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凝抬起手,那纤细的手指抵在侍卫腰间的长刀上。铮然一声轻响,长刀出鞘。
她缓缓抽出长刀,在侍卫慌张的目光中,勾起一抹清艳的笑:“我有要事求见母后。若你不肯通传,我有许多方法,会叫你后悔莫及。”
那长刀贴着她的脸颊擦过,雪亮的刀面映照着她明艳至极的脸庞,她垂眸睨着他,轻声道:“我说到做到。”
姜凝十四岁同姜乾学习骑射,虽谈不上精通,但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她抽刀的动作快,宫门外值守的侍卫顾忌着她的身份,并不敢贸然与她争抢。
当她将长刀握于手中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侍卫倒不担心姜凝挥刀指向他们。令人担心的是,万一这娇滴滴的公主一个激动伤了她自己,那他们恐怕赔上十个脑袋也担待不起。
那锋利的长刀在侍卫的头顶与姜凝的脸颊之间动来动去,寒凉的秋日里,侍卫额角渗出一滴冷汗。他连声道:“殿下恕罪,卑职这就去通传。”
姜凝满意地点了点头,提着长刀就往房中走。刀尖划过地面,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金石之声。门外的侍卫面面相觑地望着姜凝的背影,不约而同地想:这真是位祖宗。
将这位祖宗禁足半月,好像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姜凝抱着刀回到房中,宫婢战战兢兢地看着她,许久才小心翼翼道:“公主,您手酸不酸?”
姜凝细眉一挑,笑道:“不酸。”
宫婢在她房中点了香,想了想,又给她倒了一盏茶。磨蹭了片刻,想着她打小不爱有人随身侍候,犹豫地抿了抿唇,终是退下了。
王后来时,看到的便是姜凝坐在空无一人的寝殿中,手中拖了一把大刀的样子。
“莹莹。”王后蹙起眉,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先把刀放下,晃得母亲眼睛疼。”
姜凝见她来了,随手将长刀扔到一旁,凑上前撒娇,她乖巧道:“母亲为何将我关起来?母亲真的半个月都不来见我了?”
王后叹了口气,无言地白了她一眼:“莫要装糊涂,禁足两日,你大概早已摸清楚前因后果了。有话直说,你想如何?”
姜凝正色道:“母后,秦小曲不能替嫁――谁都不能。”
王后眨了眨眼,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平静道:“我明白,你已做好了和亲的准备。”
“是。”姜凝与她对视,表情坚定,“女儿做的决定,从未曾后悔,如今也一样。此事与秦小曲全然无关,若让她替嫁,我便是懦夫,天打雷劈,万世嗤笑也不为过。”
王后笑了,那笑容苦涩,也像是有几分懊悔在里头。她温柔地抚摸着姜凝的长发,低声道:“我错了,不该将你当男孩儿养。养成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忠勇义士的模样。”
她望着姜凝欲言又止的脸,有些粗粝的手指抚摸着女儿的脸颊:“莹莹,你可知道……小曲姑娘想让你父王重修昭陵,为她母亲下葬。这是她的要求。你父王已经应允了。”
姜凝微微一怔,她未曾在这两天打听到的只言片语中得知这个消息。
也是。昭陵是前朝国君倾尽举国之力修建,直至战乱都未曾完工,早已惹得天|怒人怨。姜国建国三十年,力挽大厦将倾,重振军队,新筑边防,独独未曾动过重修陵寝的念头,甚至姜凝祖父薨逝,都是暂时落葬于姜家的祖坟。
此时贸然提出重修昭陵,定然会引起哗然大|波。
姜凝咬了咬牙,昭陵事关重大,她此时方才明白国君为了她的一场替嫁,下了多大的决心。
但越是如此,她越发明白,这事做不得。秦小曲替嫁不可,重修昭陵更不可。
她垂头沉默了半晌,突然双手一颤,拉住王后的手,急切地问道:“母亲!昭陵修建十余载,帝王陵寝早已竣工,因战乱未曾完工的部分,是后妃的陵墓,是否?”
王后轻怔,未曾想到她这样快便反应过来,轻声道:“是。”
姜凝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笑:“这就对了。母后,可让父王下旨将其葬入帝王陵寝。当今局势紧迫,万万不可重修昭陵。这是个两全之法。”
王后阖眸,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紧攥着姜凝的手,颤声道:“莹莹。母亲求你体谅一下为人父母的苦心……我与你父亲仅有你姜凝一女,我们也是凡人,也有私心。男儿保家卫国也就罢了,你是个女孩儿。我们只希望你能一生平安顺遂。雪国……那并非只是离散之苦,那是生死之危啊!我们舍不得……我们只想留你在身边……”
姜凝闻言一怔,愣愣地垂下头,那青葱似的细嫩指尖轻轻抚过母亲掌心的薄茧,那是许多年前,母亲尚年轻时便已留下的印记。
当今王后的这双手,曾经也是摸过刀剑与长|枪的。她与夫君拼杀于疆场之时,在战乱中失去长子之时,姜凝甚至还未出生。
那热血与忠魂,也是融于王后骨血的东西。
到底经过怎样痛苦的分离,才能使这位保家卫国的女将军,说出这样的话呢?
姜凝的眼眶模糊了,她鼻子一酸,蹙着眉试图强忍住眼眶中的泪水。而她失败了,像幼时一样皱着脸,哭得难看又委屈。
她将头埋入母亲的怀中,沉浸在那温柔的气息中哭得不能自拔。
怎样才能平静下来呢。
她终究是,不得不与她的土地,她的根系告别的呀。
许久,真的是许久之后。窗外的天色暗沉下来,宫婢不敢贸然进殿点燃烛火,因此寝宫中尽是一片漆黑。
深秋有月吗?那月光为何没有照入房中来。
姜凝终于平复下来,黑暗在此时成为了保护的颜色,她望着母亲,握着她的手。
黑暗中,谁都没有看清对方的红肿的眼睛。
姜凝在那寂静中,吸了吸鼻子,小声道:“母亲,我听你的。”
王后的手颤了颤,似是在瞬间握紧了她,又立即泄了力道。
姜凝将头靠在王后肩上,一字一句地,像牙牙学语的幼童:“母亲,我爱你。还有父亲,我也爱父亲。”
“还有哥哥……”
“莹莹有你们真的太好了。”
“这一世,下一世,下下辈子,我还到这里来。”
“如果做不成你们的女儿,就做一棵树,扎根在家里,谁都挪不走。”
“或者做一只鸟……不论春秋、也不会南飞的,只停在一处。只停在家里的房檐下……”
作者有话说:
很卡,很平缓的一章。但是内心感觉一定要写QAQ
姜姜能作为鬼魂坚守那么久那么久,主要还是因为这一家人啊。
不知道古代子女对父母是怎样直接地表达爱意的。
应该不会直接说“我爱你”吧。
但还是写了。就当是私设吧。不然怎么能让这样沉痛的爱意直接地宣泄呢。
另外,姜姜说的“听你的”是在骗人。妈妈也明白她在骗人。
姜姜是个非常不合格的小骗子。
全文骗术最高超的应该是秦小曲。但她只骗哥哥。
第64章 故国旧事 十六
◎“下辈子要记得我,要爱我。”◎
姜凝在宫中等了许久, 她手中紧握着一枚骨哨,那微凉而坚硬的触感令她感到了一丝心安。她仰头望着宫墙外湛蓝的天空,多日前, 一个雀鸟南飞的午后, 她看到熟悉的苍灰色徘徊于红墙上的天际。
她吹响骨哨,盛齐驯养的苍鹰轻巧而敏捷地落在那棵银杏的树枝上,一双乌黑的眼睛灵巧地望向她。
她将小小的信纸束于它的足上, 伴随着一声短促的哨响, 苍鹰重回天际。
那纸上仅用小楷简短地落下了两个字――送嫁。
那日与王后相见之后,姜凝并没有再进行反抗。她好似已经接受了秦小曲替嫁的事实, 用比从前更加乖巧温顺地姿态待在了宫殿中。
她在等一个时机, 等到半月后和亲的人马走出都城,等他们真正踩上北疆的土地,与雪国迎亲的队伍相遇。
她会在那时与秦小曲交换身份,使一切回到正轨。
只是, 终究还是得让盛齐亲自将她送到雪国人的手里。
姜凝撑着头,有些颓懒地出了一口气,她在日复一日的禁足中理清了所有的情绪。是啊,她本就不该有过多情绪。
即将远赴他乡的荒草,与其等待别人斩断那纵横交错的根系。不如由她亲自动手。
银杏的树叶铺了一地,因着她的命令, 宫中并无人清扫那满地的金黄。雪国不会有这样漂亮的叶子。即使她被日复一日地囚禁在这座宫宇中。
可终归,也只有几日的时间能在此停留了。
突然,一阵骚乱从宫门处传来。姜凝侧耳听了片刻,眨了眨眼, 有些不确定地抬起骨哨, 试探性地吹了一声。
随着这声哨响, 宫门处那短促而清冷的嘶叫忽然暂停,随即,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长啸,一只苍鹰越过宫门,直直朝后院飞来。
姜凝双眸一凌,为何……竟然这样快便来了?!
她快步走入寝宫,将提前藏好的长刀与包裹带上,随即披上厚重的斗篷,低头朝宫门处走去。
宫侍在听到骚乱的瞬间便朝后院赶来,在看到姜凝这身装束的瞬间怔愣,随即围堵在院门口惊声道:“公主、公主……您不能出去!”
姜凝提着那长刀,走得又急又快,此时侍卫多在宫门处与人纠缠,上前阻拦她的不过是些宫中侍奉的婢女。
她目不斜视地大步朝宫门处走去,手中的长刀亮锃锃地晃着人眼。宫婢们一面拦着姜凝,一边不得已地朝廊中退去,随即惶恐不安地跪了一地,死死堵住了她的去路。
姜凝停下脚步,轻声道:“都让开吧。”
宫侍颤颤道:“殿下有任何事,尽可嘱咐奴等去办。”
姜凝点了点头,平静道:“我知道。但此事,你们办不到。”
“殿下、殿下……请您吩咐!”
姜凝顿了顿,抬脚踩着宫女的裙摆间的空隙往外走。忽地,只觉脚上一紧,却是她贴身的小宫女抱住了她的小腿:“公主!您究竟怎么了?”
小宫女已慌张地盈满了泪水,她仰头与姜凝对视,茫然失措地问道:“公主,您近日是心情不好么?您究竟怎么了?”
姜凝望着她,突然笑了:“芷草。”
“诶!奴婢在呢。”芷草听见她的呼唤,眼中亮了几分,仰头弯起眼笑了,那两滴泪水顺着她眼角的弧度淌下来,又很快被她抬手抹去,“公主有什么烦心事,尽可跟我们开口呀。”
姜凝俯身拉起她,低声道:“我这几日,并非有意疏远你们。”
只是,终要离别了。
“你们往后都好好的,我便没什么烦心的了。”姜凝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头,那动作和往日一般随性,只是说出来的话却叫人心慌。
没等芷草开口,姜凝又道:“好了。你们退下吧。”
芷草的声音中透出不安,却很坚定:“公主,你真的不能出去……”
姜凝提起手中的长刀,那雪亮的光自刀面一闪,她将它架在了颈项前。
“公主!你这是做什么!”
姜凝垂眸看着又跪倒在地的宫婢,有些无奈地笑了:“都让开。”
倏忽,又是一声短促的嘶鸣,那盘旋于院中的苍鹰顺着长廊俯身朝姜凝飞来,那双翼展开足有三尺余长,扇动着低飞于狭长的回廊中,吓得小宫女纷纷俯身躲避。
姜凝趁此时机往宫门处走,不过刚刚离开长廊,就听芷草小跑着从后面追上来,慌乱地喊道:“拦住公主!公主手里提着刀!”
宫门口的缠斗声似乎停了一瞬,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她紧了紧手中的刀柄,眼睛一眨不眨地朝宫门处望去。
盛齐站在那群匆忙赶来的侍卫身后,青年高束马尾,身上穿着修身利落的箭袖劲装,那是他不太穿的玄青色,大概是因为颜色很深,显得他比往日疏淡得多。
他不愿伤了那些侍卫,因此手中的长剑并未出鞘,他紧紧攥着那柄剑,沉稳温和地望向姜凝。
姜凝与他对视,手中的长刀并未松懈,那刀锋离她白皙的颈子仅半寸距离,逼人的寒意似乎顺着那尖锐的锋芒贯入她的咽喉。
她平静地朝他笑:“你来了。”
盛齐点了点头,他未曾说话,但姜凝知道他的想法:“动手吧。我们得抓紧。”
随着这话出口,盛齐手中的长剑铮然出鞘了。他的动作很快,周身的侍卫甚至未能提刀护身,便被那利刃割出了血色。
盛齐下手极有分寸,不仅丝毫未伤及侍卫的要害,更是连腕部、踝部等习武时关键的位置也未曾触碰分毫。当今天下并不太平,强敌在侧,每一个侍卫都是极其珍贵的。
即便盛齐动手时收了几分力,但那剑锋所指之处,周身侍卫纷纷倒地。
姜凝缓缓往盛齐身旁走,直到她的手肘碰到了他。
盛齐伸手握住了姜凝的手腕,坚定地将她手中的长刀取过。他依旧未曾说话,但离得近了,姜凝听到他压抑的呼吸声。
他拉着姜凝朝宫外跑去,在一头健硕潇洒的黑马前停下了脚步。
盛齐将姜凝抱上马,随即护在她身后策马而去。风声中,姜凝听到他沉沉的声音从耳畔传来,离得她极近:“叫我送你和亲。”
“莹莹,你的心可真狠。”
姜凝的呼吸滞住了,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身下的黑马与她惯骑的温驯白马不同,与姜乾那匹烈性的红马也不一样。这匹马极其健硕,动作迅猛却又跑得极稳定。
这是在军营中养大的战马才有的素质。
盛齐,这世上大概只有他,即便那样不舍,可他依然理解她,尊重她。即便苍鹰带去的只是冷冰冰的两个字,他依然能坚定不移地走到她身边。
即便她叫他做的事,足以令他痛彻心扉。
两人特意绕了路,从运送恭桶杂物的偏门出了皇宫,那处的看管松懈,且每日仅有早晚两个时辰开放。盛齐心细,算准了时间入宫,且来回走的都是偏门,就算看守认出他,将消息禀报上去,按这黑马的速度,也远不至于将他们拦在都城外。
何况,值守偏门的守卫未必能认出他们。
盛齐护在姜凝身后,秋风吹拂着她的发丝,那丝丝缕缕的长发蹭着他的脖颈,真的是,悲哀又令人烦躁的心动。
多可笑,他将自己的恋人送入敌人的怀中,而他为此,还如此精心地筹谋。
黑马在守卫的怒叱声中逐渐远离了王宫,两人顺着偏门的窄道一路朝城郊奔袭而去。姜凝靠着盛齐的胸膛,听到他那平缓而稳定的心跳,闷闷地交织在错落的马蹄声中,回荡于她的耳畔。
她合上眼睛,觉得安心,又感到了不可遏制的低落。
片刻之后,她抬起头,轻声道:“抱歉。”
盛齐的睫毛微微一颤,他低头与她对视了一瞬:“什么?”
姜凝侧过头亲了亲他的喉结,有些苦涩地重复道:“对不起,盛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