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城的列车——倾江一诺【完结】
时间:2023-04-17 17:24:56

  隋风不戴眼镜。姜辞墨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刻板印象,觉得一名互联网男性工作者就应该穿格子衫戴长方形眼镜。
  实际上他不但不戴眼镜,甚至还有浓密的头发。只是有点少白头,显得整个人比实际年龄要老,也更加柔和。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在带娃的原因。小朋友坐在靠窗的地方摆弄手机,时不时皱眉看着窗外的白雾发呆,然后很沧桑地叹了口气。
  “这孩子长大能当领导。”对面老奶奶肯定地说。小朋友回答:“谢谢。”继续玩手机。
  “他在研究怎么连网,刚在打游戏,网断了。”隋风苦笑着摸孩子的头。成年人对世界的悲观跃然脸上。
  一大一小原本买的是03号上铺,姜辞墨看不方便主动跟他们换了,所以俩人现在都在01号下铺,姜辞墨也随便坐。接着隋风从包里掏出两张身份证。
  特殊时期姜辞墨必须得看,父子俩住址都在北京海淀,令她肃然起敬。父亲姓隋,孩子姓毕,是随母姓的吧。
  似乎看出来姜辞墨在想什么,隋风开口补充道:“我们来自美丽富饶的大城市铁岭,他有一个姓毕的姥爷。”话音未落乘务员抓着杆子爆笑,一圈人都在笑,姜辞墨第二次破防。
  “回去看姥爷啊?”她问。
  “回去奔丧。”
  姜辞墨:“……”
  她想把表情弄得肃穆一些,跟剩下的年轻女孩一样。但隋风神色未变,其他几个大人也差不多。大哥在头顶嚷嚷:“谁没了?你家的还是他妈家的?”
  “他大姨姥。”隋风说。
  “多大?”“八十。”两个人一前一后几乎同时问答完毕。大哥点点头,再没吭声。隋风顿了顿,”老太太一辈子刚强,最后走得这么快,没想到,真没想到。”
  他盘腿靠在墙上,“以为起码能看见孩子上初中。”
  姜辞墨的内心似乎撕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里面是空白,再往里看还是空白。她的姥姥在哪呢?她的爷爷奶奶呢?滚烫的岩浆洗刷干涸的火山口,有一些情绪马上要喷薄而出,她按住胸口。
  “哥,北京念书容易,是不?”小列车员的声音打破沉寂。隋风也好像刚回过神来,“呵呵,卷生卷死。17年推优取消了,18年竞赛没了,19年特长生不让考了。冬令营,总被举报。同学都上数学班英语班你敢不上吗?拿回来的资料和课本一比,天书一样,家长都吓死了。派位上的普通初中,报志愿上的六小强,出来考的高中一样吗?高中完了就是高考……”
  列车员听愣了,侯佳音接茬:“我们这边也一样的,双减不让开补习班,老师悄悄的去学生家里教,像特工。我们河北考生多,没有好大学,竞争特别激烈。”
  “河北工业大学是211呀。”中铺小妹妹说,“我有个表姐在那。”
  “河北工业大学,”侯佳音面无表情,“在天津。”
  ……
  姜辞墨听得心酸又头疼,幸好隋风还记得谈话的主题。他话锋一转,说:“我们公司是一个外企,做应用软件的开发。我家和我爱人家都在铁岭,我们是熟人介绍的。当时还有一个浪漫的故事。我在百合网挂了好几天,看到一位心仪的女士,正要联系她我同事就推荐我去相亲,我不好拒绝,到那一看,名字和相貌都对上了,就是百合网那个女孩,我爱人。”
  “这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了。”姜辞墨拍手。“关于你爱人有什么能说的吗?”像这种有配偶的必须得多问几句。
  隋风抿了抿嘴,“她像她大姨。”
  “啊,性格是吧。”
  “除了性格。”
  姜辞墨:“……”
  人一提到亲近的人很难客观,说出来的话经常飘渺,问点实际的吧,“她做什么工作的?”
  隋风突然站了起来,指了指外面。姜辞墨心里瞬间激动,他老婆不会是秘密特工吧?核弹研发?实权大佬?她连忙跟出去,到了车厢口。昏倒的穿制服的女人还可怜巴巴地和乘客挤一张床。她的头往左歪,乘客的头往右歪。
  “她在家。”隋风说。
  “其实她比我学历高,原来我们都在互联网行业。她怀孕时候身体不好耽误上班,老板找她谈话,那意思还不明白吗?她就辞职了。生完孩子以后我心说一个硕士还有五年工作经验,能找不着工作?还真没找着,没单位要她。那段时间我待遇升了,她就先呆在家带孩子。现在她比我还忙。真是……折腾孩子也折腾家长,一个小学生……真是,嗐。”
  姜辞墨略算了算,这孩子是2013年出生,现在九岁多。那时候隋风27岁,他老婆应该差不多,确实也不算早育了。
  “我爱人比我大三岁。”隋风又一次未卜先知了姜辞墨的心理活动,“本来我们就打算晚要孩子。正好那会她刚弄完一个项目,地位挺稳定的,她们公司当时宣传福利相当好,这补助那产假的,一怀上嘴脸全变了。后来才知道,你知道吗,”,隋风伸手掏兜四处扫视,陀螺般转了半天,举着空空的手叹气,“她傻呀。底下大姑娘小伙子全等着她让位呢!可不怂勇她早怀吗?天天给她讲大龄产妇危险,还发微信软文吓她。上边要裁员早放出信了,躲着她说,她不知道。过一两年才是真稳定,14年她们公司好几个孕妇。”
  他的动作表达了一个对妻子失去工作的男人的愤怒,和配合无烟车厢的高素质,还有最后发现兜里根本没烟的悲伤。
  姜辞墨不知道说什么好,她隐约感觉那的确是个大公司,内部斗争如此地腥风血雨,这种公司出来的人才无缝转型海淀虎妈,前途不可限量。当然她喜不喜欢这个前途就是两回事了。
  回去后她扭头去看小朋友的小脸,出了这么大的事,这孩子一直很安静。现在他在玩贪吃蛇,巨无霸蛇傲视群雄,他曲着一条腿懒洋洋趴在膝盖上单手操作,有一种属于老玩家的从容。
  很普通的一个家庭,父亲工作,母亲全职,孩子上学。一眼就能望到底,就看你愿不愿意扒开底下的这层灰。
  姜辞墨打开自己的手机,新建备忘录,写上“我”。
  性别年龄民族国籍
  学历工作特长爱好
  亲缘友情家庭事业
  身体外貌性格事迹
  头脑被榨干了,她想不出别的。脑中过了一圈,目光定格在后后行。
  她注意到隋风一开始就同时介绍了自己和儿子,然后是大姨姥的去世,儿子的学业,爱人的相遇,还有姥爷。一切都是小家庭和岳家的事,他自己的部分少之又少。
  姜辞墨深吸一口气又有了干劲:“你身体怎么样?”
  “很好。”隋风犹豫了一下又说:“颈椎总疼,腰也疼,心脏熬夜会疼。大毛病没有……”
  “心脏可不能当小事!”
  “查查身体吧!”
  对面一老一小异口同声喊起来,隋风愣了一下,笑起来说:“好。”姜辞墨觉得他不会去查。
  “工作压力很大吧?内容上有没有异常?”互联网行业千变万化,牵涉到无数信息,甚至那块写着“你是谁”的电子版也和程序有关系。所以姜辞墨才逮着随风可劲儿问不放手。
  隋风轻飘飘道:“工作一切顺利。累是肯定累的,在大城市打拼的人谁不累呢?不累就没钱赚。我爱人能被挤走,我也能。”
  他低下头。
  “所以我害怕。”
  害怕有人比自己更累,害怕自己一放手,整个家庭就像失去根的浮萍被激流冲走,冲散。他害怕老板不让自己累。
  姜辞墨彻底明白他为什么不提自己了,拼到这个份上自己的生活已经不重要了。孩子的生活是学习,老婆的生活是孩子,老公的生活是工作和老婆孩子,每天都填得满满的。什么朋友啊,同事比朋友亲多了。
  她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男人,尤其是现在他可能连命都快保不住了。他爱人在遥远的家里已经听说老公孩子一起失踪,一边对着亲戚,一边对着葬礼,连失三个亲人。她自己想想都要疯。
  寂静的车厢里,只能听到车轨摩擦的闷响,桌子上不知道是谁之前倒了茶,在杯底的茶叶随着摇晃向杯口盘旋,鱼跃而出,只剩下一摊空荡荡的水。
  只放一片茶叶能喝出什么味来呢?姜辞墨心想,这算是茶吗?
  “哥哥。”寂静的车厢里,有人轻喊。隋风丝毫不动,姜辞墨倒是抬了头。坐在中铺的小妹妹又喊:“姐姐,姜姐姐!”
  她手中拿着一个笔袋,正很费劲地扣它的拉链,不一会儿,从上面解下来一个小挂件,双手递给姜辞墨。
  挂件的一头连着系结的红绳,打结的方法很巧妙,看上去就像朵朵绽开的花。下端是一个摸上去滑溜溜冰冰凉凉的玉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中间甚至是镂空的,能看见瓶肚子里面有一簇玉雕莲花。
  “这个玉净瓶吊坠,什邡罗汉寺住持亲自给它开了光,代表平安吉祥的。戴上它能逢凶化吉,累积善缘。”小妹妹异常认真,“姜姐姐,你摸一摸,寓意很好。然后递给哥哥就好。”
  姜辞墨很郑重地双手捧着递给隋风,隋风更为郑重地从头到尾摸了两遍,还给姜辞墨。
  “谢了。”隋风说。
  “不是,”小妹妹摇头,“送你了。”
  “你要带着这个弟弟回家。他们都很想你。”
  隋风怔怔地看着小妹妹,小妹妹面如春花,“我天生受佛祖保佑,没东西加持也天不怕地不怕。”
  鬼使神差地,相信科学的隋风紧紧捏住小小的玉瓶,又轻轻挂在儿子的外套上。玉瓶清透的乳白色随着孩子身体的摆动,仿佛真的闪烁着五彩灵光。
第5章 退休技工曲超英
  “您好,曲超英奶奶是吧?”
  老人的头发并不是花白的,而是褐灰色。这是白头发染发后掉色的结果。她的身份证开头是220402,但地址在长春市某小区。姜辞墨知道省会城市的代码肯定是xx01。
  “您是……四平,还是辽原人?”她猜测。
  曲超英点头。“辽原。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
  有时候一句话能概括的人生才是真正颠沛流离的人生。曲超英穿着黑底穿花蝴蝶毛衣,下面套乳白色棉裤,短发烫羊毛卷。她皮肤很白,高鼻梁窄下巴,坐在硬床板上背部挺直。一旁的平板上是暂停的电视剧,应该是她发病前看的,画面是一群民国太太。
  姜辞墨想问问这是什么剧,以此打开话题。最上铺的大哥突然发出感叹:“大姐,你这普通话真标准哈。”
  曲超英咧嘴大笑:“瞎特么学,搁大城市熏陶的!”
  “真能耐,你真能耐。”大哥频频点头,“我全国跑业务都没整会,人家说我一嘴大碴子味张嘴都乐,操了。这玩意天赋,真靠天赋。”
  本来大哥没搅合之前姜辞墨的确没感觉她的口音有什么问题,现在她是彻底觉得这俩人都是地道大碴子。然后她意识到一个问题,曲奶奶是目前为止她采访到的第一个真纯东北人!隋风是半路出走,侯佳音是河北土著,2号铺那俩男女明显的南方口音,5号铺的小妹妹刚才说的是京片子。一共算下来,只有眼前这奶奶和上铺大脑袋是唯二的黑土地希望。
  他们两位,坐这趟车,不是远走,是回家。
  她立刻再再再次精神充沛起来,看着手机上备忘录里的条目,自信连串发问:“您是汉族人吗?现在是工作还是退休了?哪里高就?”她知道有些少数民族是不爱登记的。
  “汉族,汉族。”可能是大哥的话给她鼓励,曲超英的口音真的开始标准了!她区分平翘舌准确地说:“我是老工人,拖拉机厂里安零件的。早退了,我今年七十五,属猪,天生劳碌的命。”
  “我叫白云,他叫黑土。我属猪,他属虎。我七十一,他七十五。”姜辞墨鬼使神差地突然顺嘴边溜出来一句话,顺口溜顺口溜,意思终于明白了。
  “操,年轻人也知道这个。”大哥小小惊讶了一下。
  姜辞墨想说这个小品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活在这个世上了。关键是现在春晚也没得看,俗话说要想代替他,就要打败他。沈腾孙涛马丽三剑客目前还没挑赢赵本山宋丹丹两位大侠,江湖就这样在式微和鼎盛中来回切换,如同江湖的水波。
  “我也直道。”侯佳音讲东北话也像模像样的。
  曲奶奶没笑,眼神默默盯着某个方向,顺着目光看去,姜辞墨看到了毕小朋友,他换了个游戏,消灭星星。
  天生劳碌,对于一个七十多岁的中国女人来讲,也只有这么几种方式了——姜辞墨斟酌道:“您儿女在哪发展呢?”
  “姑娘在美国,小子在北京。我这不刚看小孩回来吗。”曲超英脸上有了一丝波动,“我孙女在中国科学院大学念书,学数学。你认识她不?”
  姜辞墨笑了,“估计不认识,她是大学霸。”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她是一年级的,你们都在北京上学,都是丫头,认识一下呗。她没有硬亲戚在北京,你挺闯浪的,你跟她当好朋友,就没人敢欺负你俩。”
  “我们不是一个学校的。”姜辞墨说,“我的学校在昌平,郊区。”离得太远。
  “她也在郊区,叫雁栖湖,有个湖挺漂亮,空气比城里好。就是晚上僻静,小姑娘怕出事,咱也不知道为啥不在城区建学校。”
  “她那是怀柔,奶奶。”姜辞墨明白为什么说是一年级了,雁栖湖是研究生院。看来这位理科学霸不是学妹,是学姐。
  “啊,不在一块是不?那我知道了。”曲超英恍然,过了一会儿偷偷低着头嘀咕,“其实不在一块也能一起玩,出去吃喝看个电影就完事了……”
  “奶奶,行,我回北京后联系她!”姜辞墨人生三大弱点,一怕女人落泪,二怕小孩缺爱,三怕老人伤心。她决定冒险接触一下大孙女,没准还能得到一些学业方面的指导——她毕业论文还没影呢。
  “好啊,太好了!”曲超英“噌”地一下从床上弹起来,是的,完全是弹起来。她在布兜子里翻翻找找找出一台智能手机,打开微信说:“我推给你。”
  姜辞墨也连忙打开微信扫码,过了半天才意识到——“奶奶,没网。”
  曲超英的热情停滞了。
  这手上一停,脑子开始转。姜辞墨发现,这可能是她孙女最后一次见奶奶了。
  儿子最后一次见妈妈,老人最后一次见孩子,女儿还没来得及打长途电话。孙女拿着手机边看电视边想,明明房间都收拾好了,怎么就没开口留奶奶在家过个年呢?
  女人落泪、小孩缺爱、老人伤心,这三要素,在此刻此地悲惨地集齐了。姜辞墨的心跟秤砣一样往下坠,眼睛酸涩,大哥好像在跟乘务员说什么笑话,她听不清楚。曲超英迷茫地站在原地,好像迷路的小孩。
  他们都是迷路的小孩,不小心坐错了车,呼喊着找不到自己的家。
  微信虽然断网了,但聊天界面的头像还是能加载出来。姜辞墨难过的时候也喜欢找东西看发散注意力,当她看到这个头像的时候,思绪好像陷入了无穷的深渊。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这个派大星好像长着一张阿妮亚的嘲讽脸,就是《间谍过家家》里的那个女儿阿妮亚看着次子的表情。它头的顶部还多出来一撮粉色的毛,像鸟巢一样顶在派大星尖尖的小脑袋上,里面真的有几只小鸟张嘴要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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