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莫听鬼故事——卿顾我【完结】
时间:2023-04-16 23:06:59

  虽说姜凝平日里脾气好,但是眼前这个毕竟是两位大鬼的私事,他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袁钟哀叹一声,飘在墙壁前装可怜:“姑奶奶,我还有一堆书没搬完呢。”
  姜凝笑得更柔和,笑意却不达眼底:“知道了, 我给你处理。”
  话说到这份上,袁钟也没办法再拒绝下去,一咬牙,一横心, 转头冲入了墙内。
  姜凝紧了紧掌心卷起的卷轴, 转身坐回了书架旁。
  鬼界千百年都是一样的昏黄, 藏经阁中的灯火也是十年如一日的明亮。
  待姜凝把剩下的古籍安置妥当,袁钟来来回回抱出来的画轴,已在墙前堆了一地。
  姜凝走过去,一幅一幅地仔细看过去,眸中神色微妙。
  她在地上蹲了许久,才仰头对着一旁穿着粗气的袁钟道:“都拿出来了?”
  袁钟累得话都说不出,打心底觉得当年留在鬼界是一个巨大的错误。胡乱点了点头,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姜凝一抬手,无数暗红色的丝线从袖中飞出,在卷轴堆围成一个圈,从上到下地将其与外界隔绝开来。
  袁钟缓过气来,望着那堆红线,心头一紧:“姒女?”
  姜凝垂着眸:“你走吧。”
  袁钟暗道不妙:“您、您千万别冲动。”
  姜凝:“走吧。我不冲动。”
  袁钟忙站起身,望着卷轴前的姜凝,又看了看藏书阁的大门,有些不知所措地扯住了袖子。
  姜凝觑他一眼:“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袁钟心中哀嚎――他现在倒是想到要给禅似报信了,还、还来得及吗?
  他轻手轻脚藏书阁门口,一步三回头地盯着姜凝一动不动的背影,心中暗自祷告:可千万别让姒女做出什么事来。
  藏书阁明亮的烛火穿透灯罩,幽幽映在姜凝脸上,她低头望着那些画卷,莹白细嫩的脸上,一双美若清河的眸子显得那样好看。
  她与画像中没有太多区别,甚至看起来比画上更平静温柔。
  许是方才在墙内看画看得久了,袁钟竟也因那情谊缱绻的画生出几分柔情。
  想来……姜凝作为画中人,应当也有几分触动吧。
  袁钟这般想着,才略放下心来,他推开藏书阁的大门往禅似处冲去。忘川浑浊的水汽直往他青绿色的憔悴面孔上打,来来往往的鬼魂好奇地转头望向他。
  袁钟本该忧心的,可脑海中不知为何,只有想象中禅似作画时的样子噼里啪啦地往外冒。
  若殿君能与姒女在一起……袁钟想了想,觉得也挺好的。
  鬼界中,人人都有盼头。哪怕是他,也揣着一个振兴归虚殿的痴梦。
  可是,只有殿君和姒女,孤零零地,仿佛沙漠中的两棵枯木。
  好像哪处,都容不下他们。
  禅似来得很快,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和挣扎。
  堂堂鬼界之主,闯入藏书阁时,发簪也松了,玉带也垮了,那双情艳勾人的桃花眸中只剩余失措。
  姜凝闻声回过头,朝禅似眨了眨眼,说:“你过来。”
  禅似望着一地卷轴,指尖都在发抖:“你、你……”
  姜凝说:“禅似,先过来。”
  归虚殿君仿佛一条被捏住了七寸的蛇,此时半句话都吐不出,怔忪地在姜凝淡然的目光下走到卷轴前。
  暗红的丝线在那堆画卷上缓缓蠕动,像是无数条细长的虫类,不怀好意地蚕食着画中的美人。
  姜凝展开一幅画,侧头望着禅似:“像吗?”
  禅似嘴唇轻颤,躲避着姜凝的目光,胡乱地点了点头,又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姜凝静静地望着他,身上的衣裙缓缓爬上了画中少女所穿的那种水红色。
  她走到禅似面前,语气很温柔,也很有耐心:“你看看我。我和五百年前像吗?”
  姜凝死后就再也没有穿过红色,她仿佛同姜国那位无忧无虑的长公主彻底割裂,哪怕裙上偶尔带了点儿红,却也跟蜿蜒而下的鲜血似的,有种诡异而苍凉的美感。
  禅似不敢看她。
  他本就看了她那么多年,想了她那么多年,如今的姜凝和五百年前长林苑之时相比,差距多大,他不会不明白。
  禅似深恨他这双手,这双眼。胡乱倾慕了一个女子,又炫耀地做了一张见鬼的神女图。
  然后阴差阳错地,未卜先知般地。
  他真正爱的那个人,最终与那幅被他弃如敝履的神图像一般无二。
  姜凝站在他身侧,眸色深沉:“禅似,你强留我五百年,不肯允我轮回,甚至连赌场大火中死去的亡灵都不愿超度,只怕我凭此找到雪国的线索。”
  “你当真是为了我好吗?”
  她对上禅似躲避的目光,眼神坦然到残忍:“你不是。”
  “你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你只是想把我留在你的身边――同这些画一样,做一个埋葬着你前世回忆的孤坟而已。”
  “――我没有!”禅似咬着牙,目眦欲裂地望着她,“我是为了你,我都是为了你。歉疚也好,怎么都好……我是为了补偿你……”
  姜凝猛然失笑:“你说这话,自己不心虚吗?”
  她眯起眼,望着手中的画卷,目光中不知为何竟带了几分挑衅。
  “禅似,你确实深情。只是不知道,你这深情是给了我,还是给了五百年前的姜国公主。”
  她仰头望着他,撞进那慌乱而心碎的桃花眼中:“我和她,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姜凝扬起手,将卷轴抛进墙壁前的那堆画卷中。
  如同干柴入火,烈火浇油,下一瞬,一道火光自卷轴堆冲冲天而起。
  那火势开始便极大,只是被一堆暗红的丝线压着,竟也没向四处扩散。
  “不要!”
  禅似回过神,推开姜凝就往火堆中冲去。
  姜凝垂眸望着他踉跄的身影,那神色悲悯,就如五百年前国破后,破庙中的神像望着座下饥寒而死的瞎子。
  堂堂归虚殿君将手伸进那烈焰,在炽烈的温度中也想起了那年大雪纷飞的极寒。
  极寒与烧伤,本就是相似的痛觉。
  姜凝没给他留下半条退路,禅似苍白颤抖的手探进去,捞出的只是一把尚有余温的灰烬。
  大火烧得快,熄得也快。
  暗红的丝线收回后,地上只剩一滩黑漆漆的粉末。空气里,隐约还有墨水和木材的焦香。
  禅似望着一地的漆黑,仿佛又回到了生前最后一段时光。
  他那时双目全盲了,眼前也是这样沉重的漆黑。
  他曾一路往北,又跟着南下避难的百姓摸索着回到了都城。
  耳畔竟是兵荒马乱,战火连天之声。
  那声音如同叩击着灵魂,凄厉的惨叫和哭嚎日日在耳畔回荡。
  他活着的每时每刻,听到的每一声惊呼,仿佛都在诘问他。
  为什么画那幅画?!
  为什么要在宫宴之上,画下那幅画?!
  他一时的少年意气,一时的争荣夸耀,是不是成为了加速姜国覆灭的元凶?
  许是太过后悔,太过愧疚,不知何时起,禅似开始遗忘。
  他忘记了很多事,忘记曾经艰难度日的幼年,忘记自己受尽磋磨的母亲,忘记这战火连天的家国,也忘记了那日宫宴上的神女图。
  禅似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到最后,竟然只记得那红衣墨发的少女,站在灿烂的日光中,广袤的草场上,穿过重重浓绿的树影,无意给予他的那一抹明媚的笑意。
  待他全然清醒时,竟已是在死后很久。
  一个酒气熏天的老鬼坐在他身旁,他对上禅似迷茫的双眼,只问:“看得见了?”
  禅似点了点头。
  老者又问:“记得它吗?”
  禅似顺着他的目光一路抬头望去,撞入眼帘的,是一个破败不堪的庙宇,以及一尊满是风霜的神像。
  禅似痴望了许久,想起什么,又好像遗漏了什么。
  “神女像。”他说,“我画的。”
  “嗯。”老者随口应了一声,站起身,“看来没问题了。”
  他转头朝禅似咧嘴一笑,说:“你和其他鬼不一样。你先是失了魂,后又饥寒而死。勉强算死了两次。不过嘛,你丢的魂,我都给你补齐了。”
  禅似望着他,哽了哽,说谢谢。
  老鬼摆了摆手:“客气什么。我可不是烂好人。你得接我的班。”
  禅似点了点头,说好。
  老鬼惊愕地打了个酒嗝,没想到他答应地那么快,心里十分满意:“那就说定了!小年轻真上道,我喜欢,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禅似仰头望着那神像,半晌都没有说话――他那时,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用到那个愿望。
  直到,他在忘川边的人潮中,见到一个非人非鬼的女子。她不能投胎,而容貌眼神,都与那神像一般无二。
  禅似瞧见她,就觉得痛心疾首,愧疚欲死。
  他转身就走,找到老酒鬼,用了那个愿望。
  他说我遇见一个人,是古姜国的公主,她投不了胎,我想求你帮她。
  老酒鬼摇摇头:“这个不行,帮了她,我的命就没了。”
  禅似沉默了很久,又道:“那我帮她,我舍命帮她。”
  老酒鬼笑了,掀起眼皮打量他:“你谁啊?说这豪言壮语?刚刚上任就干得了这个?小雏鸡,你如今就算有十条命,全花了也帮不了她。”
  禅似便走了。
  不久之后,他又找到老酒鬼,提了一个新的愿望,也关于她,却很好实现。
  他问:“能不能叫她忘了我?她日日待在鬼界,我有愧于她,不敢相见。”
  老酒鬼想了想,了然了:“我可以叫她忘了……你是画圣。”
  禅似很满意,转身便走了。
  老酒鬼喝了一口酒,醉醺醺地瘫在榻上:“小情圣,挺贼的。”
  人的记忆和神魂 ,是世间最玄妙的东西。
  老酒鬼并不知道,疯疯癫癫的画圣死前最在意的,至死不忘的人,竟会在死后被新的归墟殿君忘却。
  而新上任的归墟殿君,也会在很久之后才慢慢想起:好像那个时常坐在忘川山坡上的女鬼。
  ……她不仅是当年宫宴上帘幔后的姜国公主,也是长林苑草场上的,他的心上人。
  “禅似,你以后,都别再管我的事了。”
  姜凝留下一句话便走了,藏书阁空荡荡的,寂静一片。
  禅似走进墙内,望着一无所有的暗室,心中连半分怒意都生不出了。
  他只觉得自己可笑,觉得自己悲凉。
  姜凝没说错。
  他爱着长林苑的那个红衣少女,爱着他死前都没有离身的那个画卷。
  他没有爱过笔下的神女,也没有爱上初入鬼界的,失魂落魄的姜凝。
  他爱的只是五百年前的一段记忆,甚至只是长林苑中的瞬间的幻影。
  袁钟跌跌撞撞地闯入墙内,脸上白了几分,原先苦哈哈的绿色倒因此变成了浅青。
  禅似抬眼扫了他一眼:“脸色不错。”
  袁钟欲哭无泪,从袖中摸出一副卷轴:“殿君……我怕出事,偷偷留了一幅。”
  禅似长睫轻颤,破碎的目光落在那幅系得极好的古旧卷轴上。
  泫然,似有泪要滑落下来。
  他的,他的……
  五百年前也好,此时此刻也罢,他唯一能留住的,竟然还是这一幅画。
  禅似眨了眨眼,突然笑了。
  “罪加一等,罪无可赦。”薄唇一抿,突然念出八个字。
  袁钟当场裂开,膝盖一软,差点没瘫在禅似脚下:“什、什么?”
  禅似取过画,缓缓走出了暗室。
  罪无可赦的是他。
  他强留在姜凝身边,自私地,将她当了一幅画像的替身。
  若非他为了强留她的肉身,对几十年前死于赌场大火中的怨魂不闻不问。
  姜凝或许……姜凝本该……轮回而去。
  作者有话说:
  袁钟:绝世冤大头,上一秒磕cp,下一秒当场be
第98章 江月年年 十五
  ◎“五百年前的雪国大巫,和五百年后的x国玄师。”◎姜凝在轮回之处前的榕树下找到了袁钟。
  青面鬼垂头丧气地坐在树下, 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她,道:“姒女。”
  姜凝垂眸望着他,无可奈何:“怎么傻坐在这儿?”
  袁钟沮丧地靠着榕树:“殿君说我罪无可赦, 大概过一会儿就得催我去投胎了。”
  姜凝笑了:“你真当以为自己那么容易就能投胎了?何况, 禅似也并不是真生你的气。”
  袁钟直起身,有些呆愣地望着姜凝,片刻才琢磨过味儿来:“姒女。你跟殿君, 生前便认识啊?”
  “他是我生前的故人 , ”姜凝点了点头,“多少……也有几分了解的。”
  袁钟眨了眨眼, 语气中多了几分好奇:“跟殿君在一起, 不好吗?”
  姜凝微微一愣,一时倒不知道如何回答,她蹙眉想了想:“若是以鬼的身份来讲,他是归虚殿选定的君主, 早已跳出轮回。而我却仍在万物轮回之中,只是卡在半路,比你们走得都慢了些。”
  “若是以人的身份来讲,”姜凝轻轻地出了一口气,眸中流露出浅淡的柔情,“我也有无法忘却之人, 因此,无法回应他人的情谊。”
  袁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喃喃道:“原来如此。姒女想着早日投胎,也是因为放不下心上人的缘故吗?”
  姜凝伸手抚上榕树干燥的树皮, 半晌才轻声道:“我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放不下。也或许只是因为生逢灾年, 对来世……留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她转过头, 朝袁钟笑了笑:“不说我了。我来找你,是有事要嘱咐你。”
  袁钟忙站起身,有些诧异地望着她:“姒女但说无妨。”
  姜凝:“我要往人界去了,此番一去,可能就不会回来了。”
  袁钟闻言大惊:“什么?怎么会?”
  姜凝安抚般拍了拍他的肩膀:“渡使,你曾经拿着香烛去人界,寻过数不胜数的天命之人。而五百年前,也有如你一般的鬼,举着香烛前来寻我。”
  “他当时说,我的命定之事并不在后世。”
  “我不是个聪明人,苟活至今,才勉强明白了所谓的命定之事究竟如何。但即便如此,我却也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有来世。”
  她缓缓放下手,郑重地望向袁钟:“我走之后,归虚殿便只剩殿君与你。”
  “渡使大人,我想拜托你。无论之后如何,千万、千万不要再让殿君为我冒险,做出更多无谓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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