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凝闻言一僵,仰头看向禅似的侧脸。
许是察觉到姜凝的目光,禅似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笑道:“你原本不就是打算,等他神火归位,便叫他送你轮――”
“闭嘴。”姜凝深吸了一口气,望着禅似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她紧紧攥着手,思绪却越发平静。
季淮来得不巧,可既然来了,反而可以将一切都了解得彻底些。
“姐姐?”季淮上前几步,缓缓拉住姜凝,把她从禅似怀中带离,“你……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可以的。”
他心中乱极了,除了烦躁,更多的却是不安。
姜凝这些日子对他的态度实在太奇怪了,不仅对他忽近忽远,忽冷忽热。甚至绝口不提曾经“有求于他”的那件事。
集齐神火后,姜凝真的会同他一起去陈阳关吗?
她从来没有拒绝过这件事,却无端让季淮觉得……神火归位之后,他们便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姜凝如今就在他面前,近若咫尺的距离,他却害怕得心尖都在发颤。
他望着她清冷的双眸,忽然觉得……他的预感或许没有错。
她是不是……真的要离开他了?
姜凝沉默了很久,突然笑开了,说是笑,可眼里半点喜悦都没有。
“季淮。你也知道我在这世上活了很久吧?”
“活得太久了,就觉得世间万物都没有意义。我在鬼界时,日日看着那些忘却一切轮回转世的鬼,有一天,忽然就觉得很羡慕。”
“我也想转世,我也想离开……可是我和那些鬼不一样。我得找一个人――找个看得到我,铸得了剑,又杀得了鬼的人,送我去轮回。”
她抬起眼,清泠泠的目光平淡地落在季淮越发失去血色的脸上。
“这样的人太难找了。我花了很多力气,才辗转寻到了你。”
“季淮,西崇山的那次见面并非偶遇,在梅宫照看瑶妃的那些年,护着你的这些年……也并非我大发善心。”
“我只是需要你,在合适的时候,送我离开而已。”
季淮定在原地,仿佛许久都不能理解姜凝口中的语句,他缓缓摇了摇头,半晌才道:“你……知道我不可能……我怎么能够亲手送你去――”
那一个“死”字沉重地压在舌尖,仿佛略一出口便是锥心之痛。
“是啊,”姜凝舒展了眉眼,将花灯轻轻递到季淮手边,“但现在……我也不必来求你了。”
“季淮,我本就是自私自利之人。如今禅似愿意拼死护我轮回,殿君一诺千金,我也不用同你这小倔驴虚与委蛇,多费口舌了。”
她眯眼笑着,冰冷的手指柔柔地攀上禅似的肩头,那一双清艳的双眼无情又动人地落在季淮身上。
“骗、人。”他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地反驳。
虚与委蛇?
他并非稚子幼童,幻境内外姜凝一次又一次的舍命相护,如何是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可以一笔勾销的?
“姜凝。到底为什么?”
她愣了愣,片刻后才轻轻柔柔地笑道:“弟弟,你真把我难住了。”
“怎么还有为什么呢?倦了,烦了,想早点投胎了。”
“弟弟,别太天真了。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永远不离开你呢?”
她眨了眨眼,笑眯眯地拍了拍禅似的后背。
紧接着,一道巨大的裂口凭空自二人身后打开。
季淮看到鬼界暗黄色的天光自裂口的那端流淌而出,鬼道熙熙攘攘、络绎不绝的景象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姜凝站在禅似背后,朝季淮弯眼笑了笑,而他只觉得自己眼前一片湿润,连那笑意的真假都分不清楚。
这就……结束了?
裂口尚未完全开启,便已缓缓闭合。
鬼界嘈杂的人声,和忘川盛大的水流声似乎在逐渐远去。
姜凝只退后了一步,便彻底融在了那暗黄的虚线之后。
她含笑着,咫尺天涯之距,轻声道:“那就……再见了。”
第96章 江月年年 十三
◎“真……真变态。”◎
对于姜凝来说, 人界与鬼界不过只是阵法开合间的一线之距。
鬼道上屯街塞巷的鬼影自她身侧穿梭而过,半空中的阵法逐渐合拢,最后于虚空中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线条。
姜凝缓缓敛去了笑容, 掌中握着的木柄坚硬而冰冷――她终究没把这盏花灯好好送给季淮。
禅似负手在姜凝身后站了许久。
在以往漫长的岁月中, 他曾拥有过许多机会可以这样长久地注视她,然而她的目光却时常令他感到痛苦。
那痛苦并不是源于姜凝失去记忆后望向他的陌生目光。
只有禅似知道,真正令他内疚万分的, 是他再也不曾于姜凝脸上, 见到过当年在长林苑中,那般明媚灿烂, 发自肺腑的笑意。
姜凝的容貌永远地停留在了五百年前的那个冬季。
她依旧年轻, 眼角眉梢的弧度与初见之时相比,似乎没有半分的差距。
可她站在他眼前,活脱脱又像是另一个人――是与当年长林苑中的红衣少女,截然不同的人。
清冷、落寞、形单影只。
鬼道上热闹非凡, 蹲在忘川边声嘶力竭的,停在鬼魂中游移不定的,走在街道上徘徊来去的,都簇拥着围在姜凝身边。
可姜凝与他们不同,她永远停留在这段路上,没法向前, 也不能回头。
禅似曾经以为,这世间只有他和姜凝最相似。
可偏偏,他又是这世间尚存的,害她最深的人之一。
姜凝没有说话, 他便不知道如何开口, 她周身悲伤的氛围太浓重, 压抑到路过的鬼影都纷纷侧目而视。
姜凝听到一些低叹,说她是个想不开的伤情人。
她便觉得有些好笑。
几年没回鬼界,曾经忘川边的“钉子户”走了大半,认得她的鬼少了,便又有新鬼开始揣测她的死因。
伤情人――多少年前,也总有鬼爱往凄艳绝伦的殉情之事上猜度。
可随着她的记忆日复一日地模糊,曾经的故事到最后只化作她脸上风干了的冷淡。
于是,她便有许久没听过着三个字了。
姜凝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揉了揉脸颊,她此刻究竟是怎样落寞悲情的模样?
她竟全然无法想象。
她朝着鬼道的尽头望了许久,方转过脸,对禅似道:“我不会去转世的。至少现在不会。”
姜凝说完这句话就往藏书阁走,禅似一怔,连忙拉住她的衣袖:“你等等。”
姜凝停下脚步,目光扫过衣袖,微蹙起眉,语气有些无奈:“放手。”
禅似:“姜凝,你看的那些书,我也都看过了。归虚殿的能力足以保你轮回。即便没有季淮――”
“禅似。”姜凝垂着眸,将衣袖从他掌心抽出。
“关山悲渡还在世吧?”
她抬起眸,那双清冷瑰丽的眸如同揉碎了冰雪,极锐利地朝禅似望去。
“你与李雀走后,我去了一处赌场。那赌场中曾有一座巨像,你知道那是谁的像吗?”
禅似嘴唇颤了颤,像是不敢去看姜凝的眼睛:“我,我知道的。”
姜凝笑了一声,一脸不出所料的自嘲:“是啊。殿君对我如此关注,自然无事不知。”
她抬起双手,十指纤细坚韧,比活人最鼎盛的状态更加强大,普通的伤口几乎无法对它造成任何创伤。
可这具身体,竟然是五百年前的人所拥有的。
姜凝:“殿君,雪国的术法太杂了,光是能令肉身不腐的便有数十余种。我翻遍雪国历代的古籍,研究雪国巫祝所写的秘法。甚至找到了能让魂魄摆脱这具身躯,投胎转世的方法。”
“可我始终不明白,为何这具躯体如此与众不同,它可以被修复,被治愈,甚至……可以新生。”
“赌场在数年间被大火烧毁,那些尸骸残存至今,怨念丛生,而那尊神像却不翼而飞。”
姜凝的目光落在禅似脸上,淡得没有任何情愫:“你能告诉我,那些人究竟是怎么死的吗?”
禅似沉了一口气,潋滟的桃花眼低垂着,早已失去了曾经风流i丽的神采。
他当然知道那些人因何而死,从他抹去了雪国古籍中最重要的那部分起,从姜凝消失在赌场幻境中的那日起,他就知道自己总会面临这一天。
姜凝静静地望着他,片刻后突兀地笑了出声:“禅似,你都做了些什么。”
她不再多言,甚至不惜得多看他一眼,绕开来来往往的魂魄,转身往藏书阁中而去。
禅似望着姜凝的背影,痛苦中又纠缠着生出了几分不甘。
曾经的一个错误究竟要付出多少才能弥补呢?
禅似攥起拳,目光紧紧锁住姜凝离去的身影,直到那一点白色彻底消失在茫茫的人群之中。
姜凝在藏书阁中遇到了整理书卷的袁钟。
两年不见,袁钟的脸似乎更绿了几分,这位冤大头在看到姜凝的瞬间愣了,随后眼眶迅速泛起一层热泪,像是见到了救星:“姒女姐姐!”
姜凝后退一步,打量着他脸上黑得越发突出的眼圈儿:“好好说话,别叫姐姐。”
袁钟将那两汪眼泪收了回去,蹲在垂直通天的书架下大吐苦水:“您来得正是时候,这两年间,殿君日日把自己关在藏书阁,将鬼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丢给我。”
“前几日,我瞧见殿君终于从藏书阁出来了,还高兴了一会儿。”
姜凝猜到禅似在藏书阁的两年,大概就是为了替她找寻其他的轮回之法。可她实在不耐听到“禅似”这两字,连忙让袁钟打住:“渡使别说了。如今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
“多谢姒女。”袁钟满怀安慰,小鸟依人地望向她,“您从前就爱在藏书阁看书,自然整理书册也不在话下。”
他转脸望向不远处几摞丈余高的书堆,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姜凝的脸色:“可否麻烦您,同在下一道将这些书籍归位。”
姜凝脸也绿了,手中的花灯都颤了颤:“这些书……都是禅似拿下来的?”
袁钟结结巴巴地应了一声,从她脸上读到了十分的不悦。
姜凝朝那堆书扫了一眼,确实气得想翻白眼。
禅似这看了书又不归位的德行实在叫人讨厌,她不想替他善后,可放眼望去,那堆书竟中有大半是她此番回到鬼界的目的。
姜凝冷着脸,扬手往那其中一摞竹简指去。数道丝线闪过,十几本古籍平飞而来,绕着她周身摊开。
她一边面无表情地扫视着其中的内容,一边操控着丝线将它们一件件送回了书架。
这有法术在身上就是不一样。袁钟大喜过望,整理书堆的动作也越发迅速起来。
古籍书册在藏书阁中纷飞来去。姜凝一心二用,挨着书架边看边理,袁钟没那么大能耐,但也上上下下跑得飞快。
几摞书的高度下去了大半,至少没有袁钟刚进藏书阁时那么惊悚,那么摇摇欲坠了。
袁钟停下脚步,望着漫天飞动的丝线长出了一口气。
“多谢姒――嗷!”
许是他步子停得急,姜凝垂着头,又没注意到这边的丝线。三四本古籍收不住势,迎面朝着袁钟的青脸砸来。
情急之下,袁钟连自己是只鬼都差点忘了,侧身一闭,一头撞在了藏书阁空落落的墙壁上。
“啊啊啊啊啊――!”
姜凝疑惑地抬起眼,望着袁钟尖叫传来的方向,有些茫然地蹙起了眉。
……人呢?
眼前空空荡荡,除了漫天僵滞的丝线和古籍,哪里还瞧得见袁钟的半只鬼影?
姜凝放下书,走过一列列书架摸到了那座空荡荡的墙壁:“袁钟?”
无人应声。
姜凝蹙起眉,掌心凝出丝线朝着墙壁直劈而去。
出乎意料的,那实心的墙体不但毫无损伤,甚至在丝线与之相触的瞬间……将它们吞了进去?
姜凝有些蒙了,再抬手敲了敲墙壁,顿时疑窦丛生。
这鬼界除了轮回之处,居然还有她进不去的地方?
还未及姜凝深思,只见袁钟跌跌撞撞地从墙壁中冲了出来。
姜凝摊开掌心,挑眉看着他:“说说看,里面是什么?”
袁钟手上拎着几根丝线,轻手轻脚地放回姜凝掌心,尴尬一笑:“姒女姐姐。”
姜凝:“别叫姐姐。”
袁钟连忙点头:“姑奶奶,里面什么都没有。”
姜凝狐疑地打量着他:“你看清楚了?”
袁钟:“看清楚了。”
姜凝扬手一推,又把他推了进去:“再去看看,看不清楚你就休想我替你理书了。”
完蛋,属实拿捏住了。
袁钟一屁|股跌进墙里,转头望着满屋子的画像,只觉得冷汗久违地从脖颈后面渗了出来。
墙壁内,满屋子红衣墨发的姜凝隔着画稿,眉眼灿烂地盯着袁钟。
墙壁外,货真价实的姜凝拎着那两根丝线,神情冷淡地等着袁钟。
袁钟大概猜到这是谁搞出来的房间了。
归虚殿藏书阁,除了他和姜凝,只有禅似可入。
而这间房间,只有姜凝进不了。
好……好家伙。
袁钟望着那一张张生动鲜亮的画稿,一时不知该赞叹禅似居然还有这一手深藏不露的画技,还是该感慨他居然对姒女揣着这番心思。
“真……真变态。”
半晌后,袁钟回过神,对着满屋子的画像如此这般地犀利锐评。
作者有话说:
女儿恋爱脑中,禅似崩心态中,女婿逐步黑化中,袁钟懵逼吃瓜中。
第97章 江月年年 十四
◎“禅似瞧见她,就觉得痛心疾首。”◎
姜凝打开袁钟从墙内带出来的卷轴, 沉默地看着半晌,面无表情道:“墙内还有这样的画吗?”
袁钟一口气没接上,听到这话差点呛到, 连忙摇头:“没、没了!”
姜凝上上下下打量着袁钟, 只见那拖着两轮硕大乌青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她,就差把“真挚”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姜凝浅浅一笑,作势又将袁钟往墙里怼。
“嗷! 痹钟直直窜到半空, 告饶似地拱了拱手, “姑奶奶,您究竟要做什么呀!”
姜凝道:“要你把画都给我搬出来。”
袁钟一想到墙内满屋子的画像, 脑袋顿时大了一圈儿, 心中千万个不乐意:“搬出来,然后干嘛呀?”
姜凝不答,只笑:“你搬还是不搬?”
袁钟顿时怂了。
虽说他在禅似手下也干了几百年了,但对上姜凝这种面对归墟殿君都敢甩脸子的陈年老鬼, 到底还是心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