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鬼怔了怔,开口又道:“雪国。”
原来……还真是个傻的。
路人鬼沉默了片刻,颇为怜悯地叹了口气,蹲在那年轻鬼的面前,一字一顿道:“傻子,我带你走,投胎。跟、我、走。”
“你别喊他了,你跟我走吧。”一旁传来个醉醺醺的声音,路人鬼抬眼望去,只见位老酒鬼衣衫落拓,吊儿郎当地站在墙根下,有些不耐烦地盯着他,“他早去投胎了。”
“啊?!”路人鬼大吃一惊,“你咋知道的?那这又是啥?”
“我还能不知道?就是我亲自送他去投的胎。”酒鬼嗤笑一声,“这小子,舍不得他媳妇呢。我好说歹说才把他劝动了。”
他朝那只会念叨“雪国”的呆愣愣的鬼魂努了努嘴:“这个,是我废了两百年修为给他分出来的一点执念,若他等到了媳妇,自然就散了。”
是个有道行的!路人鬼眼前一亮,狗腿似地蹭到酒鬼面前:“大爷!那他投胎投去哪儿了?”
酒鬼便更不耐烦,恶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多嘴!他又死了。”
“啊?!”
酒鬼一边往前走,一边将手中的酒壶往背后的竹篓里撂。
他步子极快,骨瘦如柴的手指随意地在空中划过半个圈,直直点在道旁某处犄角旮旯:“死在那儿了,小饿死鬼。”
路人鬼探头一看,只见那墙边檐下丢着个小小的襁褓。大雪被残破的房檐挡去大半,襁褓上却依旧冻了层寒霜。
“哎,可怜。这年头凶得很啊,要是我,一定在鬼界蹲个七八年的再投胎。”
“呵呵,”酒鬼冷笑一声,“是啊,鬼道上都挤不下鬼了――个个都是你这样想的。烦!”
“既然如此,那兄弟急个什么劲儿啊?”
酒鬼的脚步却忽地顿住,那苍老而醉态的脸上露出一抹奇异的笑来:“哦。这是我的法子。”
“小饿死鬼好呀……小饿死鬼赖上的人,生生世世,都逃不掉了啊。”
这话说得寂寥,言毕便无言了。
大雪之中,两只鬼晃晃悠悠地往那阴气极盛的轮回之处去。很快地,两道鬼影便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鬼魂群中。
这确然是个大灾之年,这一年的酒鬼忙得憔悴又悲伤,人鬼两界往返不停,少看了许多乐子。
不过有一个错漏的乐子,他猜也能猜到。
――多日之后,一个非人非鬼的魂会回到故乡。她抱起墙角的小襁褓,自然而然地,会被那等了她许久的饿死鬼赖上。
她走在金平道到上,王城下执念所化的残魂远远瞧见她,转瞬便心满意足地散了。
她大概会有很久很久,都寻不到她的爱人。
但问题不大,酒鬼总有办法。
这确然是个大灾之年,可回头看,人间鬼界,到底还有因果,还有报偿。
离散之人未必不能相逢,心意执念也未必不能圆满。
有朝一日。
只待……有朝一日。
作者有话说:
《灾年》:酒鬼kpi爆炸之年――烦!
怕这章写得太散了,做个小小的总结:
盛齐的转世是小饿死鬼(82章有出现),小饿死鬼是季淮的前前前…世。
小饿死鬼和季淮长得像(杏眼的伏笔),盛齐和小饿死鬼和季淮都不像(所以姜凝没有认出来)。
不像的原因是:盛齐舍不得姜凝,让酒鬼分了一点执念(其实也是损伤了魂魄)去等她。这算是他需要付出的一点代价吧。
↑因为这个设定看起来不太重要,所以就不放正文了。
酒鬼是禅似的前老板大家还记得吧(23章有提到)。
他的主要工作其实也是引渡天命之人轮回,归虚殿君多少都是有点预知能力的。大概能猜到姜凝和盛齐转世要干的大事是息息相关的(同一件)。所以有助攻也很正常了。
↑又是一点不重要的设定。
第90章 江月年年 七
◎“未出口的字眼尽数揉碎在一个吻里。”◎
姜凝从神火指向的记忆中醒转, 心中五味杂陈,怔愣着,竟觉得有几分想哭。
季淮……竟然是盛齐的转世?
记忆中那小饿死鬼的双眼与季淮熠熠生辉的杏眼渐渐重合, 再然后, 便化作盛齐的脸庞。
这到底是她得偿所愿,还是天意弄人?
身上毒草的药力还没散去,姜凝昏昏沉沉地伏在案前, 思绪又一次回到北冥魔渊, 明曜君一语成谶――季淮非但是她转世机缘,甚至还是她前世因缘所系。
冥冥之中似有天意, k竟如此作弄她, 令她苦求多年寻找的盛齐转世……成了亲手送她轮回之人。
若她早知道……若她早知道……
姜凝的手紧攥着,那莹润玉的指骨隔着皮肉泛出苍白的颜色。她心中痛极愧极,又想起那年在鬼道上翻看的雪国古籍――能够重入轮回的方法简单直接。
无非,是叫他再杀她一次。
姜凝从未否认自己对季淮的利用。帮瑶妃留住神识也好, 助季淮找寻神火也罢 。从最开始刻意讨好的接近,到后来习以为常的关照……
这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让季淮在适当的时候,给她早已厌倦的人生做个了断而已。
她本就对他心存愧疚,那些反复承诺的“不离开”,一方面是为了安抚青年, 一方面却又真切地带了几分不敢言说的歉意。
她当时想着,至少……在转世之前,自己总会陪着他的。
姜凝仰头望向那团浮于空中的稀薄神火,攥拳的手松开, 又重新收拢, 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将它引回宫灯收纳起来。
自姜凝在幻境中遇见关山悲渡,心中隐隐确定那雪国的暴君即将卷土重来。那些前尘未尽之事令她烦忧不已,但如今来看,却仅有一点值得庆幸
她暂时不能投胎转世,季淮也……不用被她牵扯进来了。
姜凝伏在桌案上,脑海中诸事纷扰,心中痛苦、愧疚又茫然,她算着时间,正准备再休息一会儿,却忽地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惊呼。
“公子!时辰未到,您万万不可――”
“哄!”
房门应声而开,门栓之处的木头“咚”地一声猛砸在地,断出截令人牙酸的裂口。
姜凝挣扎一下,心中几分茫然,欲转头察看,却半点动弹不得。
青年沉着脸,俊美挺拔的眉骨压得极低,一双杏眼含了近乎凶狠的怒意,似霜雪夜的寒芒,显得分外冷峭。
“姜凝!”季淮长腿一迈跨进房中,蹲下身握住了姜凝的臂膀,“你……你……”
姜凝顺势转过眸,措不及防撞入季淮眼中。那双近乎瑰艳的杏眼与盛齐毫不相似,可此时隐隐压抑着情绪的样子却莫名令她失神。
她刚从回忆中挣脱,毫无准备地对上季淮,心下既痛且惊,脱口而出:“盛……”
话音未落,姜凝猛地咬住唇,劈头落了一盆冰水似的,登时清醒过来。
她怎能将盛齐与季淮混为一谈呢?
且不论季淮尚未恢复前世记忆,就算恢复,那些陈年旧事也并非他亲身经历。眼前之人是生于x国王宫的七皇子,而非五百年前的姜国少将。
何况季淮已如此依赖自己,若她再将这份对盛齐的情感寄托给他,又岂非对他太不公平!
“盛……无甚。”下唇被咬出两点失血的白,她仰头朝季淮笑了笑,低声安慰道。
季淮却红了眼。
“盛齐”二字已成青年心病,见她这番含糊的模样,心中哪里还有不懂的?
他垂下眸,心中又痛又怒,当着煜山掌门夫妇的面却不好多言。于是低着头,轻手轻脚地想将她搀扶起来:“夜深了,我带你回去。”
姜凝借力起身,无奈药效未散,脚下一软,复又倒进季淮怀中。
温香软玉盈怀,青年眼底的痛色却更深――究竟是为了何事,竟弄成这幅样子。
季淮将怀中女子一把抱起,双眉紧蹙,隐隐已压不住怒火。
他跨出满地破门残木,双眼一觑,只问那煜山掌门:“她叫你做了什么!”
原先他已问过这话,掌门顾着这是姜凝私事,也不敢跟季淮多说,可如今看见姜凝这番模样,心中也惊,忙道:“是毒草熬的汤。在下已备着涌吐之剂,这就为姑娘……”
季淮眸色愈冷,一张俊脸简直凝了霜雪:“送别苑来。”
春夜微寒,那凉意却又与其余三季不同。草木凝露,清新温柔的香气萦了满山。树影婆娑,衬映着落了满地。
好景却无人欣赏。
姜凝被青年紧紧拥在怀中,他走得急,死咬着牙关,眼尾都漾着一圈绯红。
与那般怒恨的神情相应的,她靠在季淮胸口,耳畔传来如鼓般急促的心跳。可那声响又杂乱,在这幽深的夜中,又像是极远处传来的闷雷。
她无力地望着他,想说什么,终究半个字都吐不出。
季淮在漫长的沉默后终于开口,那嗓音压得接近沙哑:“你……是为了他?”
这个“他”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
姜凝想掩饰过去,可面对如此直白的问句,默了默,终究应了下来。
既然早晚要断,不如先叫他死了心。
“滚。”季淮一路抱着姜凝走到苑中,那眉心一点鲜红的木人站在门前愣愣地盯着二人。季淮一瞧见它,心中更烦,言辞生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激烈。
姜凝此时已察觉出他的不对,进了寝间,挣扎着就要下来。谁知没等她如何动作,季淮先一步锢着她掀了床幔,动作有些粗暴地将她压在榻上。
“姜凝。”他死死扣住她的手腕,满身接近暴虐的怒意,眼里却竟是痛色,“你就这样爱他?”
他颤着声音,似要将那几个字反复揉碎了掰开来说,“你就……这样爱他。”
“……毒草汤也喝得下去。”季淮恨极了,嗓音中竟是迷茫的沙哑,他捏着姜凝小巧的下巴,死死盯着那玉色的肌肤在他指腹下泛出艳丽的红。
他这样爱她。季淮心尖发颤,只觉得自己可悲可笑――他如此深爱着,小心翼翼对待的人,如今为了一个几百年前的亡魂,竟然连那样毒的汤药也咽得下去。
他嫉恨她将这样的爱意给了一捧尸骨,又心疼她如此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可想到深处,心中又有不甘――她宁愿这样去爱一段不存在的回忆,也不愿正视他的爱意。
“你、你……姜凝,你作践谁呢?”他口中喃喃,神色越发异样,望着她的神色近乎痴狂,像是被魇住一般。
姜凝瞳孔颤抖着望进他的眸子,霎时察觉到不对,却如何也挣脱不开青年的束缚:“季淮……你怎么了!季――”
“唔!”
未出口的字眼尽数揉碎在一个吻里。
季淮一面镇压了她的挣扎,一手抬着她的下巴,毫无章法地吻她。那个吻起初凶狠,带着激烈的怒意和恨意,与其说是吻,更像是犬类撕扯食物时急迫的占有。
姜凝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闷哼一声,双手竭力颤抖着。那挣扎实在脆弱不堪,更似火焰中颤颤化灰的蛾子。
换气的间隙,季淮又一次压制着她的挣扎,青年怒意未消,脑海中满是巨浪汹涌,只觉得滔天的火海愈演愈烈,无处施展。
他咬着唇,松开姜凝下巴,死死抓住她颈边的床单,撒气似地揉在掌心。
无论前世今生,姜凝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四目相对,一时连反抗都忘了。她应当不是害怕,可眼圈霎时便红了。
季淮紧盯着身|下的人,那双清泠泠的眸子不知何时也染了欲色,可除此之外,更多的是愧意和痛意,却也好像……是怜悯。
他被那眼中复杂的情感所震慑,可那双失却了往日岑寂的眼又是这样好看。
他不自觉地松了手,低头蹭着姜凝的鼻尖,像是平静了些,又蜻蜓点水般啄吻她的唇角。
她躺在他身下,也不再挣扎,一垂眸,眼中万般情愫皆敛去了。他趁着月色看她,那纤长的睫羽低垂,乌发散乱,透着平日难见的温柔。
季淮心中软得一片,满腔怒火顷刻只剩下了灼灼的焰。
“姜凝……”他低头望着她,觉得这样也挺好――她心有所爱也很好,反正他会在她身旁等上一辈子。人之一生何其漫长,往后几十年光阴,他只求她一刹心动。
他被怒意冲昏了头,此刻清醒几分,便想劝她顾念自身,万不可再行如此冒险之事。
哪知话未出口,却猛地被姜凝截断。
她垂着眸,脸上不知何时又拢上了那层雪山落雨般的清寒。
姜凝嘴角微扬,水津津的红唇一碰,冷血的蛇吐着信子似地,慢悠悠念出了最伤人的话。
“清醒了?”她抬眼望着眼前的少年,看着他的脸上一寸一寸褪去血色,“我还以为,小殿下这是要准备……奸|尸呢。”
第91章 江月年年 八
◎“想到一寸寸骨隙都在发痛。”◎
石破天惊般的一声巨响重重锤在季淮心上,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姜凝,一时仿佛都未能理解她口中的字眼。
奸,同“Α薄<瓤芍盖械鼻楦兄外的, 男子对女子的压迫。又可指法理道德之外的, 上位者对位卑者的侵害。
季淮眼圈通红,脸色却寸寸苍白下来,那满身的怒意、痛意尽褪, 此时只剩下了怔忪。
他死死咬着牙, 扯着锦被将她裹严实,行动间却仓皇地躲避着姜凝的目光。
房中一时寂静, 只剩被褥衣袂的O@声。
季淮翻身下榻, 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沉哑到破碎:“……我去给你端汤药来。”
他离开的身影几近狼狈,夺门而出时恰然与掌门夫妇相遇。
二人望着青年怆然欲泣的神情,心中也一紧, 正欲询问,却见季淮径自朝夜色中去了。
“奸|尸”、“奸|尸”。
姜凝这两字用得真妙,何其精准地刺进他心中。
他方才对她做了什么?
――他竟强|迫了她。甚至,还是在她毫无还手之力的时候。
屋后林间,草木摇曳,水露晶莹。那眉心一点血渍的木人站在不远处望着他, 空荡荡的脸上满是无悲无喜的顺从。
季淮隔着丛丛的芳草与它相对而立,静默许久,忽地扬手往自己脸颊挥了一耳光。
脑内纷乱咆哮的思绪遂静了,平息下来, 木然地好似一沉死水。
乘人之危。
季淮。你到底做了什么猪狗不如的事情。
那木人在此时倏然动了, 季淮不知是自己的潜意识驱使, 还是它自身的意识所致。
它往前几步,蹒过萋萋草丛,在他面前一步之外站定。
季淮忽地笑了,那苍白的脸庞在夜色下浮出微红的指印,笑得比哭还难看些:“木头……我倒宁愿自己做一块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