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齐抿了抿唇,拉着缰绳的手紧了几分。自二人的这次相见起,他的表情总是紧绷的,直至如今才慢慢缓和下来。
他将下巴搁在姜凝头顶,亲昵又无奈地蹭了蹭:“傻子。那补偿我吧。”
他顿了顿,笑着补充道:“下辈子……莹莹,下辈子要记得我,要爱我。”
姜凝呼吸微滞,她沉溺于他的心跳,那是独属于她的旋律。
黑马驰出都城,将那北部最繁华的城池遗落在了身后。
那是他们出生的土地,曾储藏过天下最甘冽的美酒,也深埋过不计其数的白骨;那里曾属于一个穷奢极欲的王朝,也自熊熊战火中重新涅;那里曾会集了五湖四海的英雄汉,也送走了无数迫不得已的离乡人。
现在,姜凝也离开了那里。她不知道,也不敢想,自己有生之年,是否还有回来的可能。
她扭头望着都城的城门,随着他们的远去,那道灰色的城墙化为了黄土外细细的深色丝带。
很快,那丝带也不见了。
她彻底望不见她的故乡。
姜凝转过头,松松牵着缰绳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
直到盛齐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那温暖的手心缓解了她心里的寒意,她终于低声回答他:“我会记住。会爱你。”
“这辈子也是一样。盛齐,我只爱你。”
第65章 故国旧事 十七
◎“画圣吗?他疯了。”◎
福安公主和亲雪国的旨意是如此措不及防。甚至, 当那支整装待发的送嫁人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王城,这消息才真正于民间哄传开来。
――居然是真的。雪国使者来访是真。公主和亲敌国也是真。
秦小曲坐在那出嫁的车辇中,它的外观装饰并非中原嫁娶时惯用的正红, 而是雪国人所尊崇的银白。在这种令人心悸的颜色的映衬下, 这支长长的队伍甚至并不像是送嫁,而像是为谁送葬。
姜国的人民目送那华贵的雪白轿辇缓缓离去,他们垂首站立于道路两侧, 脸上没有欣喜, 或许有动容,但更多的, 是因过分茫然而无法抑制的惊惧。
对雪国的恐怖记忆, 像是溶于他们血脉中的种子,它一代一代地绵延着,只需要一点零星的机缘,就可以将它唤醒。
而这缓缓而行的和亲队伍, 装点这队伍的难言的银白,便轻而易举地带起了尘封的往事。
那是比鲜血还要恐怖的颜色。
秦小曲对窗外的街道没有半分好奇,她垂着头,将自己隐藏在轿辇的阴影中,表情平淡到近乎漠然。
她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这副妆容是她在姜国王宫的七日中唯一的准备, 它令她的容貌与姜凝有七成相似,甚至在某些特定的角度下会显得更加相像。
万无一失了。只要有这张脸,这场替嫁,应当是万无一失的。
秦小曲懒懒地靠着软枕, 轿外寂静, 除了车马之声外再无其他杂音, 甚至连街市上寻常交谈的人声也听不到。她可以想象到街道两侧百姓的神情,或者说,若非原定嫁往雪国的人是姜凝,秦小曲本该也是立于道旁的,沉默的百姓之一。
忽然,侧后方的人群中传来一丝喧哗,秦小曲表情微变,坐直身子,屏息倾听着轿外的人声。
道旁。一个穿着布衣灰袍的青年跌跌撞撞地走出人群,他长发散乱,身材消瘦,一双形状姣好的桃花眼失了神采,失魂落魄地盯着那顶银白的轿辇。
青年怀中抱着一幅卷轴,那动作小心翼翼的,简直像抱着自己过世的爱人――但没有哪个丧妻的男子会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一乘出嫁的轿辇。
青年不近不远地跟着轿辇,他奇异的行为很快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再然后,送嫁的侍卫也意识到了不对。
侍卫勒停马驹,回身朝青年的方向觑了眼,皱眉呵道:“停步!你是何人?不得靠近公主凤驾。速速退去。”
青年定住脚步,痴愣愣地轻声问道:“公主……是哪位公主?”
原来是个傻子。侍卫闻言一愣,望着青年的目光透出些嘲弄:“姜国还有哪位公主?自然是福安长公主。”
青年抱着卷轴的手臂颤了颤,声音都发着抖:“福安公主……和亲雪国的是福安公主……”
侍卫转头望向愈发远去的车辇,表情不虞:“还不速速退去!”
青年那双无神的桃花眼顺着侍卫的目光朝远处的车辇望去,他仿佛并未听到侍卫的呵斥,而是定定地站在路中央,期期艾艾地看着那银白的队伍。
“看不到了……”青年抱紧了怀中的卷轴,口中不断地喃喃着什么,跌跌撞撞地朝车轮碾过的方向而去,“看不到她了……又看不到了……”
侍卫皱起眉,双腿一夹马腹,两步追赶上前,手中不再留情,扬鞭便朝青年背后狠狠抽下。他用力极重,马鞭落下前竟隐隐有破空之声。那灰衣的消瘦青年未曾躲避,当下被抽得踉跄几步,重重跌倒在地上。
他蜷起身子,双臂护住怀中的卷轴,不说话也不含疼,咬了咬牙又朝前跑去。
侍卫又是一鞭落下,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那鞭痕与之前的一道重合,瞬间便将青年的背后打出皮开肉绽的伤口。
“哎呦呦,作孽啊!”两旁的百姓看不过眼,渐渐便起了议论之声。
“这下手也忒重了些……就是个傻子,哪经得起这样打呀!”
“官爷莫要理他。这傻子已然动弹不得了,定是追不上队伍的。”
侍卫骑在高大的马匹上,脸上表情不变,低头朝那布衣的青年冷冷道:“莫再跟来。好自为之。”
言毕,却又觉得自己多话,这傻子又怎能听得懂他的话?
侍卫这次领了送嫁的差事,本就叫苦不迭,此时又遇到个傻子拦路,越发没有了好脸色。他朝那青年狠狠啐了一口,沉着脸策马往前追去。
谁知,待到侍卫一走,那消瘦的青年却又从地上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一手抱着画轴,一手往背后摸了摸伤口,触到了满手的血渍。
“不疼的……追上去……”他好似自我安慰般轻声念了句什么,随即加快了步伐,向着远去的车队狂奔而去。
迎面而来的风拂开了他额前散落的长发,沿街的百姓惊疑不定地向他投去目光。青年背后有伤,跑得狼狈而踉跄,跌跌撞撞的,竟连脚上的布鞋也掉了一只。
忽然,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声惊呼,一个中年男子拨开人群,盯着那狼狈青年的脸看了片刻,喊道:“这、这就是画圣啊!”
“你在说什么?什么画圣?”
“画圣!画圣你都不知道?就是画了神女图的那个!”
“别胡说了,画圣怎么可能落魄至此?这分明就是个得了失心疯的。”
“这就是画圣,画圣就长这样!”那中年男人急切地分辩道,“那天我在渡月坊,就是他叫了整条街的姑娘!我瞧见了!”
“哟。你啥时候去的渡月坊?嫂子不知道吧?”
“……”
禅似依旧在跑,但正如方才百姓说的,负伤的他无论如何赶不上远去的车马,但流言的速度远比他跑得更快。渐渐地,所有人的目光都从和亲的车轿上转移到了禅似身上。
他们都想看看,那个名扬天下的画圣,如何又成了一个当街追赶车马的失心疯。
秦小曲将车帘掀起一角,朝外轻声问道:“外面出了何事?”
随行在侧的将领连忙道:“殿下,听说是画圣追在后头。”
秦小曲闻言眸色一凌,缓声道:“停轿。”
“殿下?”
“停轿,”秦小曲重复道,“派个人过去问问,他要做什么?”
将领奉命而去,不过片刻就回转过来,有些迟疑地回答:“他……他说,他愿护送殿下前往雪国,效忠殿下身侧。”
秦小曲忽地失笑,她掀起帘,轻飘飘地朝将领瞥去:“大人以为,他这建议如何?”
将领怔愣地垂下眸,画圣绘成神女图的那趟宫宴,他并不在场。但听传言,当日画圣下笔有神,一气呵成,宫宴未散便做成公主画像,可见两人关系匪浅。
他暗自揣度一番,正欲开口,却见轿中人探手递出一卷画轴。
将领连忙接过,恭声问道:“殿下,这是?”
秦小曲坐在车辇中,语气冷淡地开口:“这是画圣当日绘制的神女图。”
“大人,烦请你将这幅画交还给他,再代我向他致谢。”秦小曲冷冷勾起唇,一字一顿道,“多谢他,果真画了一张风流千古,前无古人的……旷世之作。”
将领捧着画轴,忽然间,竟觉得手中薄薄的画卷有千钧之重。车队又开始移动,将领转身朝那布衣的青年处走去。
禅似依旧站在道路中央,这是深秋里极难得的一个晴日,接近正午,太阳与青年的头顶当空照耀。可即使在这样明亮的时分,禅似眼中也尽是茫茫的色块。
方才,将领叫他等在原地,他便依言停下――他知道她为他驻足了。
自从视物模糊之后,他的耳力便越发敏锐。街道两旁的议论声不绝,但远处车队的行路声却果真消失了。
他满怀期冀地等待着她的回复。他所求不多,只想跟着送嫁的车队,远远看着她就好。
……对了。他看不清她的脸。但也没关系,她的面容已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中。他……只要能离她近一点就好了。
禅似站在阳光中胡思乱想。隐约间,仿佛又回到长林苑的那个午后,红衣少女站在碧空与芳草之间,回身时还带着笑,笑得比盛夏的太阳更加明艳。
他在那刻便认定,他这一世苦苦追寻的,所有存活的意义,就是找到她。
倏忽,耳畔又传来了车马走动的声响,禅似微微一愣,身体先于意识,快步朝前走去。
车马之声渐渐远了,禅似变走为跑,跑得更疾,撕扯着背部的伤口。但他已不在意了。
向前,追上她。找到她。
然后,不知是谁挡住了他的去路。一只粗粝的手掌抵住禅似的肩膀,他茫然地仰起头,那高大的将领在他眼中模糊成大片大片的色块。
那些色块变换着位置,随即,什么冷硬的东西被塞入了他的怀中。
那东西与他怀中的画轴相碰,禅似全身一颤,下意识想将它丢掉。
“画圣大人,”那将领却阻止了他的动作,“这是你宫宴上画的神女图。公主叫你收好。”
禅似微微一愣,缓缓将那冷硬的卷轴揣入怀中,与他原先怀抱着的那幅搁在一起:“好……好的。”他低低地应道。
将领默了默,垂眸盯着眼前瘦削的青年:“公主叫我给你带句话。”
“她多谢你,依言为她画了一张风流千古,前无古人的旷世之作。”
将领复述着秦小曲的话,却没有刻意去模仿她的语气,禅似仰起头。脸上露出了一个苦笑:“公主错了,这张画,画得一点都不好。我当时鬼迷心窍,确实抱着卖弄的想法……我想着,若画得好,或许可以求王上,让我再见公主一面。”
“可我将它画出来,便已经后悔了。它与公主并无半分相似。或许……容貌是相像的,但神韵却相去千里……我画的或许是哪方神女,却并不是公主。”
“凭借这幅图,我是无颜去见她的。”
将领望着喃喃自语的禅似,脸上浮现出了一个极其微妙的神情。他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深深叹了口气,沉声道:“但这确实是旷世之作。”
将领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更不知这状似疯癫的画圣是否早已知道一切因果。他终究还是开口了,刀子似的,同归于尽般的,谁也不能好受。
“――雪国的君王也看到了这幅画。因此,他派遣使臣,求娶福安公主。”
晴空霹雳般的,禅似全身都颤抖起来,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将领。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将领不再看他,他回身骑上马,将年轻的画圣留在了空荡荡的街道正中。
禅似望着他远去,所有的色块都远去了,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周遭的声音变得巨大,在他耳边回荡。
――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想害她,他分明这样爱她。
他为何成了一切的源头,为何他成了这场凌迟的罪魁祸首?
那冷硬的卷轴落到了地上,禅似慌乱地后退两步,然后他站定了。
他蹲下身,摸索着朝前爬。他摸到了那副画,他在宫宴上落笔的那幅。
那是什么颜色的?是红色吧。不是啊,是她的血的颜色啊!
他怔怔地低头,眼前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他知道那副画就在他的掌下。
送嫁的车队远去,金平道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那些来来往往的百姓比以往沉默。
他们默契地绕开了禅似,却又遥遥地围着他,远远地看着他。
那年轻的画圣。不。他真的年轻吗?他的脸颊凹陷,双目失神,眼下青紫,像是有十几日未曾休息了。他真的是画圣吗?他匍匐在地上,像是丧家之犬,佝偻着,蜷缩着,死死抓着那名动天下的神女图。那确实是他最好的作品。但那又如何呢?
这个世上,真的会有双目失明的画圣吗?
禅似扬起脸,泪水从那双桃花眼中滚落。真叫人奇怪,那双眼睛分明就像两只干涸的水洼。又为何会有眼泪落下呢?
众目睽睽之下。禅似笑着,哭着,扬起手,将那封裱精美的画卷,生生撕扯开来。
画圣吗?他疯了。
画中的美人,微笑着。是高贵,清冷,慈悲,庄严的。神明相。
禅似摸索着,重新抱起他那幅未曾示人的画轴。他不知揣了它多久,它沾染着他身体的温度。
这是如今,唯一一幅属于这位昔日画圣的画作啦。
禅似踉跄着站起身,沉默着,抱着他的画轴,朝遥远的北方,头也不回地走去了。
作者有话说:
一个冷笑话。
我好像真的比较爱写狗狗型男性角色。
原本以为禅似不是。写到这一章――《丧家之犬》啊,好吧。
第66章 故国旧事 十八
◎异端。◎
送嫁的车队自都城一路向北, 天气愈发冷了,随着他们北上的脚步,道路两旁落叶孤悬的树木也仅剩下光秃的枝丫向天际延伸而去。
车马进入了北疆, 秦小曲掀开车帘朝外望去, 顿时便被那接连天地的雪色所震撼。都城的冬日也有皑皑白雪,可那冬景却远不能与眼前相提并论。
此时尚不是北疆最冷的时节,可目之所及皆已被那厚重的大雪覆盖。这里除了无垠的白色, 便只剩下青灰。那是独属于大地的颜色, 深沉,厚重。
这里一切的生命力都仿佛被积雪所掩盖, 只剩下一颗岩石般的心脏, 在雪地里极其缓慢地跳动。而那跳动并不是为了给这片土地供给新鲜的血液,那只是为了彰显大地的存在。
只是为了人们在惊鸿一瞥时能够意识到――原来这片疆域并未被大雪所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