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试图平复怨念,他们的……甚至是她自己的。那是一个恶鬼所有力量的来源,而如今它们在滔天的怒火中几乎诞生出自己的意志。
姜凝强行压制着它们,又试图调用出一部分魂力在身下铺开一个阵法。那过程极度艰难,也异常缓慢,她的指甲几乎将掌心的皮肉抠破。在这漫长的对峙下,她身下终于形成了一个只能容纳一人的狭小阵法。
当年,姜凝在李雀的幻境中施展过同样的法阵。只不过那时的规模比如今大得多,也完善得多――她曾将制造幻境的恶鬼通过这个法阵丢入忘川。
而如今通过这个阵法,她要丢的却是她自己。
瑶华宫的宫门敞开了,狂风席卷着雨水,穿过宽敞的宫室吹打在她脸颊。
姜凝仰起头,那双清冷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如此无情。关山悲渡的脚步很轻,落地无声,他掀开轻薄的隔幔与姜凝对视。
关山悲渡浅浅地笑着,那漆黑的眸子扫过姜凝的脸庞,然后,笑容变得更加舒展。
即便套在x国天子的壳中,姜凝依旧一眼就认出了他。若说在此刻前她还有疑虑,不敢确定那个借x国天子身躯重生的魂魄,究竟属于撒星满还是关山悲渡,那如今,她周身暴起的怨念便是最好的答案。
关山悲渡望着她血红的眸子,怜悯地淡笑道:“真可怜。”
姜凝强压着眼中的杀意,仰头问了一个问题:“赌场中的神像,在你们那里?”
“是啊,”关山悲渡眼中笑意更深,没有丝毫的隐瞒,“很快,天下人都将瞻望它。”
姜凝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她转头望向一旁桌案上的铜镜,它模模糊糊地映出她现在的模样――清瘦,苍白,冷淡得像是雪原上衰朽的枯叶。
可与之相对的,清瘦便能够装束起更繁复的华服,苍白便能点缀出更独特的妆容,冷淡便更无情,更能摆弄成高高在上的神明符号。
五百年前,关山悲渡看上的就是那幅无情无欲的神女像。他处心积虑地磋磨她,直到今日再见,他发现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他扼杀了曾经鲜活的少女,她成了他期待已久的模样。
关山悲渡弯腰抚向她手腕上的银铐,若有所思道:“那个小孩给你带的?”
“姜凝,你现在是不是太听话了一点?”他忽然道,语气不咸不淡,“我给你卸了。”
姜凝将目光从铜镜上挪开,忽然朝眼前男人笑了一下:“我乐意。”
这话听着像是在赌气,可是两人过近的距离,令关山悲渡看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陈旧而鲜活的情愫。
他忽然有些恍惚,难以理解地望着她:“你……”
阵法在此时轰然开启,鬼界昏黄的天光、忘川咸湿的潮意扑面而来,姜凝半截身子落入阵法中,在千钧一发之际用银链缠住了关山悲渡的手腕。
她怨毒地望着他,露出毒蛇般的笑容:“一起死吧。”
他低头沉沉望着她,鬼界的万物对于雪国人来说是如此陌生,忘川的水流声滔天,仿佛近在耳畔。
关山悲渡在瞬间做出了反应。手掌的骨骼从内被震碎,遂一寸一寸地从那银链中挣出,他低头望着姜凝,脸颊的肌肉在瞬间显得有些扭曲。
“想多了。”阵法在他眼前飞速地闭合,几道赤红的丝线冲天而起,直扑而来。他不耐烦地挥开它们,像是在驱赶恼人的蝇虫。
关山悲渡闭了闭眼,坐在榻上,片刻才恢复了平静。
“不会死的。”他冷着声音喃喃自语道,“你与我,永远都不会死的。”
姜凝重重地坠入了忘川,苦涩而腥咸的河水漫入她的口鼻。她本该尝不出任何味道,可不知为何,此刻只觉那涩意浸润了四肢百骸。
渡化一只恶鬼,我们将其分为三步。
第一步,将恶鬼丢进忘川。第二步,浸泡七七四十九日,将满身怨念洗涤殆尽。第三步,抬入轮回。
这是正常的方法。
作用在姜凝身上,还要多一步。
她睁开眼,望着掌心凝出的匕首――雪国寒铁炼出两把,一把刺入了撒星满的身体,分离出了他的魂魄和肉|体。
还有一把,在她的手里。
姜凝曾设想过无数次轮回转世的步骤。她本该将这匕首递给季淮,求他等自己从忘川中出来后,将默念着雪国咒文的自己一刀捅死。
届时她的灵魂终于能够脱离这具躯体,轮回转世。
可是后来,她发现季淮是她前世的爱人。
再后来,她发现同魂真正的作用。
若她死了,这副躯体会成为关山悲渡的下一个容器。
这副肉|体会成为一位完美无缺的、不死不伤的、重活于世的神明。
彼时,神权与王权,都将掌握在关山悲渡手中。
作者有话说:
“你与我,永远都不会死。”指的是姜凝的身子和前夫哥的灵魂。
前夫哥:馋姜凝的身子(字面意义)
前夫哥不会爱谁的,他是个疯批,而且现在已经脑子已经不太清楚了,他已经尽力了。
撒星满是自愿被杀的。就算季淮不动手他也会紫砂的。但是他现在确实武力值远远小于季淮。
并且他要是不这样做的话,前夫哥就没法出来占据老爹的身子(这个后面应该会简要说一下)。
撒星满和季淮都有能力可以用那把寒铁匕首,分离服用了“同魂”之人的身体和魂魄。
姜凝跳河属于是一个卡buff操作,不是想不开哈。
第105章 江月年年 二十二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隆建十三年的盛夏, 突如其来的大雪侵蚀了这片本该炎热的中原大地,即便是世外桃源般的西崇山也没有幸免。
极寒一路向南方席卷而去,x国万数贫民死于这场于夜半悄然而至的“冬日”, 而这竟然并不是最糟糕的――大雪以摧枯拉朽之势尽数破坏了田间一切等待丰收的作物, 这意味着那些本就食不果腹的饥民之死并非结束,而是另一场大灾的起始。
伴随着天子仪仗同时离开西崇山的,是玄师麾下一众门徒。面对这在百姓眼中堪称“天罚”的异象, 那些原本在寻常人眼中难以琢磨的玄法异术, 竟然成为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玄师府门徒的身影笼罩在青灰色的厚重斗篷之下,他们在大雪降临后的第一个黎明赶往北疆。尽管那群人的容貌普通到令人无法分辨, 但依旧有无数百姓追随着那些身影, 为他们开辟了一条簇拥在人潮中的道路。
那些一辈子都没有触碰过术法的普通百姓,在束手无策的当下只能仰赖他人的力量,而他们并不知道这场天灾本身就是源于这些身着青灰色的道袍的“奇人异士”。
这支青灰色的队伍快速又无声地穿过一座座饱受严寒摧残的城池,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被天子赐封了不低的官职, 但面对那些饥寒交迫的,本该成为他们的“责任”的百姓,这群玄师门徒竟然没有给予半分眼神。
暴|乱并非没有发生,在大雪持续而日光暗淡的第三天,已有十几名身强力壮的农民挡在了北上的队伍前。玄师门徒并没有为此停下脚步,他们的五官埋在斗篷的阴影下, 平静地绕过那群手握铁器农具的壮汉,沉默得与这场大雪相似。
大雪下得人心惶惶、民怨鼎沸,自皇城一路派发的赈灾物未能安抚民心――酷暑飘雪,这是前所未有之事。在担忧个人生计之余, 其实早有人暗中揣测, 这场大雪是否就是当今王朝大势已去的征兆。
玄师门徒轻描淡写的态度当然惹恼了那些本就人心浮动的百姓, 然而,在农民扬起武器的下一瞬,队伍中一个青灰色身影抬起了手指。
农民手中的铁器好似顿时化了千钧之重,如利剑般直插入雪地。
风雪哀嚎,四寂无声。
“大人,你们要到哪里去呀?”
农民与玄师府门徒无声对峙之时,人群中突然走出一个身着水青云纹鹤氅的少女,她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面容秀丽,一双鹿眼纯澈乖巧,生得没有任何攻击性。没人想到她会忽然靠近,而且竟敢径直走到两支队伍的中间站定。
她仰起头,那双大眼睛温和地望向那名玄师门徒兜帽下的脸,没有得到答案,便又问了一遍:“大人,你们要到哪里去呀?”
人群中逐渐传出悉悉索索的交谈声,玄师府在大x有着相当崇高的地位,即便他们如同苦修一般徒步向北,最初也没人敢向他们诘问。而如今,亲眼见证了他们对百姓苦难毫不在意的样子,也再没人期望从他们口中得到任何答案了。
玄师府的人,多少都有些不太正常。
“北疆。”那玄师门徒却忽然开口了,他垂下手,将面容更深地藏入兜帽的阴影中,虽然是抗拒的动作,可竟然给予了那个女孩儿答复。
“你们去北疆做什么?”女孩儿又问,“那里天寒地冻,什么都没有。”
“神明。”玄师门徒的声音不响,却异常认真。他身后的队伍因这句答复而出现了一瞬的骚动――他们沉沉的目光望向了他的后背。
那门徒不为所动,他绕过少女垂首往前,队伍继续往北而去,女孩儿在雪地中立了一刻,紧了紧衣领,低头走入道路两旁的人群。
“小姑娘,刚刚那人说的是什么啊?”
一个老婆婆站在医馆的房檐下,忽而出声叫住了她,其他路人也停下脚步看了过来。女孩抿了抿唇,对上老人苍老憔悴的面容,涩声道:“……神明。”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把这个可笑的答案说出口的,可下一瞬,那老人浑浊的眼里竟盈满了热泪,“太好了,太好了。”她转身朝医馆中走去,嘴里念念有词,“玄师没有放弃我们,等他们将神明请回来,一切都会好的。乖孙啊――”
少女站在医馆外,听到一旁的伙计叹着气摇了摇头:“她孙子烧了三日了,估摸是熬不过了。”
“没有药吗?”
“药?也得用得起好药才行。”伙计朝房中药铺瞟了眼,“这可是天灾,药就是金子。有钱人家前日一早就来买空了,留在铺子里的能有多少是好药?”
女孩儿闻言愣住了,她抬手摸了摸袖中的暗袋,准备走进药铺,却被人一把拉住。少女脸色一变,正欲抬手挥去,动作却忽然一滞:“小季公子?”
“余姑娘,想清楚。”
三日前大雪忽至,连煜山都不曾幸免,这种异象本非人力可为,但玄师门徒却仿佛早有预料般立即启程向北。
经历过那个诡异的雪山幻境,虽没有凭据,琅月却下意识将两者联系起来,她与苏明秀偷偷下山,混在各个城池的人群中观察了许久,终于逮到其中一个门徒离队解手的空隙来了招狸猫换太子。
刚刚在队伍中与她对话的那人其实是苏明秀假扮的,他们本不好如此堂而皇之地交谈,但奈何这队玄师门徒之间好像也十分疏离,平日交流不多,几乎套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今天这一遭是他们故意引蛇出洞,想着就算苏明秀被识破,真动起手来,也总比如今这样稀里糊涂的强。
只是她实在没料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季淮。
“你怎么会来这里?”琅月的声音中带了点惊喜,探头朝季淮身后张望,“光莹姐姐呢?”
季淮松开她的手腕,神情淡淡的,满身寒霜萦绕不去:“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乱世已至,余姑娘还是回煜山去吧。”
琅月握住了袖中的瓷瓶,下意识地往医馆内看了一眼。就在这一眼间,只听男人的呼声、女人的哽咽、老人的哀泣交织着冲出房门,琅月在仓皇间下意识地与季淮对视,只觉得他神情冷淡之余,更透出一种说不上来的复杂。
琅月没有时间多想,一步跨入了医馆。
医馆里的人比想象中更多,病患基本都是在这场极寒中高热不退的幼儿,父母站在药铺前焦急地朝煎药处张望,那些小小的孩子连哭声都异常虚弱。
琅月掀开帘幔时卷进一阵凉风,门边的女人不悦地瞪视而来。她连忙轻声道歉,小心翼翼地挤进人群,看到了屏风后哭声的来源。
“大夫,您再看看……求求您了,您不能不管呀……医者父母心,这孩子才三岁……”
“苏老太太,我也没法子了,你带孩子回家吧。”
“大夫……”
“让我看看。”琅月与焦头烂额的老医士四目相对,顾不得更多便将手指搭在了孩子的颈脉。
这孩子已烧得没了意识,琅月微凉的指腹落在皮肤上也没有半点反应,倒是那老太太一把推开了她:“你这丫头做什么呢!”
“可以治。”琅月回头望向那医士,口中念出几味药材,“这些药难道也都没了?”
那医士眼神闪躲,支支吾吾地分辩了几句,或许自知理亏,说到后来索性扬起声,让门外的药铺伙计把琅月撵出去。
“等等!”抱着孩子的女人连忙扯住琅月的袖子,眼神哀求,“你说可以治,是真的吗?”
琅月顿了顿,从袖中摸出一个瓷瓶,将一枚黄豆大小的药丸裹在手帕里递给她:“碾碎了和水服下。”
女人连忙伸手接过,可眼神始终带着几分犹疑。那老医士站在屏风后挤出一声冷笑:“年纪不大,口气不小。”
琅月并不同他辩驳,转身欲走,却被那孩子的父亲默默地挡住了去路。她微微一惊,见那男人目光并不友善,顿时心里凉了半截――真是好心没好报。
好在清露归元丹“医死人肉白骨”的疗效并非浪得虚名,服下药丸不久,那孩子的气息竟渐渐平复了不少。
老医士不可置信地上前把脉,那孩子的家人更是拉着她的手就要下拜,口口声声称她菩萨转世。
琅月之前心中不太自在,事到如今却也真的替他们高兴。她一面避着礼,一面往医馆外走,哪知手没碰到帘子,裙摆却被人死死攥在手中,扯得她几乎踉跄在地。
瓷瓶被她掌心捂得温热,琅月攥着那小小的瓶子,回头对上了满屋泫然欲泣的目光。
这并非城中唯一的医馆,那也并非城中唯一高热不退的稚童,而她手中,却只有一瓶清露归元丹。
医馆的学徒托着几碗药汤掀帘而入,苦涩的药香飘至琅月鼻端,即便她在山上再疏于学业,也嗅出了其中的问题――受了潮的药材,难道还能管用吗?
“庸医,该死。”她暗骂了一声,措不及防地与倚在医馆门边的季淮对视。
他的神情极其复杂,目光像是在看她,却也像穿透她望着其他的东西。琅月看不到簇拥在季淮身后的那些鬼魂,更加不会看到他视线里那些死于庸医之手的怨魂。
片刻后,季淮的眼神才终于真正落回她身上:“余姑娘,我将要离开此地。若你打算返回煜山,我可顺道送你一程。”
季淮并没有被关山悲渡蒙蔽,那张婚契上绘制的符咒依然奏效,若姜凝果真有性命之危,他不可能毫无察觉。可即便如此,他依旧决定顺应关山悲渡的提议前往鬼界,他知道姜凝在那里,而他如今除了她以外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