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莫听鬼故事——卿顾我【完结】
时间:2023-04-16 23:06:59

  他动作极快,低头垂手一笔落定,像是早已在心中描摹了多次。
  “你疯了。”姜凝望着那红纸上的咒文,血渍印在上面,看着并不明显,可那起手的图案姜凝却再清楚不过。
  ――这是一个生死符咒,违背此约,不得好死。
  婚契上的两人中,姜凝已不能再死一次,因此,所有的惩处,都会落在季淮身上。
  哪怕违约的人是姜凝。
  他是在用他的性命留她。
  青年低着头,将婚契小心翼翼地叠好,藏于袖中。
  他转过眸,对上姜凝惊悔交织的眼神,浅浅地笑开了:“姐姐。这样……可以吗?”
  可以留你一辈子了吗?
  她咬着唇,眼底赤红,又气又怒:“季淮!”
  他敛去笑容,定定地望着她:“姜凝,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求而不得,贪得无厌。你曾允诺我的,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你不许反悔。”
  季淮望着她,锦帐温衾深处,姜凝的脸色如此苍白,银铐贴合着她那因长久压制怨念而脱力的手足。她显得难得脆弱,因此更像是轻易便可消融的冰雪。
  季淮顿了顿,指尖微动,那手铐脚铐便越发紧密地锢住了她的四肢,只有这样,他才能确实地感受到――他终于留住了她。
  他转身往殿外走去,寝宫未燃烛火,夜色很快就隔绝了姜凝的视线。
  她听到他的脚步一点点远去,忽然间,心头泛起了难以言明的酸涩和慌乱。她闭上眼,神识触摸到季淮留在她眉心的一点血迹,缓缓地与他的意识相连。
  直到脚步声也彻底消失了。
  她微微一颤,随即死死握住了手腕上冰冷的银铐,电光火石的一瞬,她仿佛终于看清了什么。
  她是爱他的,茫茫人世,她只在意他。
  哪怕她反复逼迫自己将他和盛齐分离,哪怕她次次回避他热烈的目光与爱意。
  可至少这一次,或是离开他的每一次,都是重复地变相地证明,她不愿与他分离。
  清河园正仪宫中,道香点得极浓,烟雾袅绕,彻夜不散,名品檀木的气息几乎将整座宫殿都浸染彻底。
  大x天子阖眸坐于八方经幡之中。宫内寂静,便是内外值守的侍卫也尽数换做了机关死物。
  经幡无风而动,起势轻缓,落时凝滞,隐隐透出神秘而诡异的肃穆来。
  夜半,微弱的脚步声忽然在殿中响起,天子睁开眼,见青衣道袍的年轻玄师,手捧灵丹而来。
  “陛下。”玄师将盛放灵丹的玉匣呈于案前,俯身行一大礼,“九天弦月阵已开,今夜之后,陛下便可登长生境。”
  天子闻言并未回答,也不曾拿起那玉匣中的灵药,只神情莫辨地望着玄师,许久都没有动作。
  撒星满匍匐在地,安静地等待着帝王的吩咐,将谦卑的姿态做到了极致。
  这些年……去国离家、扎根中原的这些年,隐藏身份、卧薪尝胆的这些年,战战兢兢、伴君如虎的这些年。他便是以这样温驯而卑微的姿态,一点一滴地获取了天子的信赖。
  这大概是最后一个深夜。他为天子呈上的,是数年来唯一一枚不曾由太医院查验试毒的“仙丹”。
  在天子心中,这是助他长生不死,登临仙道的灵药,是绝无可能示于第三人的秘方。
  而在撒星满心中,这是逆天改命,重生救主的契机,是五百年前的大雪,重降中原的关键。
  广袖之下,冰冷的手指死死陷入了皮肉。撒星满克制着,不让那因他过分激动而产生的轻颤流露一星半点。
  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峙。
  撒星满清楚地意识到,天秤正在朝自己倾斜。
  他的砝码,不仅是天子数年来对自己零星的信任,更多的,则是他对于仙道长生近乎狂热的痴迷。
  身居高位者,无人可以拒绝长生的诱惑。
  人性往往贪婪,即便得到所有,还妄图更多。
  人性往往怯懦,未曾经历过死亡,自然便会恐惧。
  撒星满坚信自己能够得偿所愿。
  天子日复一日地服下那些来自雪国的灵药,它们确实灵验,早已越过光阴岁月的蹉跎,将x国君王的容貌长久地维持在盛年。
  他对他的能力十分满意,也因他卑微的姿态而放松了与生俱来的警惕和多疑。
  天子越发依赖他。那种信赖甚至在数年以前便已显露端倪,甚至超过了他对于亲生爱子的信任。
  多么可笑。
  当天子得知七皇子季淮也拥有了与他相似的,可以触碰生死终极的能力之时,第一反应,竟是叫身边近臣,去废了幼子的双目。
  撒星满那时便明白,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天子只需要一条有用的狗,而他已经是了。
  无可替代的,哪怕是血脉至亲都失去了这个资格。
  他静静地等待着高位者的举动,已经等待了那么多年,他并不急于一时。
  终于,许久之后,天子伸出手捻起了玉匣中的灵药。
  那手指细腻匀长,十年如一日的优渥荣华才养出这般女子都不能及的润洁。从这双手上,看不出半点岁月侵蚀与衰老的痕迹,仿佛早已脱离了俗世的桎梏。
  余光中,撒星满看见天子服下了那枚灵药,动作之流畅,与从前的千百个日夜相同。
  可这一刻往后,一切都不同了。
  他尽心竭力地侍奉他,本就只是为了这一刻而已。
  他微抬起头,低垂着眸,显得忠心而低微:“陛下。”
  天子放下茶盏,平静道:“与往日并无不同。”
  撒星满的双眸幽深如潭,轻抿嘴角,缓缓地,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
  “陛下,只需静心片刻。”
  经幡拂动,撒星满跪坐其中,偏过头,越过那黑白交织的道幡,望向窗外斑驳的树影。
  在那无序的飘动之中,他仿佛能够触摸到光阴的流逝。
  撒星满轻轻闭上眼,九天弦月阵的一切变化了然于心。
  姜凝、季淮。
  他无声地勾起唇,温和的脸上忽然浮现了一点期待的神色。
  身前,那不可一世的x国君主忽然闷哼出声,痛苦难忍地攥住了衣襟。
  撒星满动作极快,膝行上前,一手捂住了天子的口鼻,将那惨绝人寰的尖叫堵在了喉中。
  正仪宫的大门猛然打开,无边苍茫的夜色倒灌而入,他抬眼,隔着重重道幡,朝来人微微一笑。
  “小殿下,别来无恙。”
第102章 江月年年 十九
  ◎“他确信季淮绝无可能生还。”◎
  浓黑的暮色里, 苍白的道幡在狂涌而入的大风中纷飞狂舞,翻卷出猎猎的响动来。季淮站在正仪宫内外的一线之间,隔着重重帐幔, 望见惊世骇俗的那一幕。
  大殿正中, 飞扬的八方经幡中央,他多年未见的父皇――当今天子正目眦欲裂,痛苦万分地瞪视着前方。
  一人之下的玄师跪在天子后侧, 露出小半张温和微笑的脸。他身上青灰色的道袍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暗淡, 或许也是因为如此,那从宽大衣袖下伸出的手掌便被衬得越发失色……像是块缟素的生绢。
  那苍白的“绢布”自黑暗里探出, 死死地隔绝了天子挣扎时的惨叫。
  玄师低眉顺眼地虐杀着当今天下的九五至尊。天子的口涎混合着血渍从他的指缝中淌出, 他却分毫未动,浅笑着,不动声色地与季淮对视。
  在他的眼神中,季淮察觉到前所有未的威胁和漠然, 好像他所作的一切,竟与裁枝拈花无异。
  仅是一息的停顿后,狼嗥鬼哭般凄厉的惨叫骤然在正仪宫内炸响,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
  天子的身体以极度诡异的姿态扭曲起来,他的口鼻依旧被紧紧束缚,而那惨叫也确实并非出自这具躯体。
  季淮看到, 一抹浅淡到近乎看不出人形的魂魄,正与殿中挣扎的肉身互相牵扯着,藕断丝连却异常决绝地朝上空飘去――而那尖利的叫喊赫然出自这片魂魄。
  随着它的远离,那具完好无损的肉身剧烈颤抖起来, 它像是被丢入了滚油之中, 在刹那的煎熬后重归平静, 也好似永恒的平静。
  玄师收回手,淡然地扯过一旁垂落的道幡,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天子满是涎液的脸庞。
  季淮彻底看清了父亲的容貌,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分崩开来。这是八年来的第一次相见,或许也是此生的最后一面。
  某种与愤怒相似的情绪自胸腔直冲而上,他扬起手,八方经幡顺势而动,快得如同数道白刃,直朝撒星满绞杀而去。
  撒星满手上的动作停了,在经幡彻底将其包裹前,他抬眼望向空荡的大殿,忽然轻声道:“您的七皇子,很快……也会来陪您了。”
  四周hh卷动的白幡在触及撒星满身体的瞬间散开,并以更快的速度折身而返,朝着季淮飞袭而去。
  与此同时,正仪宫大门轰然炸裂,四散的尖利木块如箭矢般刺向青年周身死穴。
  其中一枚在他躲避的刹那擦着太阳穴而过,又在失手后猛然停顿于半空。它折返与瞄准的速度极快,即使是中原最好的箭手都无法射出这般精确而强劲的一箭,更无人可以从如此刁钻的攻势下死里逃生。
  木块迎着季淮门面袭来,后方猎猎作响的道幡也在同时束缚住了他的腰腹与四肢。季淮凝着眸,额角被剐蹭的伤处缓缓滑落鲜血。
  忽然,“滴答”一声血珠落地的轻响传来,他望着近在咫尺的木块尖端,眼底浮现出淡漠的笑意。
  季淮朝后倒去,脚下的地面霎时龟裂,细小的碎块以破竹之势跃空而起,一响裂帛断锦,倏然打偏了眼前的木块。
  “撒星满,”季淮回过身,与半空中那浅淡的魂魄遥遥相望,它与他见过的所有鬼魂都不同,仿佛就是夏夜中飘浮无依的柳絮,“你做了什么?”
  “殿下,您叫我什么?”玄师有些诧异地看向他,旋即愕然地笑开了,“已有许久没人这样唤过我了。”
  他若有所思地垂下头,望着天子的躯体,轻声道:“陛下服下的丹药,叫做同魂。”
  撒星满顿了顿,对上季淮不明所以的眼神,微抿起唇,笑道:“看来,她没有把所有事都告诉你呢。”
  “这枚丹药的配方源自北部雪山。五百年前,雪国一位王后,便在大婚时被迫饮下了同样配方制成的合卺酒,”撒星满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玉匣,语气平淡地就像在讲述一段无关紧要的历史,“她凭此获得了永生。”
  “永、生。”
  季淮一字一顿地念着,眼底泛起寒冰似的冷意。道幡的残片白惨惨地铺了满地,龟裂的缝隙在他足下寸寸蔓延开,直至爬满了正仪宫的四壁,类似骨骼迸裂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最后化作了满地石块的颤动。
  “殿下,您切勿冲动,”撒星满垂手抚摸着地面的缝隙,连眉头都没动一下,“您以为我为何要选在此地行事?这正仪宫的每一块砖,每一寸土,我都不知走了多少次。这是我的地盘,即便您的御物之术再精湛,也无法在此处赢过我。”
  “您,这是在成全我呢。”
  撒星满直起身,眼底的笑意尽数敛去,他望着眼前的青年,想起摘星阁连天的火光,心中难以平复地,烧起了同样的烈焰。
  他与脱离生死轮回的姜凝不同,五百年的生老病死像是禁锢着他的枷锁,他靠雪国的秘术储存着每一世最重要的记忆,却在轮回之中一次又一次地丧失了珍贵的天赋和辛勤苦修来的术法。
  五百年来,他成为了雪国走向中原的独行者。他在这条无人记得,更无人陪同的路上艰难前行,却又反复地被死亡拖回原点,重新变回孱弱无为的幼童。
  百年前,他引以为傲的天赋开始消失,他逐渐沦为了毫无天分的平庸之人。雪国古老的术法即使再铭心刻骨,却始终无法在他手中展露出真正的力量。
  他不得不忍受平庸,不得不去钻研陌生的中原术法。
  他踏上枯燥的修行之路,身旁唯一与雪国相关的,只有寝间墙壁上一行又一行的姓名。
  撒星满,是关山悲渡为他定的名字。
  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重生。
  他从未生过私心,直到,在摘星阁的那一日――于机关御物之术上天赋异禀的季淮,单凭冷宫中几年的积累,便轻易击破他百年来对中原术法的钻研。
  他在那个火光彻夜的冬日,深刻意识到了天道的不公。
  从那时起,撒星满终于有了一点私心。
  他想杀了季淮。
  想证明自己于机关御物上百年的跬步之积,足以撼动那虚无缥缈的天赋之能。
  两人相对而立,地面蔓延的裂缝如同蛛网般横陈脚下,天旋地转的动荡在顷刻突起,整座宫殿似乎都在那一瞬分崩离析。
  破碎的瓦片与石砖浮空而起,碎石与木料颤然作响,夜色里,偌大恢宏的正仪宫似在须臾间完成了破碎与重组的过程。
  撒星满在飞沙走石中抬起双手,瓦砾在他的掌下飞旋着护住了天子的肉身,其余之物则有怒龙之势,直冲季淮而去。
  季淮沉着眸,足下地面倒掀而起,如巨浪般扑向对方。上空,赤红与石清的屋顶猛然坠地,以诡谲的动态在撒星满四周交织出丝网般重叠的纹路。
  撒星满停下动作,望着那黑红色的复杂线条,脸上忽然露出了与他往日极不相符的讥讽。
  “班门弄斧,”他的声音忽然刻薄,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姜凝难道没有告诉过你,符咒,本是我雪国的东西么?”
  撒星满勾起唇,伸手朝虚空推去,如有狂风卷过,黑红的瓦片瞬时倒逼而返,紧接着,是正仪宫中所有为人所御之物。
  是整座宫殿的重量,尽数朝季淮而去。
  空中稀薄的魂魄是在这时落下来的,它早已不成人形,没人认为它带着生前的记忆与感情。
  可它在铺天盖地的攻势袭来前,决绝地落在了季淮身前。
  青年站在那处,身形挺拔,不动如山的气势。他做好了浴血而战的准备,却在这短短一瞬有了些许愣神,他形状姣好的杏眸微微震动,唇齿半开,像是要吐出什么音节来。
  那魂魄却在触到符咒的一瞬蒸发,快得如同冰雪落入了岩浆。
  红与黑交织的咒文迎面而来,这本是受季淮操纵而成的纹路,却在阴差阳错之下,成为了彻底毁去天子残魂的利器。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巨响在持续过久后,反而成为了压抑的寂静。
  撒星满站在正仪宫的残骸废墟之上,清河园广袤,夜幕低垂,繁星闪烁。
  他确信那道嗜血的符咒打入了季淮的身躯。
  他绝无可能生还。
  撒星满敛去了假面般的笑容,神情疲惫地蹲下身,挥手撤去了国君肉身周围的防护。
  他低头望着那具躯体,直愣愣地看了许久,眼底逐渐蒙上一层厌恶与向往交织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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