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从方自君那里出来,如果裴延城真的遭遇了不测,身为他的政委的方自君不可能没收到消息,也更不会毫无反应,可他除了依旧跟之前一样焦急以外,并没有产生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
许是心里带了气,白夏说出口的话也毫不客气:
“你因公殉职,裴延城的手都不会断。”
话落转身就朝外走,临走到门口脚步突然顿了下,回头绕到床边将带来的柑橘,又全都重新拎走。
诅咒她的金大腿殉职,还给他吃个屁。
门砰的一声被白夏带上,屋内孔长墨的视线还停留在紧闭的木门上。
刷着院里统一的米白色油漆,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颜色,可这扇门怎么瞧,都没有他办公室的那扇门好看。上边油漆刷多了,淅淅沥沥的流下来,左下角又脱了两块皮,露出了土褐色的木块。
是个失败品。
孔长墨的视线下移到受伤的手腕,精致的金丝边眼镜,也遮挡不住眼中的阴郁。
出了医务处,白夏原本往家属区走的脚步突然换了个方向,转而朝文工团去。
*
文工团外还是一派轻松的氛围,广播站的大喇叭,正在字正腔圆的朗诵着近期发生的先进事迹,广场上也都是朝气蓬勃的文艺兵。
白夏拦住了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女同志。
“同志你好,请问你知道邵曾远同志在哪里吗?”
说话的姑娘很是热情,拉着白夏给她指方向。
“你找邵曾远呐,就前面那栋楼,墙上才刷过白漆的那栋,进大门右手边有个排练室,他这几天都泡在那里。”
“好的,谢谢。”
白夏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很方便就找到了邵曾远所在的排练室。
双开的暗红色大门半掩着,还没走近就能听到里头有节奏的打拍子声音,时不时来两句声情并茂的台词,宽敞明亮的排练室内粗粗一数有二十多号人。
白夏在人群外围瞧见了拿着本子的邵曾远,他还时不时的抬头纠正几句台词,再低头在本子上继续记着什么。
看起来像是个小干部。
“邵曾远同志。”
白夏在门口喊了他一声。
清亮悦耳的女声划破了紧凑的排练氛围,众人齐刷刷的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愣了两秒后,又齐刷刷的看向一脸懵的邵曾远。
“我去,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么好看的女同志!”
“都不告诉我们,你小子闷声发大财啊!”
......
“去去去,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这是裴团长的夫人,说归说闹归闹,别拿嫂子开玩笑。”
邵曾远一溜烟地从地上爬起来,随手就近拍了两个起哄人的脑门,就颠颠地朝门口跑去。小麦色阳光的脸上笑得灿烂极了,打眼瞧见白夏手里的橘子,还不好意思地一拍大腿。
“嗐!您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啊!”
白夏:......
顺势将手里的橘子递给他。
开门见山:“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个小角色,找到演员了吗?”
避开排练室内时不时朝这边看来的视线,两人穿过走廊朝楼外的小广场走去。
“没呢没呢,团长夫人您有意向?”
邵曾远眼前一亮,两三下剥了个橘子就塞进嘴里,冰得牙根发酸也没在意,笑得活像个分到八担粮的庄稼汉。
哎哟今天出门肯定是踩着狗屎了,运气这么好!这叫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他邵曾远今日是时来运转啊!
“叫我白夏就行,我听说...你们排完新剧都会先下乡演出?你们这次会去哪?”
白夏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倒先问起了下乡演出的事。
这话一出邵曾远哪还有不明白的,拎着橘子笑出深深地酒窝。
“这个还没定下来,估计就先去周边的几个村,白同志是有推荐的地方?不是太远的话,我这边都可以考虑!”
他果然上道。
“第一站去小旺村,我就出演这个角色。”
“行!一言为定!”
白夏话音刚落,邵曾远就立刻拍板应下。
两人都是行动派,定好了明天下午来排练的时间,白夏就走出了文工团。边走边翻看起,邵曾远刚刚拿给她的剧本。
是时长一个小时的中短篇舞台剧,但是剧本却是厚厚的一大本。几乎每句台词下面,都做了详细的备注,比如需要做出什么样的表情跟动作,包括说这句台词时,表演者的心理活动,以及要呈现给观众怎样的感受都写的非常清楚。
白夏翻到扉页,低调的一行小字,编剧——邵曾远。
看上去大大咧咧的人,做事倒是意外的细致全面。
等白夏回到家属院的时候,剧本也刚好看完。
故事很简单。
主人公叫刘老根,祖上三代务农,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每日被佃租压得直不起腰。
却有一个貌美如花的闺女,在解放前夕的混乱年代,好颜色生到贫苦人家,多半都没有一个好下场。担心女儿被恶霸看上的刘老根,就将刘小花小心的养在家里。
可天有不测风云,长到十六岁的刘小花还是被外人瞧了去,那人报给了当地最大的土财主,土财主欺男霸女坏事干尽,自然要拉她做小妾。性子单纯却十分刚烈的刘小花不从,在接人的轿子来的前一夜,跳了井。
痛失爱女的刘老根幡然顿悟,扛起锄头从沉默中爆发,加入到打倒土财主推翻旧社会的浪潮中......
白夏掏出钥匙打开了院门,歌颂新时代的故事,很符合现今的主旋律。
她出演的自然就是跳井的刘小花,总归出场就三段,一是在井边打水洗衣被邻村的佃户瞧见;二是土财主上门提亲时,她趴在一墙之隔外偷听;三就是哭泣后的跳井,加起来不到五分钟。
台词也只有跳井前的一小段自白。
难怪邵曾远放心让她来演,这就是个长得好看就行的花瓶角色。
*
经过接连一周的排练,邵曾远编导的《刘老根》正式提上了下乡演出的日程。
这一周,依旧没有裴延城的消息。
临出发的前一天,白夏来找张教授请假。蓄着山羊胡的张教授不仅是他们学习班的总指导,还拥有上校军衔,在军区教书的这段日子,就跟赵师长住在一个大院儿。
“你基础差,但胜在资质好,切记莫要本末倒置。”
虽然准许了白夏的一周假期,但张教授却还是要敲打她一番。生怕这小丫头被舞台上的赞美跟掌声迷花了眼,有颗聪明的脑袋,不念书搞科研多浪费!开始这最关键的一步要是踏错了,往后可就难转回来了。
感受到对方的关心,白夏笑得内敛:“我省得。”
她无心往文艺方向发展,这次参演邵曾远的舞台剧,只是为了寻个方便的由头去小旺村罢了。
一天没有金大腿的消息,她一天就静不下心来修炼。
军部的进展她无从得知,一个人又不好贸然去,生恐打草惊蛇。所以还有什么比,跟着文工团下乡演出更好的掩护。
“你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为人师的,也只能以过来人的经验给你提些微不足道的建议。”
张教授神在在地摸了摸山羊胡,后又似是想起了什么,将端着的搪瓷缸子放在茶几上。
“你先别走,等着。”
丢下一句话,就站起身进了书房。
第19章
叮了哐啷地传来一阵响动后, 就见穿着中山装的老爷子生生抱了一大摞书出来。
直接豪气地递给白夏。
“怕你无聊,下乡这段时间,正好看看书打发打发时间, 你给我送了那么多蔬菜,我也不好让你空手回去。”
一向严肃古板的张教授, 此时笑得称心极了, 这些书可都是他精挑细选的。
老爷子夹带私货,拿的都是生物化学相关的。
白夏看着笑得一脸‘慈祥’的张教授, 默默地接过书,粗粗一打量起码有十来本, 不过还好, 有一半都是她已经看过的。
裴延城在军区的时候, 基本上每天都会给她带一摞书回来, 用细麻绳扎成一捆提在手上, 各种类别都有, 其中还有不少孤本。
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搜集到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书。
白夏面上表情一僵。
怎么他在身边晃悠的时候没什么感觉, 如今不在,反倒时常想起他的好?
想不通, 干脆不想, 白夏将这类复杂的情绪,通通归咎为——害怕失去金大腿的金光。
从张教授家出来后白夏又去了趟赵师长家。
吴秀娥上个月去了首都,去看刚出生的大孙子,这段时间都不在军区, 白夏将带来的菜拿给赵师长的勤务兵,就拎着一摞书回家收拾下乡的行李。
*
翌日一早。
白夏走上出发前集合的北广场时, 文工团已经来了不少人。
“白夏同志早啊!”
“早。”
邵曾远坐在副驾驶,远远地瞧见背着挎包走来的白夏, 立刻打开车门小跑着迎上前,热情的将她的包接了过来甩在自己肩头。
“还没吃早饭吧?咱们待会还要坐好几个小时的车,路上估计不停了,直接一口气开到小旺村,最好先垫垫肚子。”
小旺村其实距离山北军区不算远,只是松江下游雨水充沛土质又松软,通往村里的那条河堤经常改道,路不太好走。
白夏今天穿的是一套深色的长袖长裤,袖口跟裤腿都比较贴身,看起来利落又干练。邵曾远莫名有点耳热,一手拽着肩头的背包带子,另一只手伸进军装口袋,掏出一个圆滚滚的东西飞快地塞给白夏。
入手光滑圆润还带着温热,白夏低头一瞧,是个水煮蛋。
“我带了吃的,这鸡蛋邵同志你自己吃吧。”
白夏又将鸡蛋重新塞给他了,这年头谁会无缘无故白吃人一个鸡蛋,话落晃了晃手里通红水灵的西红柿。细长的指节匀称白皙,跟光洁饱满的西红柿搭在一起,竟意外的好看。
“那行,别饿着就好。”
邵曾远匆匆收回视线,见她不收也没在意,低着头用手指敲碎蛋壳,三两下剥了个干净,一口塞进嘴里。
闷声咀嚼完两人已经走到了军车旁,邵曾远将白夏的挎包连同大伙儿的行李,一起放在车顶的网袋下固定好。
在将要出发时,白夏却看到扛着大包姗姗来迟的周沐瑶。
她常去文工团排练这段时间,隔三差五的就会遇到周沐瑶,虽然对方没有参加《刘老根》的演出,但是文工团的排练室拢共就那几个,能遇到也不稀奇。
自从那次“毫无保留”的“感情交流”后,周沐瑶都是绕着她走,能躲多远躲多远,没想到这回儿,不仅不躲闪她的目光,甚至在放好行李后主动挤在她身边坐下。
“你知道我为啥跟你们一道嘛?我是有任务的....”
耳边麻麻地传来周沐瑶压低的气音,凑近的工业香水味熏得白夏脑仁疼,往左侧了侧身子,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又继续闭目养神。
见她一点都不好奇,周沐瑶却不乐意了:
“哎你别不信啊,我以候补的身份跟团,你就不觉得奇怪?想想我在文工团什么地位,用得着大材小用地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草根舞台剧候补嘛!”
说这句给自己脸上贴金的声音有点大,她旁边的姑娘都耳尖地听到了,不仅斜了她一眼,还一脸鄙夷地跟别人换了个位置。
周沐瑶:......
什么意思呐,就是嫉妒她。
周沐瑶朝那人翻了个白眼,继续死乞白赖地凑到白夏耳边。
“白夏,我知道你为啥去小旺村,我跟你一样!真的!那啥,是他们让我去的......你懂的!”
这回白夏睁开了眼,娇俏的一张小脸依旧没说话,只视线扫了一圈坐满人的车厢,周沐瑶会意,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冲白夏讨好地笑笑。
早上八点一到,两辆车准时出发,一开始大伙儿还热情高涨的唱起红歌,拉着嗓子,等驶进颠簸的山路,都被晃得没了精气神。其中属周沐瑶脸色最差,扒着卡车后车斗的边沿不停的呕吐。
等到了小旺村,已经过了晌午,按理说是吃饭的点,村口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啥情况,都这个点了还在地里忙啊?中午大伙儿都不吃饭的嘛?”
“曾远啊,你有没有提前通知村干部?是不是不知道咱们要来?”
跳下车的众人都有些面面相觑。
“我说了啊!好几天前就发了电报了!”
乡下农村没有什么娱乐活动,除了农忙的时节,一年中最盼望的就是那一两次的文工团下乡慰问演出,通常消息一通知下去,早早地就有一堆人在路口看热闹。
更别说演出时间还没到,就有一大帮人提前扛着板凳过来占位置,几公里开外的邻村都有人来,一路从搭的舞台前的空地排到了田坎上。
相比起那些,此时冷清的小旺村就显得格外反常。
不说村民见不着,就是往常一听到汽车声,就会来追着跑的小孩,更是一个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