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叶隔着水雾瞧了姜凝一眼, 温声道:“来吃点儿东西。”
姜凝缓缓眨了眨眼睛, 眸中没有太多情绪,慢悠悠地扶着桌案坐下,平静地盯着九叶手中的食盒。
九叶将餐具递给她,又从食盒中取出些家常的时蔬腌菜放置, 最后方从底部隔层中端出一叠腌鱼块。
姜凝咬住下唇,黑漆漆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向那碟鱼块,半晌也未曾动筷。
九叶打量着她的神情,心下疑惑,轻声道:“不爱吃鱼吗?”
姜凝用筷子尖轻轻戳了戳那鱼块,揭开表层风干的青灰色鱼皮, 露出底下细腻莹白的鱼肉。她屏住呼吸,阻断了鼻尖阵阵的腥鲜,手中的木箸颤了颤,喉中又一次涌起湖底那湿冷的潮气。
她深吸一口气, 轻声道:“这鱼……是那湖中来的?”
九叶应了一声。姜凝便又道:“那日落水, 我并未瞧见湖中有鱼呢。”
九叶颔首道:“这种鱼于夏秋两季皆可丰收, 肉质鲜美细嫩。入冬以来却会消失不见,是以家家户户在晚秋时便会大量捕鱼――晾晒鱼干,腌渍鱼块,以备冬季。”
姜凝小口小口地咽着白粥,眼前那小碟的白嫩鱼肉在恍然间与湖泊中的白骨重叠,她垂下眼,少顷后放下了汤匙。
“我听说,村中的女人们,都是因为无法生育……才被驱逐至此。”姜凝蹙起眉,以温和的态度谨慎试探,“那……当日推我下水的女人,也是如此吗?”
“自然是的,”九叶坐在姜凝对面,给自己斟了一盏热气腾腾的浓茶,“雪国严寒,分娩不易。她与这里的多数女人一样,在生产时伤了身子。后来,她没有子嗣依靠,又失去了丈夫的欢心,因此来到了这里。”
“丈夫?她是中原人,你们对此好像并不在意。”
“为何要在意这个?”九叶笑了起来,姜凝在那笑容中感受到一种与其衰老容颜毫不相符的讽意。
老人浑浊的眼球与姜凝对视,其中的神情叫人难以分辨:“对于他们来说,女人……与土地,与城池,与田间的作物一样,都是轻易可被易主的东西。他们既然曾有占领姜国土地的打算,又为何不能占有姜国的女人?”
句句话似如利刃,若非亲耳所闻,没人能想象它出自于一个如此温和的老妪之口。
姜凝的手指紧紧攥成拳头,目光定定地望向九叶:“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不是雪国人能说出来的话。”
九叶垂下眼,眉目苍老,将那奇异的眼神尽数隐去,而声音依然。她意有所指似地开口:“公主,我们本就是被雪国放弃的人了。”
话音落定,姜凝望着九叶掌下深褐色的茶水,微小的涟漪荡开又消散,她在片刻的寂静中感知到一些微妙而重要的东西。
她望向九叶,试图透过那具已经步入人生暮年的躯体,看到其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思想。
自那日雪夜救下姜凝,五王子便再也没有步入村中,他的人马在村口不远处安营扎寨,若即若离地注视着村中的动向。
连日来,五王子将自己埋在了营帐的最深处。他一遍又一遍地阅读着与雪国君王的信件,将那些本就烂熟于心的文字读得倒背如流。
他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雪夜湖泊中堆积如山的枯骨反复出现在他的梦中,那些支撑着他的信仰开始动摇。物是人非。就连阅读这些书信,都再难重燃往日对神明的崇敬。
姜凝在他不知第几次展开信纸时步入营帐。
她掀开帐帘,明媚的日光带着冰雪的晶莹散落帐中。那姜国的公主裹着深灰的狼皮裘氅,苍白的小脸埋在毛领中,望向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纯净,像是一粒剔透的冰晶。
她墨色的长发散在脑后,另有几缕随意地垂在颈边,透出些许难言的漂亮,五王子在任何雪国女子身上都未曾见过类似的美丽。
她走进帐中,靠近他的桌案,神情温和而安静――是她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的温和。
五王子慌乱地想要折起信纸,抬手时却又觉得自己的动作过于夸张。他听说过姜凝学习雪国语言的故事,更加清楚这姜国的公主是如何凭一己之力将阳芙朵折腾得身心俱疲。
他缓缓抬起按在信纸上的手,仰头对上姜凝的目光:“你怎么……来这?”
“五王子。那日落水后,我总会梦见湖底的白骨,”姜凝的眼神从那信纸上一晃而过,眸光微转,语气却越发温和,“我想问问,你也是这样吗?”
她低着头,就着帐中微亮的日光与眼前的青年对视,那目光滑过他憔悴的翠绿色双眸,随后落在他日渐消瘦的脸颊。
“你们雪国人,都不在意生死之事么?”她朝那青年笑了笑,低声道,“三十年前,雪国军队一夜消失,姜国白骨遍野,尸踣巨港……其中,不乏雪国士兵。”
“五王子,在我的国家,人们讲究叶落归根、入土为安。即使当年姜国式微,民生疾苦,却依旧给了你们雪国士兵一片埋骨之地,免去曝尸荒野之苦。”
“而你们,难道对生死毫不在意?哪怕是本国百姓,也任其残躯四落于深潭,被湖中鱼虾啮噬?村中妇孺以鱼肉为食,早在冥冥之中蚕食了不计其数的同胞骨血。”姜凝深吸一口气,神情几分哀悯,却又好似带了些许嘲弄,“这莫非是雪国,对于她们的惩处么?”
“不。”五王子猛地站起身,目光与姜凝接触一瞬便仓皇地躲闪开去,他双手失措地握住椅背,骨节都泛出苍白,“我从不知道这些。”
“那你现在知道了。”姜凝探身靠近他,那双墨似的眸子与他近乎咫尺之距。他闻到她身上的味道,闻到被浓郁药香隐藏的花木气息,那并非能在雪域生长的花草,陌生的气息令他的心脏错拍。
“五王子,将他们安葬吧。”她的语调柔缓,像是夏季的清风安定了青年慌乱的内心,他从她的眼神中感知到从未察觉的强大力量。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明白那不仅是太平天下所养成的坦荡平和,更多则是她无所拘束的天性使然。
即使历经蹉跎,她仍然对虚无淼茫的前程抱有笃定的自信。她从未被雪山巨大的阴影所覆盖,因而她踏上这片土地,又凭此成为特异。
他允诺了她的请求。
打捞枯骨的工序自一个寂寥寒冷的深夜开始,村落中烛光已熄,圆月和繁星成了黑夜中唯一的光源。
侍卫悄无声息地潜入村庄,动作寂静而迅速,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姜凝站在雪山与湖泊之前,再一次见识了雪国所拥有的那种“神迹”。
那是一张巨大的网,每一缕麻绳上都交叠覆盖着写满咒文的符纸。当冰面破开,寒冷的湖水浸湿了那张巨网,符纸也在同时散发出如同月色般朦胧浅淡的光芒。它沉入水底,那光泽便也从水中透出,像是天上的圆月落入了湖泊。
它在湖底时而散开,时而又汇聚成一道游龙般的光带。它忽明忽暗地闪烁着,无声地搅动湖水,将平静的湖面带起大大小小的暗流旋涡。
雪国年轻的五王子站在姜凝身边,在漫长而寂静的等待中,无数次欲言又止地望向她的侧脸,却迟迟未曾张口。
姜凝意识到什么,在他又一次迟疑的目光中开口:“你若有事,可以直接问我。”
五王子怔了一瞬,下意识地摇头,却听到姜凝以不出所料的语气开口:“既如此……我有事想问你。”
湖中的幽光将她苍白的面容照得明暗不定,她漆黑的眸子倒映出那光芒,显得隐晦而幽深:“五王子,我落水那日,你为何不以这般的术法救我?”
“时间不够。”他如实作答。
“你曾经……可是抬手便能以术法置人于死地的。”姜凝笑了,声音平静,“她骑着马,已在几丈开外。可你只是抬起手,她便同身下的马匹一道碎成无数微小的血沫。”
她望向他颤抖而痛苦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个时候,你可未曾说过时间不够。”
寂寥天地间,只有湖泊中搅动的水声与眼前青年愈发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姜凝并未因他眼中的痛苦而动容,她依旧平静地望着他,波澜不惊地陈述:“五王子。你在为罪恶递刀呢。”
湖中水声停歇,巨网兜着湖底沉重的白骨拖曳而出。那声势太过浩大,在浮光跃出水面的瞬间,仿佛整片湖水都被抬高了几丈。
寒冷的湖水不断朝岸边溢出,寒风一吹,那来自湖底的阴冷湿气仿佛能将人冰封。
岸边陷入了骇人的死寂,湖水重归平静之后,仍然没人说话。碎片似的白骨铺满雪地,沉沉压在厚重的积雪之上,说不出哪个更加苍白。
巨网在密密麻麻的骨殖下挣扎着,于众目睽睽下再次落入湖底。
接下来,又不知过去多久,那缠满符纸的巨网一次又一次地带着湿淋淋的白骨跃出湖面,又再次泛着细碎的微光沉入湖底。
那些骸骨堆满在众人脚边,将他们团团包围,仅留下足下的一方土地。
五王子在漫长的沉默后弯下腰,他握住一截白骨,在掌心感受到寒凉的下一瞬,那纤细而短小的骨头化为了雪一般的齑粉,与他指间的湖水一同掉落。
这些骨殖早该如此这般地在水中腐烂,可不知为何强撑到了现在,仿佛只是为了一个重见天日的机会。
放眼望去,那些大大小小的遗骸,早已无法拼凑出生前的形状。
可是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它们,大多数,属于年幼的小孩。
寒风呼啸着越过湖泊,吹动另一侧的密林中的松柏,那墨绿的苍劲植物,在寒风的呼啸中,被卷出了呜咽似的声响。如泣如诉。像是断续的哀乐。又像是无数母亲的嚎啕。
五王子弯腰僵在原地,在那呜咽声中回想起了一切的开始
“严寒之中,每年都会死去很多羸弱的幼儿。直到又一年极寒,为数不多的新生儿死去了九成。而巫祝却说,那是雪山之灵所需的供奉。”
他直起身,朝松柏组成的深林中望去。
恍惚地,他仿佛看到了村落中所有女人,哭泣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都在家和医院之间往返。昨天跟医生交流了老人的病情后,总是会感觉恍惚。有很多想说的话却不知道怎么表达。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直观完整地见证一个人的衰老和疾病,也第一次感受到那种年入古稀的孤独和面对病痛的身不由己。但好像感受到的越多,就越是无言以对。
这篇文挺长的,不会坑,不会砍纲。谢谢一直读到这里的小伙伴们。突然想起2023还没有跟大家说过新年好。那么就送上一句迟来的祝福吧。
希望大家新的一年都能开开心心,健健康康的。
第77章 故国旧事 二十九
◎“被困无间的,是你们才对。”◎
孩子们的骨殖不需要安葬。在上岸的不久后, 它们于风中化为了细小的粉尘。那些带着潮意的微小颗粒或是融于白雪,或是被朔风扬起,如飞雪般散落各处。
雪国的年轻人沉默地凝望着眼前的景象, 那与他们习以为常的夜雪极为相像, 却又截然不同。
他们想起三十年前的战争――在那时,他们还是襁褓中的婴儿,自出生开始便被模糊了战争的残酷。取而代之的是对巍峨雪山的、对雪国君王的、对巫祝的崇敬。
他们笃定自己的信仰, 笃信任何沉重的代价是为了大多数人圆满的未来。
他们并非从未接触过残忍的故事, 没有人向他们隐瞒雪山神明无形中的索取,或是雪国百姓心甘情愿的献祭。然而直到如今, 那些离他们不近不远的传言, 终于揭开了朦胧的面纱,露出其下血淋淋的现实。
他们在这场由同胞白骨所形成的大雪中,意识到了自己的幸运,也意识到了神明究竟在无形中扼杀了多少无辜而幼弱的生命。
那些骨殖, 那些死去的孩子,若能正常长大,或许也是同他们年龄相仿的伙伴。
弱肉强食……亦或是适者生存的借口在此时露出了破绽。那曾经令他们引以为傲的,神明强大的力量,如今逆向刺入了他们的胸膛。他们在寂静中感到惶然,从而埋下了疑虑的种子。
那些孩子或许并不是因为死于严寒, 才成为了神明的供奉。
或许,是因为神明需要……他们才在生命的起始,便死于极寒之中。
这样的念头在所有在场的雪国人脑海中盘旋,愈深想, 便愈加惶惑。他们愣在原地, 似是陷入了谵妄。漫天雪白中, 他们不曾注意到姜凝的离去。
那身形单薄的姜国公主,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下离开了湖畔。她裹着深灰的狼皮斗篷,呼吸声微弱而清晰,她低着头迈入那片被朔风吹动出呜咽和嚎啕声的松柏林。
千百树木高耸,在雪山的巍峨轮廓下被衬托得渺小,可它们依旧完美地隐藏了女人们的身影。
九叶,这个年迈的,佝偻而消瘦的老人,站在所有女人身前。她的表情依旧平和,丝毫没有被眼前纷飞的骨灰所震慑,仿佛早就猜到了一切。
而她的身后,那些曾经作为母亲,却又被更强硬的力量,剥夺了母亲身份的女人们。她们的脸庞隐藏在斑驳的阴影里,看不分明。
姜凝知道她们在哭泣,只是那哭泣声如此压抑,近乎虚无,就连松柏间穿过的风声都比她们的声音更尖锐。可那压抑的哭泣,却是比她所知的一切,更加哀伤的存在。
姜凝在母亲们忧伤的注视下,不可遏制地颤抖着。姜国与雪国世代的仇恨,深入骨髓的愤怒,在那眼神中化为虚无。她感到了哀悯,同时意识到,眼前任何一位女性,她们胸腔中跳动的心脏,血脉中流淌的血液,都与自己相似。
姜凝开口,对她们说话,以生涩却又完整的雪国语句。
“我做到了答应你们的事情。”她平静地陈述,“明天,我将穿越雪山,走入雪国的领土。”
“我来此和亲,并没有带着虚无缥缈的爱与希望。雪国,或是你们曾经信仰的神明,对我的国家所做的事情――侵略、剥夺、践踏、胁迫……正如它们曾经对你们做的那些一样。”
姜凝的脸上露出坚毅的神色,她身上向来拥有着一种鲜活的生命力。这种在雪国女人罕见的力量,曾经为人所忌惮,也曾在病痛和寒冷中消失。
可直到如今,女人们才明白,她从未向任何妥协。
她们不知道,姜凝漫长难愈的寒疾,是她在无数个深夜翻窗而出的杰作。她毫无顾忌地伤害着自己,同时却也争取到更多的时间,去消化那些复杂的雪国文字。
姜凝笃信语言的力量――而事实也如她所料,她与这些被雪国遗忘的母亲们对话,并且感受到她们的情绪也确实被自己的话语所牵动。
“我无法遗忘那些创伤,无法遗忘它们过去的罪行。我曾经也以为神明的力量无法撼动,直到我跌入那个湖泊。”
“神明,如果当真如此强大,又为何需要人们源源不断的供奉?”姜凝抿了抿干涩的唇,“这恰好证明――k并非无懈可击,我们也并非丝粟之末。”
“我会停止这一切。”她扬起声,“而我需要你们。”
她的话语并没有立即便得到答复。那些被压迫了一生的女人,就连愤恨都显得幽微。她们的目光似乎正望着姜凝,却也似乎透过她,望向漫天纷飞的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