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晴小友,请允许我为你念一首诗。”
莫名其妙的,杜雨晴问:“你干嘛?等我过去再说。”
“不!”明灯道,“我榨干自己,为你写了这首诗!谁也无法阻拦我,哪怕是你本人!”
在杜雨晴没有二次拒绝之前,他立刻念起来:
“我想化作一只秃鹫!
夺走你的滥情,
吃掉你的朋友。”
他声音很大,加上杜雨晴没有避着别人,姜辞墨也听见了,她咂舌:“你二大爷胃口真好。”
她没想到杜雨晴开的是免提,明灯也听见了……
大老远的,他坐在茅屋里,默默记了杜雨晴的“另一个讨厌的朋友”一笔。
“我想化身私盗神火的哈拉女神,
为你的山峰凿出沟壑,
让你鹤立鸡群。”
“我祝福你平庸,祝福你和善。
我祝你的子民敏锐,祝他们愿意为你祈祷。
我祝创造你的长生天!
祝你勇于在平原上驰骋,看不见高山上的野人。
祝你早日看透脆弱的巴别塔,
用心血给予它坚实的材料。
奔跑吧,平原上的明珠。
建设你自己的土地,不为了高,不为了远。
祝沧海桑田挡不住你的足迹,
你的头顶永远是山海遮不住的蓝天。”
“啪,啪,啪。”姜辞墨鼓起了掌,根据杜雨晴描述的画风和她看到的出版诗集,她一直以为明灯是那种诘屈聱牙颇有古风的诗人,没想到这首诗如此的通俗和现代。连她都听懂了。
“怎样?我是否精进?”明灯自得地问。杜雨晴不吱声,姜辞墨回头一看,她在哭。
那一刻,她发现自己少了一个朋友,却多了一群朋友。她放手一处小节,广阔天地真的朝她奔来。
……
姜辞墨安抚好杜雨晴的同时,有一个人远远站在雪中,她带着华丽的长檐礼帽,穿着皮靴和风衣长裙,只拎着一个小小的手包,单薄的背影似乎要风雪吹垮。
她站得笔直,风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认真地端详着眼前的画面。
一位打着伞的男士默默靠近她,他把伞盖过她的头顶。他说:“你好。”
女人戴着丝绸手套的手扶起礼帽的檐,一双妆容精致的眼睛来回打量着他。她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陌生人,可是……
“你很像一个人。”女人脑海思量几遍,涂了火山烈焰红的嘴巴却脱口而出,“我的大哥。”
“他叫佟杰,我认识他。”
没想到,男士竟然回应了她的疑惑。
“我叫黄杰,我们曾经在某地擦肩而过,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他望着漫天的大雪。
“那是一个夏天啊,树丛里有蟋蟀的齐唱,那个夜晚是立夏,全年中极光最易出现的时候。那时候的漠河,被当地人们叫做……”
“不夜城。”两人异口同声。他们互相望去,女人惊讶地发现,她已经被那场大火催老了,而黄杰还停留在三十六年前,他的穿着打扮活脱脱是个80年代的年轻人。他组织郊游、野炊,他爬树摘果,他在学校里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他被刺儿头的妹妹训得面红耳赤,他想用限制伐木的方式保护林场,他要组个乐队。
“她就是莉莉娅。”黄杰指着姜辞墨的背影,“她长大了,比佟大哥还要大。”
她留着中短发,碎刘海一直留到眉心,她穿着橙色的衣服,懂得照顾自己,保护身边的人。她的衣服上写着:很简单的。
“她好吗?”佟敏挡住眼睑,这样泪水可以顺着手背留下去,不会弄花她的妆。
黄杰坦然。
“去看看才知道。”他说,“很简单的。”
佟敏被说动了,此时,姜辞墨一行人正各自结束了通话,准备回到站内。她大步奔向姜辞墨,皮靴在雪地上踩出深深浅浅的痕迹。
“等等!”
她张开手。姜辞墨停住脚步,“什么事?”
她上次见到自己还是个刚上幼儿园的小孩子,现在早就不认得她了。佟敏看到姜辞墨已经停下,便想回头跟黄先生道别,可是雪地上却空无一人。
那把伞孤零零地放在原地,下面留下两个爪印和一行字。
“一路顺风,我的妹妹。”
第70章 今我来思素雪飞
“师傅,漠河大剧院,十万火急。”
车站口的出租车很多,侯佳音跳上一辆,费力地把吉他塞进后备箱,车门还没关上就开走了。终点站人多,车站附近稍微有点小堵车,过了两个红绿灯就好起来。侯佳音整理好衣服,焦灼地望着城市里的风景。
另一头,姜辞墨正和故人寒暄。
“佟敏阿姨,好久不见。”
她早就不记得佟敏的模样,正如佟敏也记不得她。当时江家夫妇刚生了孩子,在大姑家安定下来,并顺利考到南方的佟敏常来北京看望两人,可每次一来,三个人坐着,都不免想起当年的事。特别是当佟敏得知他们二人竟然改了名字和祖籍,更是觉得不可理喻。
“就一点都不想漠河了么?”
她和佟杰生长的家庭环境较好,却也不是一点不知道江河河江雪家的境遇。可受到了更好教育的佟敏坚持认为,他们这样才是真正的放不下。
“哪有外地人叫什么京生和燕妮的,四不像,哪怕改成张三李四也比这好。”
最终这次争吵以大家不欢而散,江河江雪拒绝接见任何在漠河的熟人结束。而后,佟敏在南方继续发展,成家立业,也再没见过他们。
如今,姜辞墨似乎继承了他们的气质,看着热情,心里却无端发冷,好像底下是一块融不掉的寒冰。佟敏挤出一个笑。
“阿姨想带你来这边看看。阿姨对这里很熟悉。”
她不知道姜辞墨对往事知道多少,心想着她爸妈总不会一点都不说吧。看着姜辞墨的平静神情,她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她爸妈已经全部跟她说了。
否则她一个大学生也不至于大过年的独自跑来。
“好。”姜辞墨听话地点点头,却仰起头反问了她一个问题。
“佟阿姨,回来见到我,你会不会难过?”
佟敏愣了一下,随即道:“当然不会!我是专程来找你的,看到你这么高,我特别开心。”
怕姜辞墨不信,她又补充了一句:“江大哥和小雪的孩子就是我的亲生孩子,从小你就特别聪明懂事,会坐在我的腿上给我讲故事,那时候我觉得你适合当老师。没想到去学工科了啊。”
句句都是关于她本身的话。姜辞墨微微勾起唇角,她愿意把信任托付给这个阿姨。
“既然这样,我想去个地方,不知还在不在。”她道。
“什么?阿姨马上给你找。”佟敏打开导航APP——老实说,虽然她对江河江雪他们各种不满,说着放下,自己也多少年不回来了。
大姑家人对自己很好,可终究不是亲生爸妈。在饭桌上坐着,看着其他家人有说有笑时,她时常感到孤独,她深刻地意识到大哥和朋友都不在了。
失去佟杰的日子,大家过得都不好。
几个猛兄弟失去了家人和老师后越发无法无天,开始频繁地去往外地,对外称“干工程”,却总跟着一帮不三不四的人频繁出入工地,干的是强拆和打架斗殴的活。1990年,“失踪”许久的二猛忽然回村,说是小猛死了。怎么死的?他说不出,只见到一队豪车,前头还跟着几个平头整脸的人,塞满了整条林场新村的小路,一直排到旁边跟旧村相连的河沟。
这时候大人安全意识加强,不再允许孩子们游野泳了。河水变得清澈。二猛跟他哥两个人从火葬场捧着小猛的骨灰,一个小弟掺着小猛的妈,他妈亲手把骨灰一股脑倒在河里。说这是小猛的遗愿。
那场仪式佟敏也去了,她听身边的小伙子叫他们二人“大猛哥”和“二猛哥”。她想这两个小子还真出息了,成了一号响当当的人物。村里不少年轻人也都动了心,缠着他们问到底是什么工程这么来钱,被二人通通骂回去:不要一天到晚想着走捷径,到时候有你哭的!
佟敏知道这句话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世界上所有的礼物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只是她没想到代价来的如此之快,1991年6月,哈尔滨市中级人民法院宣判乔四犯罪团伙进行宣判,为首的几人死刑立即执行,这是佟敏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好友的大名。据说当场给拉到荒山野岭毙了,又据一个“从良”的小弟说,两个猛兄弟行刑前也有话:葬得远点,也找个河洒了,别让家里人在天上看见。漠河水系那么多,总有一天能汇合到一块的。
“我想去漠河舞厅。”
姜辞墨讲。
她说出这句话佟敏先开始笑,笑了好一会儿,她说自己打扮成这样子,就是要去那儿的。这是陆娜阿锴早已和他们分别,两人拦下一辆出租车就要找地方,结果司机说:“老去那,路我知道。”
随着《漠河舞厅》的诞生,漠河舞厅已经变成一个地域文化和时代伤痛的代表性打卡景点,客流量激增。出租车停在巷子口,佟敏拉着姜辞墨的手,仰头看着那块霓虹灯牌。
他们走进舞厅,姜辞墨主动牵起佟敏,邀请她跳舞。佟敏很惊讶她为什么会男士的动作。
而她也优雅地脱下外套,撩起裙摆,礼帽在金色灯光下晃动,她记起那天,在姜氏夫妇的回忆中永远不记得的事情。
是她主动邀请的江河,而把大哥留给江雪。当时她边跳边想,这样他们兄妹永远在一起,结婚也在一起,以后他们在这里变老。
那扇门新修好,再也不会漏进冷风。姜辞墨的脸上没有他们那时候的单纯的快乐,她用轻快的步子掩盖忧虑。舞厅里人山人海,人声鼎沸,新一代年轻人生在21世纪,准备开山拓海,音乐却没有了当时《一无所有》的勇气。
喇叭里在悠扬地唱着:
“我们在大草原的湖边,等候鸟飞回来。
等我们都长大了,就生一个娃娃。
她会自己长大远去,我们也各自远去。
我给你写信,你不会回信……”
就这样吧。
……
车站门口,有一辆车孤零零等待,上面贴着雨晴小友的名字,这是蛮荒书馆的专车。不用说就知道,是专门被明灯派来接杜雨晴的。
车上十分暖和,杜雨晴放松地坐了上去。
又是一个傍晚,远处的雪山沉沉,她的心却如此鲜活。
她摇下车窗,看着阿锴拉着陆娜跑向一片还未被人踩过的雪地,他们似乎还没拍够,得把这场雪完全地记录下来才行。
“走吧。”杜雨晴说。
……
场馆后台,陈佳音百无聊赖地坐在化妆间,监视器里显示着还剩最后十分钟。
“这么处理没问题?”他最后一次跟骆小怡确认。这是他演唱会最重要的一场,千万不能出差错。
“没问题,两位叔叔阿姨都在台下,第一排,还有几位站姐也都安排好了,后援会的两个在第二排。陈哥你的几个朋友在后排角落。”骆小怡忙得团团转。
显然她会错了意,陈佳音也不纠正。他拿起桌子上那份连夜寄过来的,因为太多人摸过,已经没有香味,连字迹都模糊的信。这是他成名之后少有的几次私下看粉丝信。
之前骆小怡跟他说的一直都是前两张的内容,因为“关键信息都在那两张。这下他自己拿起信封,才发现最里面还附带一张自己印的小卡,是他翘着二郎腿手持话筒,动作略带拘谨地坐在某大牌艺人身边。”
他微微皱眉。自从自己成了“一线”之后,他不愿再回忆起曾经卑微的时光。娱乐圈里狗眼看人低的大有人在,侯佳音如果真像信里写的那么爱他干什么选择这样一张照片?
他翻到背面,果然,是写有话。“2015.7.1,哥哥说想完成小时候的梦想,要一把红蓝相间的吉他。”
陈佳音心想我还说过这话?
‘这可不行,这涉及到最后一哆嗦,侯佳音到底是不是他真正的粉丝。他手指敲了几下,身旁的笔记本电脑上显示出这档曾经的综艺——因为背景板有特色,十分好辨认。他快速跳过其他内容,选择“只看陈佳音”,又调到1.5倍速。最终,在节目的后半程找到了这一段。可是并没有卡片上所写的内容。只有一段主持人问那位大牌艺人曾经的梦想是什么,并没有cue到他。
陈佳音眯起眼睛。
他深知这些视频平台的德性,翻了翻列表,找到一期“加长版”,只有黄金VIP会员才能看。而且其他期也并没有这个选项,他猜想是他红了以后,节目为了热度专门放出的。
在里面有一个环节,是所有人在信纸上写下自己的梦想。几位艺人都写完之后在镜头前面坐着解释,后面有一块小白板,没轮到陈佳音时,他就坐在那后头。
放慢,放慢,再截屏。他看到白板的边缘有自己乌龟爬的字迹:一把红蓝相间的吉他。
之后,他自己介绍的环节很快结束,他刚说到自己想要成为歌手,并未提及吉他。这段内容的草率也让众多粉丝在下面怒骂官方,可当时就拍了这么多。此后,他的人设也一直都是扛着音响北漂的青年,再也没提过什么吉他。他练字,打扮自己,学习仪态管理。这段“黑历史”他自己早忘记了。
这还是追星吗?
陈佳音捂住眼睛。艰难地呼出一口浊气,入行前后他听说过各种明星粉丝的脑残行为,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粉丝,愿意比他父母都细心地了解他的故事。
可是,在他最小的时候,他好像确实是想要一把吉他的。
那时漠河舞厅已门庭冷落,可还是有新潮人士在门口蹲着卖唱,他们男的留长发,女的剃寸头,或戴着爆炸头假发,穿喇叭裤厚皮鞋,拿着吉他,身前放一个吉他盒收零钱。歌声跟舞厅里的舞曲battle,有时候西风压倒东风,有时候两股风诡异的和谐。还有的时候,门口的卖唱人会故意配合舞曲的节奏,用垃圾桶或油漆桶敲击,形成一种新形式的曲目。家人告诉陈佳音这就是“玩音乐。”
人身处不同的位置,对于相同的事情自然有不同的体会。比如当明星前他觉得脑残粉就是脑残粉,不可理喻;当歌手后他在初期相当珍惜粉丝,什么脑不脑残的?那是上帝!
等他真变成“明星”,他发现一件巧妙的事,他的不理智粉变少了。
是因为基数大显得少,还是因为形成了组织所以有所收敛,他没工夫探究。但当有人指摘他的粉丝做事不妥当时,他都十分恍惚,感觉和自己平日里见到的那一群并不能对得上号。
现在想想,人的情感都是有一致性的,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她们那么用力地爱着他呀,难保中间没人干出奇葩事。爱有多深,恨有多深,也难保没人因为恨他干出奇葩事。
此时的陈佳音,脑海中莫名其妙跟柳穗子产生一个共振,他想,可是接下来还能怎么办呢?自下而上的改革得从众,自上而下的改革得割肉,他两头不占,还想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