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去过鬼界,只好沿途抓了两只鬼替他引路,三日过去,越来越多的魂魄加入了这支队伍。他们都是在这场大雪中新死的亡魂,怨声载道地哀唱了一路,季淮便默不作声地听了一路。
听着那鬼哭人怨的交谈,季淮突然想起来,曾几何时,他也被少傅教导着以天下为己任。他幼时的恩师如今在何处呢?如今一无所有的他又能以何为己任呢?
这个王朝已经烂透了,千疮百孔,腐朽到了骨子里。国无储君,天子懒政,玄师掌权,昏官当道。大雪前的虚假繁荣不过是曾经几代盛世的余韵,在如今彻底走到了尾声。
他倚在医馆门边,眉眼倦怠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这个天下早已轮不到他来救。他冷淡地想着。他救不了的。
“我不回去了。”琅月忽然出声,语气坚定,眼神却有些迷茫,“能救一个是一个,学医本就是为了救人的。”
第106章 江月年年 二十三
◎“一年多前,这人的通缉令曾昭示满城。”◎
“兄台, 你还走不走?这晦气地方有什么好待的?”被季淮捉着引路的那只鬼无所事事地在医馆中飘了两圈,颓懒地回到季淮身侧发着牢骚。
他打小病弱,生前不知用了多少药都没根治, 前日城中骤然变天, 他这副被药渣子浸出来的身子骨半日没挨过便噎了气。不过,这对他来未尝不是解脱,至少能有个念想, 盼着来世别再摊上这一副痨病身子。
季淮立在医馆门边, 妇孺的小声啜泣和鬼魂的交谈牢骚虽相隔阴阳,却异常和谐地回荡在他耳畔, 字字泣血。
既余琅月不愿回山, 他也不必在此多做逗留。只是,看着医馆内那些气息奄奄的稚童,季淮不知为何便联想起自己在冷宫中的那六年,忽而, 心中便生出许多不忍。
琅月挨个替孩子们把了脉,又细细地试了药童端来的汤药,眉头愈锁愈紧,脸色更是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
她直起身,回头见季淮还沉默地站在门边,惊讶之余却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小季公子, 你……”
季淮抿了抿唇,只问:“今晚你同苏明秀可会联络?”
琅月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道:“你既有要事在身,便不必顾虑此处。我尽力而为, 不会自不量力。”
季淮淡淡扫了她手中的瓷瓶一眼――清露归元丹的功效他亲身体验过, 就怕余琅月虽想量力而行, 却平白遭人惦记。乱世之中人心叵测,万一出事,大抵整座煜山都得被拖下水。
何况,苏明秀那边的情况也不容乐观。纵然撒星满已死,但玄师麾下多是一丘之貉,更有甚者可能就是当年的雪国遗脉。方才两人交谈时便已有几分暴露,苏明秀就算剑道修为再高,留在那队伍中,不亚于火中取栗。
“余姑娘,”季淮沉思片刻,低声道,“你且尽管救人,今晚我同你一道去寻苏明秀。”
琅月闻言微愣,见季淮的目光落在自己掌心便霎时了然,鹿眼一弯,笑道:“多谢。那我可以再劳烦你一件事么?”
话音未落,琅月眼波微转,眸中拢起怒火,一掌将手边药碗砸碎在地。
浓褐色的汤汁兜头泼了那老医士一脸,成人的惊呼与孩子的啼哭登时响起,她一把扯过那老头的衣领,骂道:“老东西,你收了人的钱,用的是什么药?!”
老医士气得满脸通红,扯着嗓子道:“天地良心!铺里确实没好药了!若非他们一早跪在药铺外边磕头,今日本是不该开店的!”
琅月冷笑一声,给季淮打了个眼色,抬手将老头推到他身旁,转身往医馆后院走去。老头见状顿时慌了神,喊叫声都劈了岔:“童儿!童儿!给我将她拦住!”
那人群中原本不知所措的小药童听了老头的话倒像有了主心骨,拔腿便朝琅月的方向追去。
季淮眼皮未动,地上碎了的瓷片却倏然腾空悬在药童与老头的眉心正中。两人吓得腿软,后退一步,那瓷片便紧逼三寸,生生将二人怼到了墙角。
“那姑娘……好本事啊。”同行的病死鬼飘在老医士的头顶,一边瞅着他脑壳儿上残留的药渣,一边喃喃自语,“这老畜牲吃的可是人血馒头。”
同行几日,病死鬼自以为摸清了季淮冷淡薄凉的性子,本也不期待他接话。谁知此言刚出,甫一抬头便对上了青年冷冽的杏眼,病死鬼哽了一瞬:“……”
季淮扬起眉,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病死鬼便道:“我好歹喝了那么多年的药,也算是半个大夫了。你看地上这药渣,啧啧啧――你看出什么没有?”
病死鬼摆了个谱,见季淮不耐烦地蹙起眉,便赶着接了上句:“这一碗里用的是好药,能吊着命,但却治不好。小孩儿年幼,天气又冷,就算勉强好了,吹着风又要病,到时还不得接着找他花钱续命?这样折腾几次,饶是大人都受不了,何况小孩?”
季淮闻言不答,眸光却泛着寒星,沉沉扫过墙角那瑟瑟发抖的老头,最后落到那原本打算接过药碗的妇人身上。
她面容憔悴,但穿戴整齐,衣料皮毛虽算不得上品,却也有些价钱。
大灾之年,权财当道,大户人家请得起医、囤得了药的自然犯不着跑医馆。落魄人家的孩子即使受了病,也买不了几日愈发昂贵的药材。因此这些黑心庸医真正吸的,便是那些家有余粮却无权无势之人的血。
病死鬼飘到季淮面前,好奇道:“兄台,你不是很能打吗?”
季淮掀起眼皮,瞳仁漆黑,直直穿过病死鬼透明的身子落到老医士脸上。
“你你你、你要做什么!”老头被他这一眼瞧得心惊肉跳,唇齿打战,“你这般盯着我作甚!”
“找到了!”琅月提着几大包药材,一脚踹开偏门走进屋内,望着老医士的眼睛像是沁了血似的,“行医者无德,我真是替你丢人。”
堂里众人原本还有几分茫然,如今看着琅月拿了好几袋包装细致的药材出来,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事关自家孩子的性命,众人心中生恨,望向老头的目光都巴不得将他活剐了一般。
季淮见余琅月行事顺利,抵着老头的瓷片略撤了几寸,那老医士以为他要动手,吓得当即滑倒在地上。
病童家属中已有男人怒火中烧,见状一把扯过老头的领子往他脸上招呼。惨叫和擂打之声四起,直到几个清醒的孩子被吓得惊哭起来,男人才泄了力道靠在墙边,对着季淮琅月连连称谢。
“G?老畜牲跑了。”老者趁着这档口跌跌撞撞地拉着药童夺门而出,病死鬼飘到门口,看热闹般跟季淮分享。
“嗯。”季淮垂着眼应了一声,伸手打断了家属的道谢,将门帘掩得更紧了些。
屋内药香四溢,屋外风雪嚎啕,随着玄师门徒的离去,这座小城的街道上人烟尽散。
自医馆落荒而逃的老头连滚带爬地撞入一扇小门,哆嗦着手将门闩拉死。
他晃晃悠悠回到屋中,瘫倒在榻上刚缓过气,脑海中却一幕幕浮现出琅月手中那白瓷的小瓶和那粒冷香幽淡的药丸。
――那病娃子当时确实没救了,他行医数十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这世上……果真有能让人起死回生的灵药吗?
老头浑浊的眼定定望着床头,忽然冒出一丝精光,“童儿!童儿!”他挣扎着爬起身,扯着嗓子朝门外朗声道。
不久,那药童果然推门而入,老头脸上漾着奇异的笑,乐呵呵地吩咐了几句便又躺回榻上。
偏门一声轻响,小童冒着风雪朝城东而去。
老头休息了片刻,搓着手慢悠悠地走到桌边倒茶取暖。哪知手指触碰到茶杯的一霎,脆响忽起,茶壶跃空落在地上,破了满地碎瓷。
老人僵在桌前,脸上露出一个白日做梦般难以置信的神情:“呃!
惊恐尚未曾浮现之时,变数突生,一片锋利坚硬的瓷片直窜而起,由下而上洞穿了那老头消瘦松弛的脖颈。
于喉咙处,贯穿一个血淋淋的圆洞。
同时,远处医馆,季淮握着茶杯的手,微不可见地轻颤了一下。
夏夜天寒,琅月在医馆忙碌了整日,对着方子一一分拨了药材,总算赶在夕阳西下前关了铺子。
受她医治的人家千恩万谢地离去,走之前还不忘将那几袋堪比黄金的药材谨慎地揣入怀中,拉着她的手反复追问她往何处行医。
琅月看得心酸,却也无可奈何。她的医术在煜山中压根排不上号,谁知到了此地却也称得上一声“良医”。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通身上下只有一瓶清露归元丹,赶上这场大灾,就算开得出方子也救不了人。
琅月叹了口气,抬头对季淮道:“小季公子,时辰将至,我们先去跟阿秀汇合。”
二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雪往北而去,城中寂静,只有风雪呼啸。他们正欲出城,只听身后有人疾马而至,抢先一步拦在二人身前。
“二位。”那人穿着官服冬衣,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琅月,手中令牌泛着冷硬的寒光,“请同我走一趟。”
琅月盯着那令牌上的纹样,表情愈发警惕――她不久前刚在医馆账簿上见过这图案,来人与那医士,恐怕就是一伙的。
她后退半步,低声道:“民女有要事在身,还望大人通融。”
那人举止强硬,毫不退让半步,抬手朝城门守卫打了个手势。季淮目光一冷,轻声道:“快走。”
琅月紧紧握住袖袋,闻言没有丝毫迟疑,拔腿就朝城外跑去。城门洞开,守卫腰间佩刀铮然作响,却诡异地死死嵌在鞘中纹丝不动。
季淮立在马前,仰头朝官吏笑了笑,那过于俊秀漂亮的面容迎着落日斜阳,像是炼狱中绽开的焰火。
“勾结医馆,假药贩人。”他声音很平,眼神很冷,没什么情绪起伏,“原来贵地官府,便是忙着此事啊。”
“你、你……”马上的官吏对上季淮的眼睛,瞳孔一缩,牵着缰绳的手都微微发颤。
――他认得这张脸。一年多前,这人的通缉令,曾昭示满城。
第107章 江月年年 二十四
◎“姒女想不开投河了。”◎
季淮站在城外小山坡上, 眼见那守城的一队侍卫被自己的武器打得抱头鼠窜,表情却仍是淡淡的,甚至带着些许厌烦。
幸而此刻夜色已深, 到了城门下钥之际, 不然这一幅闹剧被百姓瞧见,真是丢脸又丢份。
“兄台,前日你当真没有吓我……你确实很能打哈, 哈哈。”许是觉得气氛过于冰冷, 病死鬼站在季淮身旁干巴巴地开了个玩笑,转眼却又对上他浓墨般冷漠的眸子。
病死鬼:……
季淮一言不发地垂着眼帘往北而去, 病死鬼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后。他只觉得这人活得比鬼还没人味儿, 加上夜路漆黑,心中愈加发怵。
待走入一片覆满霜雪的密林时,病死鬼才终于听到些人声。
“小季公子……小季公子?”
季淮脚步一顿,拨开垂荡的树枝寻声而去, 只见琅月脸色苍白地圈着苏明秀坐在松木下,水青色的衣裙上洒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怎么回事?”季淮半跪在苏明秀身前,抬手试了试他的鼻息,脸色不由得沉了下来,“伤在哪里了?”
“没有伤口,是直接伤在了脏腑, 我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做到的。”琅月脸色煞白,朝季淮摊开手心,赫然是一个空荡荡的白瓷瓶,“我身边仅剩的两颗清露归元丹都用了。”她顿了顿, 刻意压低的声音颤抖着, “竟然只能暂时压制。”
“他身上有没有其他的印记?”季淮一边问, 一边伸手扯开苏明秀的衣襟,琅月见状一愣,赶忙摇了摇头:“什么印记?”
季淮不再多言,垂眸解着苏明秀里衣的盘扣。纵然天气寒冷,可苏明秀全身竟然没有半点热意。他虽然面上不显,可动作却越发焦急,拉着领口一扯,顿时露出前胸大片结实的肌肉。
“噫,兄台,你的动作好粗暴。”病死鬼兴致盎然地飘在苏明秀身旁,啧啧感叹,“诶?这是什么?”
只见苏明秀心口处赫然横陈着一块浅褐色的椭圆形图案,繁复诡谲,像是几十条扭动的毒蛇团聚到了一处,带着阴森森的寒意。
琅月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怎么会……我不久前刚查看过,那时他身上还没有这种印记。”
“那便是刚刚才显现出来,”季淮对上琅月焦急的目光,开口解释了一句,“这是雪国的符咒,但我并不清楚具体的用处。”
出乎意料的,琅月竟然并没有对季淮口中的“雪国”感到不解,她紧紧攥着苏明秀的手,轻声道:“姐姐可以救他吗?”
她那双小鹿般澄澈的大眼睛微微闪烁,像是天真,也像隐藏了很多:“阿秀刚见到我时还是清醒的,他跟我说玄师门徒将要前往北疆运回一尊神像。在他们其中,有人随身携带着一幅卷轴。”
“那上面画的是光莹姐姐。”
耳畔骤然失声,四周霎时空寂。季淮闻言怔在原地,记忆中那些零星的疑点仿佛找到了宣泄之口,刹那朝着那处汇集、奔流而出。
先是赌场中向姜凝匍匐而拜的焦骨,再是神堂里面容不清的神像,随后前世的记忆逐一浮现,在画市中一幅幅神女图前停留。
大雪依旧下个不停,冰凉的冰雪落在鼻尖,带了点清新的湿冷。这抹凉意令季淮想起正仪宫的那一晚,也想起他曾在李瑞记忆中见到的那位带着青狐狸面具的公子。
他身上的香气……与撒星满身上丹药的异香类似。
赌场中的那场大火距今已有多少年了?若那青狐狸果真就是撒星满,他们在几十前转移神像,又在此时将其大费周章地远赴北疆运回,究竟是为了什么?
季淮脑海中思绪万千,愈尝试理清便愈加纷乱,琅月并没有打扰他,靠着树干将苏明秀费力搀扶起来,等他回过神后,才露出一抹勉强的笑意。
季淮静静地看着她:“我可以带你们去找她,但在此之前,我将先行赶往北疆。”
【鬼 * 归虚殿】
袁钟听说忘川落鬼的事后,当场吓出了一个激灵――忘川之水汇集了代代亡魂的爱恨怨憎,念力极强,寻常鬼魂向来都是敬而远之。
因此,一旦出现这种落入忘川难以挣脱的,那不是生前作恶多端,便是死后恶念横生的大鬼。袁钟胆子小修为浅,以往摊上这种大事,都是涕泪涟涟地跑去归虚殿找禅似解决……可这一次……
袁钟目瞪口呆地望着忘川中猩红翻腾的河水――这底下究竟掉了个什么东西进去?多少年了,他就没见过忘川之水红成这个模样。
简直像是一锅煮开的麻辣火锅。
袁钟吞了口唾沫,幽怨的眼神再一次投向那宫门紧闭多日的藏书阁。拼了,不济就去投胎算了,这破官爱谁当谁当。
袁钟抬头挺胸,斗志昂扬地朝藏书阁走去,半道却听到河畔看热闹的鬼魂挨在一起窃窃私语。
“可惜了可惜了,怎么当了鬼还能溺水呢?”
“多漂亮一姑娘,神仙似的,这么就想不开掉河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