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得越高,身后的视野也越是广袤。直到阶梯下的宫侍面容模糊,直到都城和村落一览无余,直到她直视向前,看到了高台之上的,她未来的夫君。
最初,那是个白色的人影,与她梦中相似。他负手站在殿前,垂头望着她拾阶而上。
她走得越近,却越发觉得他与梦中雪山前的人影重合。
她开始慌乱,平静的心脏仿佛在一个瞬间朝着深渊下落。
失重的、惊惧的预感包裹着她。
她下意识转头望向身后。
她的目光跃过无数白玉阶,无数仰望的人群,无数灰白的建筑,无数接连的村落,跃过雪原,跃过长河,跃过树木。
她仿佛站在天际,能看到一切,而却只见苍鹰。
那是她熟悉的,最熟悉的物。她熟悉它飞翔的姿态,熟悉它的啸叫,熟悉它梳理羽毛的模样。
哪怕它只是远处的一个灰点,她也能认出它来。
它是她的鹰,是他们共同的鹰。
即便它如此瘦弱,如此疲倦,如此僵硬地飞翔,她依旧能将它认出来。
姜凝不知自己回头望了多久,像是漫长的半日,也像是仓促的一瞥。
她的,不断下落的心脏,与那苍鹰一同朝着苍茫的雪地坠落。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似乎想要看清她那血淋淋的鹰,或者她那颗四分五裂的心脏。
她不需确认更多,在她看到它的瞬间,她明白了一切。
她,和她年少的恋人,唯一的恋人,在远离的都城的日夜,做下许多约定。
其中有最重的一条――家国生死之际,令苍鹰来见。
它飞过重山,只是为了让她见那一面。
作者有话说:
久等了QAQ 这段时间真的发生了太多事情,谢谢一直以来支持的小伙伴们(鞠躬)。
不出意外的话,之后会加快进度走剧情了,这个副本写得有点长,但也有望结束了。
小儿子在排队出场了。
第79章 故国旧事 三十一
◎“我不会把你留在这里。”◎
姜凝本该在抵达雪国的次日便前往雪山, 在神明的见证下与关山悲渡共同完成仪式。然而,当日深夜,她再一次使自己烧起高热。
待次日清晨, 侍女手忙脚乱地掀起床帐, 一眼便瞧见了倒在榻上烧得神志不清的姜国公主。
仪式被迫延期,雪国的医士之中,没人能使她从高热的梦魇中醒转。
她躺在榻上, 睡得并不踏实, 梦里似乎也在挣扎。高烧使她的脸颊泛着惊人的潮红,那红色顺着她的脖颈一路蔓延到厚实的锦被中, 她嘴唇些许干裂, 青丝散乱。像是一朵快被烧干了的花。
关山悲渡穿着为盛典而准备的银白色礼服,安静地坐在姜凝榻边。他以温柔的目光低头注视着她,往她口中送入苦涩浓稠的药汁,又不厌其烦地用温热的绢子润湿她的嘴唇。
他那样耐心地照顾着昏迷不醒的姜凝, 那体贴的模样令所有人见之难忘,谁都无法怀疑他的爱意。
他们确实从未怀疑。
自关山悲渡被神明选中,坐上王座后,数年来,他已拒绝了不计其数的世家贵女。雪国向来无人敢质疑君王,因此, 就连零星的后|庭秘闻都不曾流传。
然而,在几乎所有人都暗自疑虑此事之时。那芝兰玉树般的美貌君王,终于主动提起了娶妻封后之事。
那可真是足够荒唐的一天。
年轻的巫祝端着一幅足够华美的卷轴走上大殿,画卷甫一露出全貌, 那向来不动声色的君王, 径自从高台上站起身。
彼时他们尚不知晓画中之人的身份, 却见关山悲渡的目光落在那形容端艳的神女脸上,许久不曾移开。
他的声音足够低沉,却清晰地在殿中传开。
他说,他欲求娶画中之人,为雪国的王后。
医师们当然明白关山悲渡对姜凝的珍视,因此,当几碗药汁下肚,而榻上的女人却依旧毫无起色之时,他们均慌了神。
关山悲渡从榻边起身,垂着手,那双毫无感情的浅灰色眸子,极淡漠地扫过他们的脸。
“医不好?”他的语气冷淡,比冰川下的河水更加刺骨。
医师们记起他身上被雪山赋予的权柄,进而联想到宫中几任莫名消失的医士。他们战战兢兢,以头抢地:“王上!王上恕罪!臣等再想办法……一定……”
“恕罪?”关山悲渡抬起眼,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不如去雪山里谢罪吧。”
比起姜凝古怪反复的病情,关山悲渡对于婚事的急迫却更加令人惊异。一日一夜后,姜凝高热不退,就连汤药都难以入口。
关山悲渡时时守在她身边,甚至因此罢朝不去。那些曾经服侍他许久的医士,也逐个在无声无息中,悄然失踪。
他身子本就比一般男子孱弱,也不过守在榻边一夜未眠,形容便憔悴了许多。他倚在姜凝榻边,修长的手指把着她苍白纤细的手。两人都是世间少见的长相,如今却各有各的病色,乍一望去,直教人瞧得心惊。
五王子走入内室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关山悲渡直起身,侧头向五王子望去,温和地笑了下:“朝朝来了。”
五王子的目光从两人交握的双手上移开,垂着眼,顺从地低声应道:“兄长。”
关山悲渡盯着他的眼睛,意有所指地询问:“怎么来得这样晚?”
“我在外村停留了一日。”五王子的声音很轻,出言的瞬间便似要消散而去。
关山悲渡依旧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脸上的笑意不曾有半分松动:“你有什么想对我说?”
五王子遥遥立在屏外,那翠色的眸子缓缓抬起,又一次落在姜凝脸上。他并未回答关山悲渡的问题。
“逢朝。”关山悲渡眯起眼,望着自己同父异母的手足,“你在顾忌她?”
他松开握着姜凝的手,寒凉的手指挑起她消瘦的下巴,将她的脸侧过来,恰然落入五王子逢朝的视线中。
他探究地观察着他的神情,脸上浮现了一个微妙的浅笑,“你喜欢她。”
“不。”逢朝全身一颤,在理清思绪之前否定了关山悲渡的断言,“我只是不明白……你答应过她。你不会入侵姜国。”
“你是在替姜国人说话?”关山悲渡的语气冷下来,显得锋利而凉薄,“逢朝,想想你的名字――你所逢遇的朝日,照耀的究竟是哪片土地。”
“所以我的猜测是真的了?”逢朝不可置信地望向关山悲渡,“雪国的军队根本没有回到外村……甚至他们,根本没有返回雪国。”
“你居然到如今才明白,”他被弟弟的单纯逗笑,面色愉悦地低头替姜凝掖好被角,他笑盈盈地望着她的病容,轻声道,“你当真以为,我是会为了女人,放弃中原偌大江山的君王?”
那双浅灰色的眸子与逢朝对视,关山悲渡笑道:“朝朝,我和你不一样。”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逢朝翡翠般的瞳孔颤抖着,像是从未认识眼前的人,“你甚至亲手杀了人……那只是一个无辜的女人。”
“我以前就是这样,”关山悲渡冷哼一声,“何况那也并非什么无辜的女人――若非我去北疆见了她,此时躺在这里的,就是那个秦小曲。”
他缓下声,偏头望向神情怔然的逢朝。两人五官均与先王有几分相似,可那相似在逢朝身上显得明朗纯粹,生在关山悲渡身上,却只能被他那精怪般隐秘惑人的气质所吞噬。
“逢朝,去把九叶带过来医治她。”他不容置疑地命令道,“明日黎明前,她必须醒来。”
关山悲渡似乎已疲倦至极,他撑着床沿起身,走出内室之时路过逢朝身旁,再未多说一句。
“你不怕她醒来之后,有人把姜国的情况告诉她么?”逢朝握住他衣袖下的手腕,分明是强硬的姿态,却是自己的手颤得更厉害一些,“你究竟为什么要娶她?”
“无所谓。”关山悲渡笑了,云淡风轻的姿态,“鱼与熊掌而已,为何不可兼得。”
姜凝在关山悲渡离去后便清醒过来,彼时逢朝正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她,她睁开眼,眼角还带着余热逼出的微红,她抬手握住他的手。
逢朝猛地一惊,下意识地想抽回手,顿了顿,却又迟疑下来。他不确定她听到多少,更不确定她是否明白关山悲渡与他之间晦涩的交流。
他望着她病容怏怏的面庞,什么话都没有出口。
姜凝紧了紧他的手,像是亲昵讨好的姿态,她哑着声音,轻声道:“带我走吧。”
“你……”
“我不想留在他身边,”她的泣声打断了逢朝接下来的话,一滴滴冰晶似的泪珠顺着她低垂的眼尾滚落。她的手那样冷,又是那样用力地抓着他,令逢朝想起那个生死相依的湖底。
“我得回家。”她的泪水落到他手背,留下灼烧般的刺痛。
她听懂了,逢朝那被她的泪水惹得混乱不堪的意识这样想到,她知道姜国的事情了。
那一个接近黎明的夜,雪国王宫惶惶不安的众人,在关山悲渡离开姜凝的寝宫之后,终于获得了短暂的喘息。
在万籁俱寂的朦胧夜色中,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高原上的王宫后|庭传出,向广袤雪原之下的都城与村落疾驰而去。
逢朝握着缰绳,把姜凝紧紧护在怀中,扑面而来的寒风令他手脚麻木。但他知道此刻自己在做的事情,确实是他心意所趋,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违背神明与兄长的意志,却并没有因此而动摇,反而比往常的任何时刻都更加坚定。
他从自己如擂的心跳中察觉到一种接近于愤怒的情绪,那是一种十分陌生的情绪,在打捞枯骨的那个夜晚开始滋长。然而他终其一生都不会知道,这种情绪是源自于自身的良知与对生命的敬畏。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可这样的不平之声,已经太久没有在这片土地响起。
他掩护着姜凝一路往都城外驰去,凌冽的寒风自耳边呼啸而过。马匹行过空寂少人的外村时,姜凝突然拉住了他的衣袖:“五王子,进军姜国的士兵,都曾住在外村么?”
他停住马,低声道:“你想知道什么?”
姜凝静静地望向他:“我想要知道真相。想知道三十年前的雪国大军为何突然消失,想知道这样规模的村庄,为何能住下源源不断的士兵。”
逢朝咬着牙,在良久后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我告诉你。”
他驾马闯入村庄,马蹄声似乎惊醒了一些居民,可没有一户住家因此骚动。一些烛火只是点燃片刻,又在马驹远去后重新吹灭。
逢朝带姜凝来到一家破落不堪的屋舍前,跨过吱呀摇晃的栅栏,抬手推开了半遮半掩的木门。
门缝中的尘土随着他的动作吹落下来,正堂,一个朽迈力衰的老人坐在铺满棉布的木椅上,眼神滞愣地望向大门。
屋中没有点灯,老人的目光涣散,下垂的眼皮兜不住眼珠似地,良久良久才缓慢地眨动一下。
逢朝站在姜凝身前,以一种近乎悼念的语气道:“这就是三十年前的士兵之一。”
姜凝的目光扫过老人身下空荡荡的裤管,想要开口,却听逢朝继续道:“他本不该回来的。村里老人说,他回来时,脚趾的骨头都已经碎了。他的两条小腿早就冻伤,皮肉完全坏死,连知觉都没有了。”
“但他还是回来了……这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强大的执念和毅力。”
“这是因为,他的意识被人所操控……他,还有所有没有死于疆场的士兵,全都受人摆布。不论肉|体受到多大的伤害,只要还有意识,就可以不断地前进、不断地战斗。”
姜凝望着老人身下的棉布,那些布料上落满了黄褐色的斑驳污渍,房中散发着阵阵恶臭,即使窗门常年半敞,仍然在屋内挥之不散,“所以,三十年前,他是在收到撤离的消息后与军队一起返回的。”
“是啊。其实雪国并没有那么多源源不断的士兵,那不过是一些掩人耳目的障眼法――姜国眼中杀不尽的敌军,只是因为那些倒下的士兵,一次又一次地爬起来了而已。”
“那他现在,依旧被操控着吗?”
逢朝上前几步,在老人的座椅前蹲下身,缓缓摇了摇头:“他现在这样,是因为曾经被控制了太久,将自我遗失了。”
逢朝仰头看着他,手背缓缓蹭过老人脸颊沟壑间的泪水,这种无意识的眼泪在此时反而显得心酸。年轻的五王子甚至因此升起兔死狐悲般的悲凉。
姜凝同样意识到他的心思:“你曾经也被这样控制过……他也是这样操控你,杀了人。”
“现在呢?那些进攻姜国的士兵,也被他以这样的方式操控着吗?”
逢朝这次终于没再替他的兄长遮掩,他不再否认,只是站起身,低头望着老人稀疏的头顶。
“他的儿子,也上了战场――外村的所有男子,自出生开始,就注定了要走向战场。”逢朝轻声道,“而我在之前的二十年中,竟然从未来过这里。”
“当战争获得胜利的时候,外村将空无一人。”
“姜凝。”他突然用中原语喊了她的名字,“你不要怪我。我只是现在才明白,没有任何目标,值得以这样的牺牲作为代价。”
“我不会把你留在这里。”他转头望向她,那双翠色的眸子在黑暗中坚定而温和地望着她,如同望着一朵未曾被黑暗侵蚀的,开在光明中的花。
“雪国,早在姜国覆灭之前,就已经死去了。”
作者有话说:
兔年快乐啊宝贝们!
*文末那句“没有任何目标,值得以这样的牺牲作为代价。”化用自《百年孤独》。
*顺便提一下之前的五王子为何一直没有名字。
因为这傻孩子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用中原语怎么读(写实文学×)
*一些不重要的设定:雪国王族的孩子没有姓氏,出生后都由父母直接取名,只有神明认可的继承人才会冠以“关山”的姓氏。(比如前夫哥的“悲渡”是阳芙朵从雪山回来封妃时就想好的名字。之所以这个名字和姓氏特别搭,是因为阳芙朵从最开始就知道前夫哥一定是继承人。)
第80章 故国旧事 三十二
◎“我想请你,务必在那之前杀掉我。”◎
他们走出古旧的屋舍, 逢朝转身轻轻掩上了木门。夜间又起风,栅栏两旁,衰草沙沙作响。逢朝抬手牵起缰绳, 突然看向苑外立着的姜凝。
他的手探向腰后, 迟疑着,叫住了她。
姜凝站在落败的围栏外,纤细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被虫啃食殆尽的竹竿, 她闻言回头朝他望来, 目光宁静,抛去了任何多余的情愫, 给人温和的力量。
逢朝向她伸出手, 掌心静静躺着一把嵌着澄黄琥珀的匕首。
“我求你一件事,”逢朝在寒风中扬起声,“如果这次,我们都没能走出去。如果之后, 我在你面前,又被控制着……做了可怕的事情。我想请你,务必在那之前杀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