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能是在是太开心了,姜辞墨觉得自己耳膜嗡嗡的响,她觉得以这个音量,那些车厢里睡着的乘客都能给喊醒过来——要不让他试试?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他。曲奶奶神秘兮兮:“真的?”
“那还能假吗?”大哥不乐意了,“我家里有族谱呢。我是康熙儿子雍正弟弟那一支的后裔,正经镶黄旗满人,排启字辈。我们家是,胤弘永绵奕,载溥毓恒启,溥仪是我太爷爷辈。”
“牛逼。”曲奶奶道。
“启功和您什么关系啊?”杜雨晴问。大哥脑子转了一下:“亲戚,都是亲戚。”杜雨晴露出诡异的笑。
姜辞墨也很震撼,她记得在小时候爸爸的电话簿子上有一个叫“佟敏”的阿姨,爸爸说她家是满族,后来姜辞墨学了知识后知道她家在清朝时是姓“佟佳”的,这叫满族八大杏儿。
不过那是贵族,这是正经皇族,又是一种感觉了。
她看着这位觉罗,努力想象着他是否遗传了康熙或雍正的某些特质,比如……开朗,健谈,大头?
“我跟朋友一起开一家烧烤,我负责开,他负责烤,小子原来学厨师的。”金启辛放松地抖腿,抖得隋风父子那边一颠一颠的,“我没什么来历,我家里都是老实人,人口很简单,我爸我妈,我姐,我,我俩闺女。”
“嗯。”姜辞墨知道自己只要继续这样保持好奇的态度,他就会主动把家底一股脑全秃噜出去。果然他喝了口茶水继续道:
“我爸妈以前是小领导,手里有点小钱都给孩子了。现在他们和我姐住一起,帮她看孩子。我外甥女刚生孩子,小孩刚三个月搞不了破坏,哈。”
“是。”姜辞墨心道总算知道是谁泡的这抠搜的茶了。“孩子三个月最好玩了,只要不哭不闹,可爱的很。”
“是。”金启辛又喝了一口,把杯子举到姜辞墨面前,“这是太平猴魁,听说过没?”
“哎呦,金贵的,没喝过呢。”
“来给你倒一杯你尝尝,还有水瓶吗?”金启辛说着又要爬上去,姜辞墨拦住他,“大哥我们说完你再去,不着急,啊。”
金启辛想了想坐回去,叹了口气。
“我自己家,就我和俩闺女,老大十五,老二刚过十周岁,也是我妈给看大的。说句话我妈真能耐,我这名儿就是她整的。启辛,知道啥是辛不?”
姜辞墨摇头。
“你得学历史啊,辛!亥!革!命!”大哥每说一个字都用手指点一下床架,当当的响,“革命家推翻了腐朽的封建社会,我太爷爷,下台啦,哈哈哈哈!”
姜辞墨这回是真笑了,这大水冲了龙王庙的事她也能赶上一回,这火车真没白坐!
“这实在是太能耐了。”她赞叹道。
“我觉得挺好啊,咱们现代社会多好呢。我下一代连辈都去了,本来是焘,女孩叫焘奇怪。俩闺女都是我起的名字,老大08年生的,叫金迎运;老二13年生的,叫金乘舟。”
“这回我知道了!”姜辞墨举手,“08年奥运,13年神舟九号上天!”
“对对对,女孩就应该多了解历史,当代历史也是重要的历史。”金启辛很满意,“我大女儿就……”他扭头一望,看着了杜雨晴,“诶,就你这么大,对,和你可像了,也戴个这小眼镜,现在是流行这种镜框吗?”
“我按自己喜好选的,不知道流不流……”杜雨晴还没说完金启辛就把这个话题忘了,转头继续和姜辞墨聊:
“她过了年不就中考了吗?墙上贴个纸条写拼搏白天要考上二中。我说你能考上高中就行,不管什么中。嘿呀,我这脑子好使,她妈也好使,可能是随她爸了。大人智商不够就别要求孩子了呗,是不是。”
这信息量一下子就大了,原来大女儿不是他亲生的。
“大哥,”姜辞墨盯着备忘录,“讲讲你自己吧。你的生活和爱情事业啥的。”
大哥瞪着姜辞墨。
大家都知道,平时幽默和气的人一旦生气,给人的压力会格外的大。姜辞墨几乎要撤回发言了,大哥却又嘿嘿地笑开了。
“爱情,”他变魔术一样从列车员的小推车零食堆里准确地掏出一包五香瓜子,撕开扔一颗到自己嘴里,整瓜子进去皮吐到地下垃圾桶中,速度快力道足,呸的一下。
“狗屁爱情!”
“这个世界上的感情没有永恒不变的,有的变深,有的变浅。只有爱情,从虚无到虚无。”
车厢里再再再次安静一秒,姜辞墨发现他们在无意中还是小看大哥了。从他一口说出小情侣的身份,到科普历史,再到分析爱情,他一直在输出着独特而又珍贵的价值观,只不过因为语气和人设问题,显得很不正式。
“讲讲吧。”姜辞墨像中国好声音评委一样,等着选手说出自己的故事。
大哥坐正了,腿放下,瓜子放下,擦擦嘴。
“我前妻很能赚钱,我们在一起十五年,遇到她的时候在一家银行,我存钱,她取钱,中间有个人插队,她跟那人吵起来了。我一看她怀里还推着小孩,小孩都直哭,心里来气,帮她吵。”
“赢了吧?”
“伟大的胜利。”大哥评价,“开启了我恋爱生活新的一页。她非得感谢我,我说不用谢,咱俩处对象吧。”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她没老公。她一个人穿正装在下班点过来存钱,进的是VIP室,西装是定制的,皮鞋是红底细高跟,头发油光水滑的,是重大场合刚开完会。旁边那老头插队根本不关她事她非要横插一棒子,说明家里条件不错,语气厉害,在公司里地位不低。这种身份不雇月嫂,非要一个人推婴儿车出来取钱,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可能刚换了生活环境。还敢吵架,说明生活不顺导致脾气不好。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右边眼影花了。她这种女人用的化妆品都是防水的,还能晕开肯定是大哭了一场,用手使劲抹了。”
大哥认真地看着姜辞墨。
“这几句话我只告诉你,你不能告诉别人嗷。”
“我保证。”姜辞墨郑重地说。
大哥恢复正常表情,“反正我就跟她在一块了。那时候老大也才三个月。她大着肚子发现前夫包二奶,忍到孩子出生就离了,搬出去自己住。她那老公也是有点事,两个人闹得挺厉害的。”
“然后呢?”
“然后就……”大哥望着天花板,“十五年过去了。”
他一直盯着天花板,上面有油腻的污渍,芭比公主贴纸,划痕,彩笔涂鸦,办/假/证的电话号。他要把天花板盯出花来,以概括零碎的生活。
“我这些年一直东奔西跑的,她也不着家,两个孩子先是找保姆,后来保姆折腾孩子就辞了,让她爸妈看,老人习惯不好,最后我妈过去看,她有事我就请假搁家看,我们俩轮流一直到现在。”
“你是创业啊?”
“我有个兼职,给杂志社供稿。跟一帮子朋友自学的摄影,属于个人爱好。在东北这片来回跑,最远就是这次来北京。到处找人,采访,拍摄,这双眼睛就是这么练的嘛。”他打开手机,找到一个单独的电子相册,展示给姜辞墨看:
“这个哥们是赫哲族的,他身上穿的这叫鱼皮衣,得用大马哈鱼的鱼皮,小木槌一锤一锤凿出来这么一件。这个大姐是蒙古人,会呼麦,女子呼麦和男子的音调不一样。这个小姑娘是萨满传承人,萨满教,能说会道的,会作法。你相不相信世界上有魔法?朱丽就不信,她……”
他叹了口气。
“讲错了,是前妻了。”他继续嗑瓜子,隋风用脚把放在小桌板下的垃圾桶踢过来一点,抱着孩子没说话。
第8章 新婚夫妻陆娜阿锴
“你们好呀。”姜辞墨坐在05号杜雨晴的铺上,看着对面02号铺的两个人。没办法,真没地方了。
“你好。”
这两个人不知为什么,面对谈话突然变得很矜持,一人坐一边,谁也不挨着谁。无所谓,姜辞墨可以两头问嘛。
女生头上别着四五个彩色法卡,一条粗蝎子辫垂在脑后,浓密的发量令人羡慕。男生一头奶奶灰短发,这种颜色素人染不好会显得很非主流,可他驾驭得很好。
“这是我们两个的证件。”男生伸胳膊想把东西递过来,够不着,女生拿着一甩,“piu”地正中姜辞墨的床。
“来自广东潮州的陆令瑶小姐和梁泽锴先生,新婚快乐~”姜辞墨津津有味地看。没错,这两个人扔过来的是结婚证。
梁先生答应了一声,说:“那个是户口上的名字,平时别人叫她陆娜。”
“好的陆娜,你们是99年和00年的啊?”她咂舌,“好年轻,我和梁先生同岁哦,我还单身呢。”
“我有同学可以给你介绍呀,”陆小姐说,“你喜欢什么类型?不要害羞,弟弟还是大叔,学霸还是体育生?有句话说得好嘛,要放肆爱。”
“我喜欢笑起来很好看的。”姜辞墨说。
“啊,颜控啊,知道啦。”陆小姐指着她笑,“没问题……”
“还要看起来很好笑。”
“啊……”陆小姐顿了一下,很快恢复元气道,“搞笑男,也可以的。”
“人家要搞笑的帅哥,没听明白吗?”梁小哥打趣地笑,“没问题,我有几个兄弟都……”
“得了吧。”陆小姐笑,“别坑人家。”随即忽然严肃脸,“我有个堂弟人不错的,而且很帅气,你要不要试试看?”
姜辞墨说行。
“应该是很帅的,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漂亮,像钟楚曦。”是的,那种风情万种的成熟韵味,没有烈焰红唇也能散发出的热烈气质。
还有一种青年人的朝气。
“当然。”陆娜扬了扬下巴,“我从小到大都漂亮呢。”
因为之前他们的马甲已经被金哥扒得差不多了,姜辞墨只是简单问了几句,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其实那理发店不是我家开的,是邻居的店面,我放假去帮忙。”梁泽锴——他亲切地说出了他的小名阿锴——说道,“顶着这个发型都不好找工作了。”他挠挠头,“我家只是普通上班族。”
“我家是做生意的,”陆娜说,“我们兄妹四个,他家是独子。”
“哇哦,大家庭哦。”姜辞墨在上大学前几乎快忘了同龄人还有兄弟姐妹这回事,上大学后通过网络还有身边的一些同学,意识到独生子女并不是90后00后全部家庭的状态。但兄妹四个——她也想有个大哥,或者一个妹妹哦,陆娜是同时实现了。
“我是小妹,”陆娜害羞地笑了,“我大哥在跟长辈学着做生意,姐姐们都有了工作,我不知道接下来是念书还是工作,没有想好。”
她只比自己大一岁而已,姜辞墨便直接说:“我打算考研呢,我要换专业,找自己喜欢的试试。你大学什么专业?喜欢吗?学得痛苦吗?”
“痛苦——极了。”陆娜咬牙切齿。可能是因为大五官的原因,她脸上的表情特别丰富,像迪士尼公主,姜辞墨感觉她很适合去做3D动画捕捉。
“金融学。”姜辞墨顿悟了,的确痛苦。
她有一个学会计的同学,自述在大学里课没有她们工科多,但要不停考证,考证,考证……不知道学金融的是不是这样。反正和数字打交道嘛,痛苦就完事了。
她是喜欢纯数学的,但对金融这种混数学不太感冒。陆娜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你要不跟我一样,试着换一个文科专业?”她讲。
“我不是不喜欢这个行业,你懂吗?”陆娜很纠结地咬着下嘴唇,“我从小就喜欢看超市阿姨卖东西,五岁时我的梦想是开一家服装店。”
“但是我不喜欢学金融。”她讲。
姜辞墨也深深纠结了。
“其实做生意的话,学工商管理更对口。”她思考,“或者市场营销?但这些都是后台操作,如果你想直接卖东西的话……”她吸了口气,“要不你真的直接去开店好了。”
“啊?”陆娜惊了一下。姜辞墨一鼓作气,“对啊,你开一家自己的小店嘛,搞个代理名额,先卖品牌,然后搞搞自己的品牌。你想要亲自设计吗?很好办的,艺术类看天赋,如果审美达标的话自己学嘛,实在不行找老师学,上课学!或者那种淘宝网红店,你自己可以设计,兼当模特和客服,慢慢做起来。”
陆娜一声不吭,大眼睛在水草一样的睫毛下面眨呀,眨呀。
“其实你们都想差了,我家没那么有钱。我家是开干洗店,一家店慢慢做起来,养活六口人,还有亲戚帮衬。亲戚就是……赚钱的是我叔叔,但我爸不想这样。”
“我没觉得你家很有钱,我觉得你以后会变有钱。”
姜辞墨轻轻说。
和大哥一样,姜辞墨也会看人。
她会观察人的精神,例如,在里衣和首饰省俭却紧紧裹着时尚外衣的女孩,以及穿着平价眼里充满坦荡自信的男孩。
“你先暗恋他,他后爱上你,你才追的他,是不是。”
姜辞墨感觉有目光紧追着她,可能是底下的金大哥,也可能是八卦女子三人组。
“我们这是girl's talk,所以没关系。”她像神婆一样悄悄探身过去,“你在恋爱里时常没有安全感,对地域也没有安全感。因为你家长辈根本不是当地人,你有潮汕口音不假,却不会说潮州话。”
陆娜的大眼接着眨呀,眨呀。
“是哪里呢?”
陆娜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击中了,预想中的雷霆轰鸣并未到来,万千重情绪汇入心田,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叮咚一声散作一圈浅浅的水波。
“温州,”她说,“爷爷奶奶从温州来。”
“哦哦,浙江温州。”姜辞墨了解了,又心想温州也是个经商环境不错的地方呀,怎么就南下了呢?
这就是宏观和微观冲突的问题了,不深入采访陆爷爷不可能深切体会,她想接着问下去,下铺有人念经一样嘀嘀咕咕的:
“浙江温州,浙江温州,江南皮革厂倒闭了!王……”
“王八蛋老板黄鹤带着小姨子跑路了,我们没有办法,通通十块钱!是不是这个?嗯?”陆娜直面冲击,张牙舞爪地对侯佳音讲,“早会背啦!”
下面的侯佳音安静了几秒,可能是在内心挣扎,“不好意思,我嘴欠,我就这么没过脑子说出来了,真不好意思。”
“没事。”陆娜大度地笑,“我对温州的第一印象也是这样的。我十多岁才第一次去温州呢,爷爷他……”
她嘟着嘴,“我们陆家人好像很难抓住一段稳定的关系,兄弟啊,姐妹呀,走到最后都会散开了,像魔咒一样。”
姜辞墨觉得这不能怪侯佳音,她真的已经很小声了,可能是讲给杜雨晴听逗她笑的。惨就惨在那时恰好没人说话,针落可闻的一间屋子,就听着她那句“江南皮革厂” 了。
“我也去过温州,”侯佳音仰头看陆娜,“在高一那年。爬了雁荡山,在市区疯狂吃吃吃,吃到撑。有山有水,人文景观也相当周全,只是说没有一个非常著名的景点支撑吧,毕竟旅游都成快节奏了,打卡完就跑路,温州不适合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