平,蹙起眉换了个方向侧躺下来。窗外已经开始日落了,澄黄色的光透着窗户纸照进来,那浅浅的光落在秦小曲的脸上,她怔怔地望进阳光中,有那么一瞬,不可遏制地想起了渡月坊中的岁月。
她想起与他的某次见面,他在将披风递给她的瞬间缩了一下手,她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犹豫,有些好笑地质问:“三郎怎么了?多少次衣服都脱了,现在却连一件披风都不给妾收拾。”
他被她调笑的胡言惹得羞恼了一瞬,随即扬手用披风将她蒙住,无奈地笑起来:“委屈什么?都交给你。我也交给你了。”
说起来,姜乾满口骚话,似乎有半数都是她教出来的。但那时,她未曾从他一瞬的犹豫中琢磨出什么。若她那时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她……她绝不……
秦小曲静静地望着窗外昏黄的余晖,思绪纷乱不定,而她的身子却在疲倦中逐渐失力,昏昏沉沉地倒头睡去了。
秦小曲再次清醒时,侍女正在桌旁布置晚膳。她在摇曳的烛火中清醒,掀开身上的毛毯,目光隔着雾蒙蒙的纱帘与躬身候在门外的店家相触,随即道:“请店家进来。”
侍女闻言微怔,转头朝店家低声嘱咐了两句才唤人进来。那客栈老板顺从地走入厢房,隔着帘子向秦小曲行礼,客气地问候了一句。
秦小曲微微颔首,试探道:“今日晚膳是北疆的菜色。”
她隔着帘子,看不清桌案上的膳食,好在嗅觉灵敏,侍女布菜之时便闻出了独属于北部菜肴的辛膻味儿来。
店家连连称是,小心翼翼地分辨她的态度:“北疆天寒,瓜果作物不如都城丰富,我们这里的百姓粗惯了,请殿下莫要怪罪。”
秦小曲淡淡道:“北疆百姓生活艰难,我又怎会怪罪呢?”她隔着帘子,目光细细地打量着店家,又道,“你官话说得倒好,可曾去过都城?”
店家对答如流:“小人并未去过都城,因打小同身处军营的兄长一起长大,故而也学了些官话。”
他这番话说得毫无破绽,秦小曲敲着扶手,目光幽幽地瞟向帘外朦胧的烛火,心中疑窦丛生。
――若当真从小在北疆长大,那这副恭顺谦卑又恰到好处的礼仪,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半晌后,她才慢悠悠道:“从军者不易,但愿此番和亲,当真能免却两国交战。”
店家闻言,登时感激涕零地跪倒在地,诚恳道:“姜国百姓都铭记着殿下的大恩大德呢。”
秦小曲起身缓缓走到他面前,掀开纱帘,化了妆的明艳双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伏在地的客栈老板。
他措不及防地抬头与她对视一瞬,那毫无特点的面容在秦小曲记忆中清晰了片刻,却又迅速模糊。
秦小曲捕捉到那蹊跷,表情却不露声色,反而扬起了一抹怅然的笑意:“我何德何能呢?只是若不这样做,我也是战争倾覆下的一具残尸罢了。”
当日夜里,秦小曲早早熄了灯,她并未就寝,只坐在幽暗的房间里,定定地打量着铜镜中的人影。秦小曲脸上残妆未卸,因此镜中人与她记忆中的自己相去甚远,瞧着有几分陌生。
不知在镜前坐了多久,等到月亮高悬天际,她缓慢地抬手将一头长发利落地高束起来,随即褪下身上繁复的外袍,轻手轻脚地往屋外走去。
夜已深,客栈的多数人都歇息了。秦小曲放缓了脚步,连呼吸都变得极轻,狐狸似地,小心翼翼地走到底层的边房外――这是客栈店家所在的厢房。此时尚未熄灯,烛火隔着窗纸隐隐透出来。
她俯下身,借着木门掩饰了自己的身形,梁上君子般的行径,小心翼翼地用发簪挑开了窗纸。她屏住呼吸,无声无息地凑到窗边,耐心地等待着什么。
秦小曲对客栈的老板起了疑,虽来此暗中窥探,希望寻得一些蛛丝马迹,却并没有抱着十分的自信。
屋内寂静一片,悄无声息。秦小曲在门外蜷缩着等了许久,最终却只听到些衣衫O@之声传来。她微微一愣,以为这店家是要宽衣就寝了,便轻手轻脚地躬着身子离去。
转身的刹那,秦小曲的余光扫到那窗纸挑开的缝隙。恍惚间,似乎有什么奇怪的东西闪过,她心头一跳,有些错愕地俯身朝里窥探。
缝隙狭小,调整些角度却恰好能瞧见店家床头的铜镜。
此时,那微胖的青年店家正站在床前宽衣。他笨拙地仰着脖子,将手伸进衣领中掏取着什么。很快,他将一个装有大团棉花的松软布包从散乱的衣襟中取出。青年蹙眉提着布包四角的系带将其丢于榻上,随即又将手伸至腰后,解下了另一个系在腹部的布包。
那个体态微胖的客栈老板,竟在这短短片刻的时间里,变为了一个身材清瘦的男子。
秦小曲愕然地望着房中的一切,超乎预期的场景令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这个客栈老板竟也是他人易容装扮的?
她仔细地打量着房中的男子,旋即,便发现了更加诡异的地方。
这男子裸|露在松垮衣衫之外的部分……脖颈、四肢,还有那模糊不清的面部……都带有典型的肥胖的特征。
它们本应长在一个微胖的男人身上……然而现在,却诡异且突兀地被安在了这具清瘦的躯体上。
就像……就像是被某种诡异的力量,强行嫁接在一起的草木。
你明明知道它们绝非一体,但如今,它们却密不可分。
秦小曲只觉得胃部翻腾,一种骇然的恶心在喉咙中喧嚣着翻涌而上,她移开目光,慌乱地捂住了口鼻。
同时,房中,那诡异的男人察觉到什么,他警惕地往窗边而去,抬起手,猛地推开了窗户。
寒风霍然灌入厢房,他沉着脸,站在窗口,漠然地望着空无一人的过道。
来了一只,不听话的老鼠啊。
他沉默着,思索着,探出手。那肿胀的食指,轻轻点在角落处被挑开的窗纸上。
第67章 故国旧事 十九
◎“只有一头银白而耀眼的长发。”◎
连日的寒天飞雪好像没有尽头, 北疆的天气越发寒冷。朔风如刀,走在冰天雪地中,连睁眼都变得十分艰难。
然而, 与外界的天寒地冻相反, 客栈中的炭火烧得极暖,整日近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婢女站在案边为秦小曲奉茶,陈皮的香气伴随着茶香飘散开来, 婢女在袅绕的水雾中倦怠地眨了眨眼, 侧头强行咽下了一个哈欠。
秦小曲接过茶水,掀起眼皮懒洋洋地看向她:“累了就下去休息, 这里并不需要时时伺候。”
婢女轻轻应了一声, 赧然地望着她:“殿下恕罪。房里炭火烧得旺,暖得叫人睡不醒似的。”
秦小曲微微颔首,笑道:“无妨,舟车劳顿都辛苦了。这两日无事, 都好好歇着吧。”
婢女在她的笑靥中失了神,愣愣道:“公主长得真好看……像小狐狸似的。”
秦小曲神情一滞,缓缓收起笑来,平淡应了一声:“是么?”
她与姜凝最大的不同就在眼睛。秦小曲的眼裂狭长,眼头尖,眼尾挑, 平常以化妆刻意掩盖了狐狸眼的特点,可笑起来时却依旧露了馅。
她托着脸,认真地回忆着神女图的细节――等雪国人来了,可是万万不能笑了。她暗自思忖着, 突然又想起昨日夜间在店家厢房看到的诡异场景, 福至心灵般, 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揣测。
雪国人……若那店家是雪国人装扮的呢?
她放下瓷杯,眸光怔怔地落进那澄黄明亮的茶水里。
这猜测极有可能,且不说雪国是姜国如今最大的威胁,就说那些闻所未闻的术法,大概也只有雪国才有胆子用在活人身上。
秦小曲想起那身躯清瘦、四肢肥肿的怪异男子,胃部又是一阵痉挛。
可,若真是雪国人……他们是为了什么呢?
既然福安公主早晚都要远嫁雪国,为何又要多此一举,冒充一个客栈老板监视送嫁人马?
她蹙起眉,有些不安地点了点桌面,侧头对上婢女疑惑的目光:“传汤将军来。”
这位汤将军便是君王指派送嫁的将领,也是北疆城主手下最忠实的副将。他出身北疆,满门英烈,此番更是他亲自“护送”雪国使臣入的都城。
送嫁队伍未达北疆之前,城主已奉旨赶去都城参谋军机要务。因此,如今的北疆,这位汤将军算是能说得上话的人物。
替嫁的事宜准备得仓促,秦小曲在宫中时日不长,对雪国之事知之甚少。汤将军听说她想了解雪国之事,心中并不惊讶,反倒早有预料似地娓娓道来。
他将福安公主当成不谙世事的深宫贵女,因此自雪国大战铺陈开来,绘声绘色地细细讲述。
秦小曲耐心听了片刻,找了汤将军喝水的间隙,有些无奈地打断了他:“大人,除了三十年前的那场战争。此番雪国使臣前来,可还有何处蹊跷?”
汤将军猛地往口中灌了一大口茶,愤愤道:“依臣看,雪国就没有哪处不蹊跷的!撒星满那贼子模模糊糊的脸皮也就不提了,关键是那个草团团做的火药……那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他们倒是说能传授给咱们……这话他们是敢说,臣可不敢信!”
秦小曲闻言却愣住了:“大人,你说模模糊糊的脸皮……是指什么?”
汤将军没想到她的关注点全落在了撒星满身上,想了想,神情却逐渐复杂起来:“解释起来也容易。就是雪国那使臣的脸――初看时不过就觉得他是普通人……可若是回过头去细想,却是记不起他五官轮廓的……一点记忆都没有,像是在回忆十几年未见的人似的。”
滔天的不祥预感涌上心头,秦小曲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身形不稳,勉强靠着桌子维持了镇定。她的嗓子有点发涩,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个店家的面容,也是这样模模糊糊的……所以,若他是本该在都城的撒星满呢?
若真是本该在都城向众人传授“神迹”的撒星满,在众目睽睽下神不知鬼不觉地重返北疆,那这场和亲……究竟还有没有意义?
她许久后才仰起头,望向仍在絮絮叨叨回顾着旧日战事的汤将军,他的表情是这样肃穆,这样沉痛。
她……是否要将心中这尚未确定的猜测告诉他?
可若店家当真是撒星满,凭借他那一手骇人听闻的术法,北疆的驻军当真有反抗之力吗?
怎么办?怎么办?!!
秦小曲只觉得脑海中一片混乱,前所未有的窒息感将她压迫得喘不过气来。房中的炭火则将她的意识烧得更加昏沉,她猛然站起身,将窗户轰然开到最大。
凌冽的寒风呼啸着扑面而来,瞬间压下了她脸上的燥热。
一定要冷静。这才是进入客栈的第二日,他们还有时间。如今姜国众人在明,那假冒的店家在暗。决不能轻举妄动。
这几十人的送嫁队伍,同样也是活生生的性命,她决不能打草惊蛇。
“……公主?公主!”
秦小曲骤然回过神,对上汤将军慌张的目光,放缓了声音,淡淡道:“大人莫要担心,房中闷热,透透气罢了。”
汤将军松了口气,恭敬道:“殿下一定保重身体,万事皆可嘱咐微臣。”
她点了点头:“你先退下吧。我今日乏了,改日再请教大人。”
秦小曲在窗边站了少顷,很快就受不了屋外砭骨的寒冷。她哆嗦着关上窗户,回身走到炭炉旁凑近了取暖,待到手脚重新恢复了暖意,那懒洋洋的困乏却又不知不觉地泛了上来。
秦小曲吸了吸鼻子,抬手往自己胳膊上掐了一把,强制意识回笼。
在那个痛觉袭来的那个短暂瞬间,她终于确定了自己的打算――她不能贸然将心中的揣测告知任何人,必须由她,也只能由她,亲自查明客栈老板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