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怀眼眸微动,随即,他抬袖放了笔,单薄的眼皮微掀,看向面前的小姑娘。
少女略施粉黛,今日穿了身浅绿裙装,越发衬其娇艳。
纤细腰肢被束,软罗丝绸贴着肌肤,更显其玲珑身段,这是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美好身体,在光亮下,她的肌肤透明似玉,无暇细腻,那张脸媚态初生,娇妩又无邪。
虽她此时跪着,只能看到那微红湿润的眼尾。
可只见这眼尾,便能知那眼眸里藏着一池春水。
陈念是欢快明媚的小姑娘,她身上有着他这个病弱帝王所没有的康健和生机。
萧怀想到了……需要精心护养的花,娇气的花。
她是美好的。
再多人喜欢她都不足为奇,更何况……
萧怀淡淡一笑,眼底却透着琉璃般的脆弱。
帝王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这目光虽如水平缓,但还是居高临下,带着皇帝与生俱来的的审视,陈念顿觉背脊发麻,心中犹如蚂蚁嗜咬。
萧怀拢了拢大氅,缓缓走至跪地的女子前,拿出帕子咳了几声后,那苍白的嘴唇上沾了点点鲜红。
他擦拭嘴角,继而沙哑着声音问:“念儿姑娘,朕上次如何同你说的。”
“啊?”
陈念垂首跪在地上,看不见皇帝此时的神情,听到他这冰冷的斥问顿时心一沉,帝王威压如山一般压在她身上。
这是不同于她哥哥身上那带了杀伐气的将军威严,尽管只是小小的一句询问,但压在她这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身上,陈念仍是倍觉窒息。
这是帝王皇家带给百姓天然的压迫感。
陈念知晓,他不是她兄长,而是九五之尊,万人之上的皇帝,她不能放肆,也不能有任何一丝逾矩的行为。
但她努力回想,想了许久都没想出来萧怀是何意,也不知他上次同自己说的到底是什么。
许是宫女太监都皆被皇帝遣散,御书房此刻便只有陈念与萧怀二人。
房内太静了,静到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
一人清浅,似有若无,一人剧烈,心脏似乎都要跳了出来。
小姑娘沮丧又惶恐,一张桃花小脸骤然发白,失了颜色,头低到就要磕地上了:“念儿,念儿不懂,请,请陛下明示。”
“吓到了么?你怎这般胆子小。”
萧怀微敛眉眼又似是在笑,拢了拢宽袖,朝面前跪着的小姑娘伸出手去。
这手清瘦修长,手背至小臂处的青色经脉清晰可见,皮肤透着病态的白,还有冷,就连屋外的阳光落在上面都不能消解半分。
“朕何时让你跪了?起来吧,念儿姑娘。”
萧怀的手伸到了少女面前,陈念一抬眸便看到了。
她还是战战兢兢的,但也深知不能违抗,便只好抬起脑袋,小手就搭了一点皇帝的手。
只是她的手将将触他指尖,冰冷的寒气便使得她浑身一颤。
这根本就不像一个正常人的体温。
陈念不敢露出任何不适的神情,只手指微微抖了下,任凭皇帝扶着她起身。
“朕有这么可怕么?念儿姑娘。”
少女指尖的颤抖传到萧怀掌心,他勾着苍白的唇笑了笑,但笑声听去却没有起伏。
令人猜不透他的半分心思,也不能掌握到他此时的喜怒。
陈念听此忙摇头,不经意间与萧怀对视,那双眼眸若春水初生,潋滟生光。
皇帝拢在大氅下的手有了颤意。
方才,他扶她起身,少女脂玉般温暖的手在他掌心停了一瞬,待她收回时,仍有暖意留在他掌心。
男人蜷起手指,手指轻抚了下少女在掌心的余温,面上仍旧不动声色,笑和怒都看不出来。
掌心的余温很快被他病体的寒凉所掩埋,萧怀松开手,状若无事般,指了指早就摆放在他龙椅旁边的椅子。
黄花梨圈椅,雕花繁复做工精细,上面还特意放了个软垫。
“朕方才的意思是,上次春日宴初见朕曾告诉过你,以后不必跪朕,行礼即可。”
萧怀一提,陈念才记起这件事,方才她自己吓自己,面颊上的香汗已濡湿她耳鬓秀发。
“念儿一时没记起……”
“无碍,你坐朕旁边。”萧怀示意她坐下,自己亦也坐于书案前。
陈念不敢拒绝,便坐在了萧怀旁边,背挺得极直。
面前的书案堆积着如山的奏折,整齐放着名贵笔砚,除此之外,还摆了众多精致的糕点和瓜果,
“朕特地让御膳房做的,都是小姑娘爱吃的口味,不知道念儿姑娘喜不喜欢吃。”萧怀问道。
“念儿喜欢的。”陈念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笑盈盈地回。
“喜欢便好,念儿姑娘还有什么想吃的可和朕说,不必拘束。”
“谢陛下。”陈念着实不知道皇帝唤她来是为了什么,此时此刻皇帝又坐在她旁边批奏折,小姑娘如坐针毡,只能大着胆子问,“只是陛下今日唤念儿来所为何事?还望陛下明示。”
皇帝手中的笔一顿,继而温和笑道:“朕最近批阅奏折,看到了诸多烦心之事,朕便记起了念儿姑娘,想着若是念儿姑娘在旁边,批阅奏折的心情也会好些,说不定看到念儿姑娘的笑颜,朕还可少服些汤药。”
陈念被他说得都有些脸红,为表对皇帝的关切,只好硬着头皮问:“陛下是为何事忧心呢?”
萧怀轻轻勾唇,似是在笑,眼底那汪深潭却更冷了:“近日,朝中不断有大臣上书,言朝中有人结党营私,私自豢养军队,有谋反之嫌,朕头疼得很。”
陈念端坐在一旁,正想说些贴心话安慰萧怀时,萧怀刚摊开一本奏折准备批阅。
陈念眸光四散,便刚好看到了皇帝这份刚摊开的奏折,随意一瞥,竟是在奏折上看到了她哥哥陈灼的名字。
陈念愣了下,目光在那里多停了片刻,皇帝提笔时,她又慌忙收了回去。
开始心绪不宁。
她方才多看了两眼,即便是匆匆瞥过,透过零星几个字,她猜出了这本奏折的内容……
这本奏折,是参她哥哥的。
“念儿姑娘可以为朕研墨吗?”
皇帝似是在专心批阅奏折,并未发现陈念看到了奏折上的内容。
虽已是春日,外头艳阳高照,但他似乎极是怕冷,身上还披着厚厚的雪白大氅,衬得他病容更是明显。
明明相貌漂亮,比女子更甚,但身上的病弱之色却始终缠绵不散,似是脆弱得随时都要咳血。
陈念不由微蹙黛眉,只能应下:“自是可以,念儿遵命。”
她应了声,便开始为皇帝研墨,心里还在想着那奏折的事。
只是不知为何,她研着研着,这屋里的檀香味越来越浓烈,陈念意识模糊,昏昏欲睡,最后竟是在御书房睡了过去。
在睡梦里,她也记着有人要参她哥哥的事,小嘴一直微微张着,呢喃着,不知是梦到了什么。
小姑娘睡着后,萧怀拿来一件衣袍,欲要给她披上。
他走进端详着小姑娘的睡颜,静默良久,冰凉的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想要再次触碰那温暖。
只是此刻,当萧怀凑近时,小姑娘红润软嫩的小嘴唇张开,梦呓时,唇齿间吐了两个字:“哥哥,哥哥……”
似是还带着焦急的哭腔,不知是梦到了什么。
没有血色的手收了回去。
随即,他直起了身子。
眼眸幽寒,依旧探察不到丝毫情绪,只是苍白的唇却勾起了个极其明显的弧度。
他在笑。
成竹在胸的笑容。
――
御书房里一直焚着龙涎香,香味不仅不散,经过一个下午的时辰,反而越发浓郁。
只是今日这龙涎香里,还加了些使人嗜睡的药物,陈念闻着闻着便生了困意,在这处睡了过去。
因而,她在这御书房里待了近乎一个下午,身上早就浸满了龙涎香的香味,只稍稍凑近,便可闻到这香味。
陈念不是皇室之人,对这后宫之事不熟,也从未有人告知她……这龙涎香极其珍贵价值连城,京城里,只有皇帝在用。
且多用于后宫妃子侍寝时,即皇帝房事时。
只是,陈念不知道这龙涎香的事,但陈灼却清楚得很,清楚到一闻便知。
陈念在御书房睡了一个下午,待她醒来后,已是日暮时分。
落日熔金,夕阳照进空荡荡的御书房,落了缕在小姑娘白皙的脸上,微颤的眼睫上。
皇帝已经离开了这里,陈念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后,只觉脑袋混沌疼痛,一起身,盖在身上的衣袍便滑落在地。
是明黄色,上面用金线绣就五爪金龙。
皇帝给她披了衣裳么?
为何要待她这般亲近?他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经过下午一事,对这个病弱的皇帝,陈念除了可怜外,还多了一层防备。
她不知道……他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是哥哥么。
他今天召她来是故意想让她听到那些话,故意让她看到她哥哥被参的奏折,还是只是想让她陪他,替他研磨?
……
陈念想不明白。
但她知道了,这位帝王披了一层皮,她不知道皮囊下面会是什么。
陈念醒来后沉思了会,待思绪渐渐清明后,她将衣袍放在龙椅上,还是决定快点回去,告知她哥哥这件事。
告诉她哥哥有人参他!说他结党营私,私自豢养军队,皇帝已经对他起了疑心,她得让哥哥小心被人陷害……
想到这些,小姑娘方才睡醒时的红润小脸一下就白了,吓到手里的皇帝衣袍掉在地上都忘了捡。
虽然陈念想离开她哥哥,但小时候是他救了她,还把她当千金小姐般养大……况且,她知道……她哥哥不会做那种事!
在以前,除了养妹妹,他就只会打仗而已……
越想越着急,陈念顾不得再找萧怀,同守在御书房外的太监说了声后,便离开了皇宫。
太监也没阻止她。
待陈念走后,萧怀从御书房的屏风后走了出来。
他走至方才少女睡卧之处停下,纤薄的睫毛垂下,在日间昏暗的房间里,他的肤色透过于白皙,着一层冷意和脆弱。
萧怀盯着地上的衣袍片刻,后终究还是弯腰拾起。
将沾了少女气息的衣袍在他手心,男人手指微动,摩挲着……然后,他微微仰起了冷玉般易碎的脖子,将衣袍盖在了自己脸上。
少女的气息尽数涌入他鼻间,还有……皮肤,血液,骨髓里……
半晌,男人苍白的脸浮上了极其罕见的红|潮。
垂着的清瘦手指也在微微发颤,指尖发白。
他喜欢闻……她身上的味道。
温暖,像春天。
而他如寒冬,一身冰雪,终年寒凉。
“念姑娘……”
“念姑娘……”
皇帝轻喃了两声,待脸上红|潮褪去后,他拿下衣袍扔在一旁,面上又恢复了冰雪般的清冷神色。
仿若方才那事,那红|潮,从未在他这个帝王身上出现过。
――
府里的马车在宫外等候,陈念担心她哥哥,也就顾不上什么仪态,从御书房出来后便提着裙摆跑了起来。
夕阳下,少女裙裾翩跹,轻盈若蝶,在这一片庄严的红墙绿瓦间很是醒目。
恰好此时一人路过,看到了少女如蝶轻舞的样子,不禁驻足而立。
男子意气风发,丰神俊朗,一身朱红官袍尽显清正之气。
他便是陈念当时在宴上一眼看中的人,她如意郎君的人选。
只是陈念此时并未看到他。
而男人立在原地良久,目光一直追随着那翩跹的蝶,待耳廓渐热,有发烫之势时,他心中一动,才恍然收回。
这非他能肖想之人。
-
后面,待陈念紧赶慢赶地回府,想要告诉她哥哥这些事时,她刚进正堂,便被眼前的场景吓到愣在原地,浑身僵硬。
她的哥哥回来了。
手上拿着一柄沾血的雪亮长剑,剑锋上是血,他的手上是血,就连那张脸上也溅了点点血迹。
鲜红的颜色将他的脸映照得极俊美,透着种疯狂冷血的美感,却也极骇人。
他远远凝望她,薄唇弯起一个弧度,似是在笑,眼里的疯狂和占有欲炽热到像是一团火,随时都会将她吞噬,烧成灰烬。
不,是灰都不剩。
“念儿啊,哥哥的好念儿……”
哐当一声,男人扔下手里的剑,脚步有些摇晃地朝她走过去,一边走一边温柔呢喃,问她――
“好念儿,告诉兄长,你今日……去了哪里。”
第25章
面前血腥的画面让人浑身颤栗,陈念还处在震惊和恐惧里,根本没法回答她哥哥的话。
她甚至分不清有没有死人,地上躺着的是活人还是尸体。
正堂庭院里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地上是一滩又一滩的鲜血,还跪了一地的人,有清荷,有奉命守着她的侍卫……不远处还站着陈母,只是此时连陈母都只敢站在一旁,抱着双臂不停发抖,丝毫不敢对她这个亲生儿子说半句训斥的话,在抬眸看向陈念时,她却剜了她一眼。
看她的眼神除了厌恶,气愤外,竟是还有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神情。
陈念此时没心情在意她,她看到地上那一滩滩的血,只觉鲜血都将蔓延到她脚边,她被吓到快速后退了几步,眼泪都要出来了。
陈念其实只是个及笄不久的小姑娘,虽以前无法无天娇纵蛮横,但也没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
直到此时,还有人倒在地上不停地痛苦大叫,似是在求饶,身上是被锋利剑刃划开的伤口,鲜红血液正汩汩流出,滴在地上……
而她的哥哥对这一切却无动于衷,好似杀没杀人,别人死不死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此时她站在檐下,他站在庭院中间,旁边还有一颗落英缤纷的桃花树,他站在树下看她,面容英俊五官无可挑剔,一身玄衣锦袍腰坠玉佩,长发用红色发带束成马尾,看上去是一极其正常的俊美男人。
只是若是细看,便能发现……他的身上全是血,那玄色衣裳被染成了深红色。
陈念甚至不知道,那雪亮剑锋上的血,他衣服上、手上的血到底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总而言之,她忽地被吓到原地呆滞,动都动不了。
而陈灼却如神志不清不清的疯子,一直在问她。
“念儿乖……告诉哥哥,你今日到底去了哪里。”
“到底去了哪里……”
“哥哥不是告诉过你,不准离开哥哥,不准出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