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城的列车——倾江一诺【完结】
时间:2023-04-17 17:24:56

  只有老人,真的如同奶奶一样,拉着她坐在自己的床上,轻声说:“没事了,孩子,没事了。跟我说,我叫不害怕,啊,我叫不害怕。”
  “我叫不害怕。”女孩的哭腔糯糯的,好像在跟老人撒娇。她那张看上去有点强势的面孔配上这样的声音,仿佛身后有位唱双簧的不入流配音演员。
  小周看着这画面,莫名感到一丝温馨,随后想起了自己的奶奶。她站在院子里,背靠破砖房,砖房之后又是小山,小时候当爬竿的烟囱和盖着雪的柴禾。她的头发也是这样白中串着黑色,他忽然不记得她的脸了。
  他也想要哭,又觉得丢人,一使劲站起来拉上推车,大声吆喝了一句,鼻尖的酸意立刻就被冲淡了。他推着推车头也不回地走。
  ……
  有些上了班的老油子,说话特别令人讨厌地委婉。
  绕了一大圈柳穗子总算弄明白,是上面安排她春节调班。
  她答应了,反正她上没老下没小,回家眼一闭就休息。况且工作这么多年,她感觉自己对这条铁路有了不一样的感情。
  听说绿皮火车要被全部取缔了。
  她也乘过动车和谐号,还有高铁,非常快,而且稳。K字头和T字头车越来越慢,就是得在路上给他们让道,还经过一些零碎的小站。不过后者对她来说是非常必要的,只要这站有一个旅客上车,就不算白停浪费时间。
  况且,小站有小站的风光。“北国好风光,请看K203玻璃窗”是她讲了十三年的列车长致词结尾。这句话是她自己写的,车上还有很多东西都是她提议布置的,生活必需品,暖手宝啊,厚外套啊,轮椅摇篮拐杖啊,还有一间厕所改造的哺乳室。她知道哪里有草原,哪里有农田,哪里过桥,哪里钻洞,什么时候能看见沈阳的高楼大厦。北京也有高楼大厦,但风貌就是不一样。
  K字头慢,磨蹭,乘客素质低,还吵。她习惯了,她觉得很好。
  有些同事在宣传板上会写自己把列车当成家,柳穗子从来没有过那种感觉,认为这有点夸张了。主要是她也不知道真正的家是什么样的。她愿意说,自己把这当成一份还可以从事很久的工作。
  挤在车厢连接处的车门前面,单手努力抓着竖杆,她一边继续跟老油条寒暄,问哪几个同事跟她一起,一边无意识地看着窗外,脑子里想:这次应急处理很不周全,身边没帮手,幸好让一个自称当医生的乘客自告奋勇去乘务室通知其他列车员,还让人家自己跑来救人,多寒碜。春运开始老少乘客增加,列车员巡视次数也要增,还有,撒泼耍赖也一定得把新药箱拿到手……多拿几个更好。
  火车速度正常,一点零二准点到达小站北戴河,老太太的事闹完后马上就要进入大站秦皇岛。柳穗子已经看到了并列的铁轨,前方出现灰白的棚子和站台,广播里温柔的女声如约响起:
  “尊敬的乘客您好,前方到站是秦皇岛站。请下车的乘客收拾好行李……”
  柳穗子默默让开通道,让准备下车的乘客通过,但没人过来。她有些奇怪地往车厢里面看了看。
  电话里领导还在叨叨,声音格外大。
  不对。
  是外面的声音太小了,向来吵闹的车厢,既没有小朋友的哭声,也没有大嗓门的嚷嚷。更诡异的是,广播也戛然而止。
  没到站吗?柳穗子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她把脸紧贴车门上的玻璃,外面确实是灰白色的棚子,不过有点过于灰白了……
  简直是一大片,慢慢地,越来越浓,面积越来越大。这个时节起雾了吗?
  柳穗子皱起眉头,意识到事情绝不简单。她得马上通知……通知……
  眼前一黑,她的身体无力地砸在地上,彻底晕了过去。
  ……
  “秦皇岛站火车调度台,秦皇岛火车站2站台区域出现不明白烟,正在快速扩散。K203次列车即将进站,请求指示!”
  听着这条语音的工作人员不可思议地长大了嘴,门口有人大喊:“起雾了!”随后整个车站忙乱起来,按照暴恐演习的方式进行处理,尽快找到白烟的释放地点,控制可疑人员。其他经停列车也立刻进入紧急状态,幸好今天这个时间段车次不多。
  下午一点二十三,烟雾彻底笼罩整个车站,原定进站的列车不见踪影。
  下午一点五十,公安机关人员赶到,对烟雾成分进行排查。
  下午两点整,烟雾逐渐开始散去,两点半,车站其他区域恢复正常运转,2站台空空如也。
  两点半,@央视新闻 在多平台发布紧急通知,确认今天上午由北京开往漠河北的K203次列车,在下午1:20左右失联,至今未有音讯。车上有乘务人员20名,乘客1202名。有关部门正紧急查找营救,并成立K203乘客家属专线,欢迎知情人士及时提供线索。
  恐怖袭击?人为报复?事故?惊雷炸响,网友们热烈讨论。此时,某个小博主发布微博,称自己是D50次列车的乘客,在秦皇岛站停车时,他/她听到外面有男人的喊叫,车窗外布满可疑的白烟。
  这条微博没有被删除,随后,车站人员通过记者确定了这一情况。
  捏着手机的手猛烈地发抖,屏幕前的王婷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努力支撑着在宿舍群里打出“辞墨失踪了”几个字,又切换回微博和浏览器,反复刷新,仿佛这样,那列车就会从K203变成K204号。她期盼着姜辞墨突然在群里冒泡,发个哈哈大笑的表情包,说:“想不到吧,朕还活着,就说我有幸运buff嘛!”
  姜辞墨有手机瘾的,如果她还在,她不会看不到这条新闻。可是任凭群里炸开了锅,她一直没出现。
  她再也没出现。
第3章 圈内大粉侯佳音
  姜辞墨坐在左边床,女孩正对她坐在右边床,头倚着梯子。她眼圈已经不红了,原本绷着的脸蛋也冰消雪融。
  姜辞墨先开口:“你好,请问怎么称呼?”
  女孩惊讶:“这就开始了?”
  “嗯,321action,开始。”姜辞墨眼睛定定地望着她,她两腿并拢斜着放,以免和女孩的腿挤在一起,身体前倾,神情很认真,但女孩总觉得她举止有一种属于强者的放松和从容。
  “我叫侯佳音。”女孩说。
  姜辞墨点点头,“你是谁?”
  “啊?”女孩有点懵,姜辞墨指着车厢过道尽头隔离门顶上的那个滚动屏幕说:“是它问的,你是谁?”看出女孩的犹豫,她补充:“这是咱们现在唯一的线索,整辆车都睡着了,只有它在工作。如果这是个探案游戏的话,这屏幕上的红字就是通往出口的钥匙。”
  直到这个时候,侯佳音仍然在怀疑这一切是现实还是梦境。她正在和火车上刚认识的奶奶聊天,突然过道里传来响声,是一位女工作人员跌倒在地上。她过去扶她,她一动不动,没有呼吸,但身体在发热,又像是活着。
  等她从那里回来时,她发现整个车厢都静止了,所有的乘客一动不动倒在床上,包括她所在的08包厢。于是她又走到隔壁07包厢看,幸好这些人还醒着。
  大家都很害怕,包厢里的年轻人出去找人,一无所获。车头门关着,看不见驾驶室里面的情况,当然也没法下车。他们试着用手机打电话,信号满格就是打不出去。网络是关闭的,充电插口还能用。抬起头看着窗外,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之后,他们相对无言。
  过了很久,大概是半个小时,其中一个人从上铺爬了下来。她穿着一件灰黑色厚卫衣,墨黑的中短发,额前留着细碎的刘海,好像台湾偶像剧里的女学生。
  她踩上鞋子,将身子直起来,侯佳音才看见衣服上面写着四个大字。
  “我太难了。”
  侯佳音笑点蛮低的,正如她的泪点一样。她“扑哧”一声乐了,这人很震惊地看着她说:“……你真乐观。”侯佳音意识到自己很不合时宜地提供了一种恶劣的情绪价值,立刻努力恢复正经。这一复原,她很快想起来自己糟糕的处境,慢慢就真的笑不出了。
  这个人很耐心对他们讲了很多话,她头脑混乱记不太清,总之她和他们都被说服,配合她进行问答游戏。
  “相信我朋友们!我会带你们出去!”这人说。她介绍自己叫姜辞墨。
  “美女姜,言辞的辞,墨水的墨。”
  很文艺的名字,侯佳音模糊地猜想这名字背后一定有故事。作为同性,又是年轻人,又是她心中的“懂事大人”,她对姜辞墨有天然的信任——其实不信任也没法子,她坐在下铺,肯定是第一批被问的。
  所以,她是谁呢?
  侯佳音像被警察查户口一样回答:“我叫侯佳音,女,今年十七岁,至今未婚……”说到这的时候姜辞墨彻底破防,侯佳音嘴里冷不丁冒出一个歇后语:“真是乌龟办走读——憋不住笑了。”
  姜辞墨捂着脸,很半天才抬头努力地咬牙说:“认真点吧姐!”
  “好,”侯佳音同意,“我出生在河北省石家庄市,现在在石家庄上学,目前高三,成绩一般,长相绝美,从未脱单。”
  “求你别说了。”姜辞墨托下巴作思考者状。
  其实这些话单拎出来都不好笑,甚至有点尴尬,侯佳音最妙的地方是她的语气很有小品感,加上一丝奇特的口音,但凡姜辞墨见过点世面都知道其实那就是很普通的河北口音,配合在一起,在这个严肃的气氛中显得出人预料地幽默。
  侯佳音想了半天,“我是汉族人,家庭小康,祖籍河北,政治面貌是共青团员。父母都是中国人,父亲经商,母亲在某企业做中层,我爷爷……”
  “不用了,祖辈倒是不用了。”姜辞墨摆手,“讲讲你自己。”
  “我啊,”侯佳音想了一下,“哦,我最值得说的是微博有10万粉丝。”
  姜辞墨手比大拇指随喜赞叹。
  “小红书3万,贴吧1万多,还有CITICloub……”
  “这是什么啊?”姜辞墨好奇道。
  侯佳音自豪地举起手机,指着其中一个黑底白字的APP,“锄头公司自己的社区,可以用来抢票和买应援物。”
  姜辞墨若有所思,突然灵光一闪,指着她大声说:“啊!我知道了,我领会了。你,你是那个,那个,这个软件可以充会员,充到十级抢票成功概率最高,但是经常卡是不是?你们还集体维权过但公司装聋,然后这个图标也经常被人吐槽很阴间。”
  “其实……”
  “还好吧我觉得。”姜辞墨盯着那黑白相间的标,“把颜色调到极简的时候世界是极端纯净的,好与坏一眼就出来。问题不在颜色,在图案。”
  “而且对于色弱或者色盲来说,这种设计拉近了他们和正常人的距离,很友好。锄头愿意迁就色障员工搞成这样挺好的。特别是你的爱豆,陈佳音。”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喜欢陈佳音,锄头公司旗下那么多艺人,陈佳音一个人能占半壁江山,他的粉丝能占整壁江山。当然这些可不能跟她说。
  侯佳音原本就红扑扑的脸更红了,就像一颗浑圆的蛇果,两只手下意识捏在一起,姜辞墨假想此时如果给她条绣花手帕,她能直接出演张生初见崔莺莺。
  “嘿嘿,”她笑,“没办法,提我就不能不提他,我们两个的联系太紧密了。”
  “你会用紧密这个词,很少见,”姜辞墨说,“你认为偶像和粉丝之间应该保持什么形式的联系?”
  “他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侯佳音脱口而出。
  头顶传来吸气声,坐在05号中铺的小妹妹用一种震撼的眼神趴在床尾悄悄凝望着这个奇怪的姐姐,06号大哥长大了嘴无声地说了一句不知道什么话,和对面02号中铺的兄弟交换了下眼神,那位灰头发小哥明显没看懂,做了一个很夸张的小熊摊手姿势,他旁边戴着彩色法卡的女生捂嘴偷笑。
  以上所有动静两位话事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尤其是大哥挪动沉重的身躯让床板吱呀作响,和那女生不慎磕到脑袋的惊呼。姜辞墨看着侯佳音的眼神像燃气不足的灶台,窗外照进来的一点亮光忽闪忽闪地要灭。她重重地清清嗓子,继续道:“为什么这么说呢?你们的感情产生在什么地方,或者说你喜欢他哪里。”
  “很多啊!”灶台重燃火焰,“我喜欢他的歌,他长得也帅啊,还有他像我,嘶——不对,我像他。反正我们是一种人。”
  “什么人呢?”姜辞墨疯狂回想陈佳音那存在感超强的人生中有什么值得推崇的特点,“他好像求学之路挺坎坷的,家里条件不好,但是有梦想喜欢唱歌,就扛着音箱去地下通道唱,被人拍下来火了。他是化学课代表,成绩特别好能上985,但没钱交学费,怒闯娱乐圈。而且即使考上也学不了化学,因为色弱的话有规定不能报这种专业,真的很遗憾。”在被动接受关于陈佳音的无数通稿中,最后一点是最触动姜辞墨的。
  “我也是。”侯佳音说。
  其实侯佳音似笑非笑的时候,五官是很凌厉的,就像即将发火的班主任。列车员说的所谓“艺术家的气质”指的应该就是这种高冷不好惹的感觉。姜辞墨看着这样的她,心里灵光一闪,正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她抬手,和身体一样修长坚实的手指指着姜辞墨的衣服。“这是什么颜色的?我猜是蓝色或紫色。”
  “湖蓝。”
  “bingo~”侯佳音的笑容回来了,指着小桌板说:“这是棕色,上面还有深棕色的条纹。像地板一样。奶奶身上的毛衣,是黑色底,粉色的杜鹃花,花蕊是浅浅的黄颜色。旁边那只蝴蝶翅膀上五彩斑斓,就像我的裙子一样。”
  姜辞墨才注意到侯佳音身上这件长裙。哪是五彩斑斓啊这叫镭射,简直是炫彩!要不是外面没有太阳,她觉得自己可能会在上铺被这个可怕人类来回走动的步伐晃瞎。然后她想起侯佳音根本不是他们包厢的。
  人家是来做好事的。结果被自己这么审问。还喜欢陈佳音,就算喜欢雷佳音也不关其他人的事。
  “很漂亮。”姜辞墨评价。她说的是实话,这条裙子材质柔软却版型端正,精致而不突兀的泡泡袖在视觉上拉长肩宽,略紧身的腰身正衬得原本高挑匀称的侯佳音越发跟一个花腔女高音歌唱家一样。她几乎能断定是牌子货。
  就是在冬天穿太冷了。为了配合裙子侯佳音腿上只套了一条“光腿神器”,这套行头在东北大地能养活一家风湿医院。
  “你在哪下车啊?”姜辞墨忍不住问。
  侯佳音张了张嘴,“如果能成功下去的话,漠河。”
  她语调很怪。一般国人说“漠河”两个字时重音都放在“漠”上,她放在尾字“河”上,下巴微抬,眼神虔诚。姜辞墨脑中默默出现了一条画外音:啊!侯佳音不能失去漠河,就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
  “我也是,还以为不会有人陪我到终点站,没想到咱俩可以做伴。”姜辞墨很欣慰。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侯佳音讲。
第4章 软件工程师隋风
  “我是隋风,一名软件工程师,今年36岁。这是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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