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这个词真的很残忍,它将过去种种扒开了,露出腐烂的血肉。
温卿辞缓缓睁开眼,他脸上的神色很平静,但尹许生却敏锐地察觉那种眼神里藏着的痛苦和挣扎。那种痛苦就像是一个好不容易快要攀爬出深远的人,却在即将胜利的时候,得知自己登上出口的最后一步是踩着同伴的肩膀上去的——自己是害死同伴的人。
“我曾经....伤害过她。”温卿辞开了口,声音极为艰涩,“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在更早的时候,她就受到了伤害。我无数次让她难过,却毫不知情。”
压倒骆驼的从不是那最后一根稻草,而是此前的许多。
“她的难过,承受的,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湿润的眼泪从眼尾滑落,温卿辞花了很多力气才让自己对尹许生说出这些,但仍旧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狼狈的一面,抬手压在眼睛上。
尹许生无声叹了口气,再次试探性提出远离病结根源的提议,如果这段感情让他会如此痛苦,或许彻底结束和远离会是更好的决定。但同样的,这也是极为难走的一段路。
“不要。”
哪怕只是听见离开林听的话,温卿辞都会感到心悸和刺痛,莫大的恐惧笼罩下来。眼前明明是一片黑暗,但他却看见了林听,他费力地喘了口气,回答的声音很微弱:“我会死掉的。”
-
这趟宁城之行超出林听的预计,上一个摄影师留下了棘手的烂摊子,却又是一个人去的,也没告诉北城那边需要多带一个助理。于是林听不得不承担起几个角色的重任,忙里忙外。
每天好不容易结束了工作回到酒店,想着洗完澡给李秀英打个电话,哪曾想好几次洗着澡差点就睡着了。半闭着眼出来,沾床就睡,将打电话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竟到了工作的最后一天。
拍摄结束后,林听发现手机里有许多个李秀英的未接来电,心里顿时咯噔,连笑容都挤不出来了。李秀英一般不会在工作时间给她打电话,还是这么多。
她连忙回过去,电话好一会儿才接通。
李秀英那边很吵闹:“怎么了听听?”
林听问起那几个未接电话,老太太这才哎呀了声,声音陡然一高:“我胡了!给钱给钱!”
电话那端传来麻将碰撞声,还有人埋怨她今天运气太好了。
林听愣了下,然后才听见李秀英像是走远了,周边环境安静下来:“已经没什么事了。就是你爸妈这几天老领着明月上门,想让我帮她们跟你说说情,再给一次机会,道个歉什么的都行。我不愿意,就被她缠着,然后有天被卿辞撞见,他不知道怎么知道弄的,然后那后来他们就再没来了。”
“我打电话给你,是想跟你通个气,让你别心软帮他们。”每次提起那一家三口,李秀英也疲惫了许多,“我恨啊.....恨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儿子,拖累了你。这些年你过得一直不容易,我知道你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其实还是想着他们的,只是他们这次做得太过了。还好卿辞说他们不会再来了,不然奶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最后这通电话在林听的哽咽中结束。
原来李秀英和林建华一直都知道。
他们知道林听其实很久很久以前就在想林父林母,知道林听其实很希望有父母在身边。也知道林听嘴上说着不在意,没办法再亲近林父林母,但其实心里仍有揣着小小的希冀,希望他们会意识到早些年的错过,而弥补这份父爱母爱。
只是他们同样无能为力,只能尽全力呵护着自己,极力弥补她缺失的。
林听仰头眨了眨眼,将眼泪逼回去。在林明月出现后,她就彻底明白了自己之前的想法有多么荒唐,那个在街头哭泣的夜晚是她最后一次想他们。她已经错过了需要父母的阶段,往后就都不会再需要他们了。
她点开温卿辞的微信,看了许久,想了很多很多的话,但都没有最原始的那句来得直接。
林听:【温卿辞,谢谢你。】
温卿辞被宁越几人从家里强行带了出来,心不在焉地捏着一杯酒靠在卡座里,看到来自林听的消息时,他的心瞬间快了一拍,紧接着源自内心的开心和激动让他嘴角压不住地上扬。
他捏着手机打了很多字,但准备发送时又感觉太多了会吓到林听,于是全部删掉。重新编辑,删掉,再打,不满意,又删。
就这样反复了许多次,引来宁越等人无情的嘲笑,纷纷吐槽他没出息,一个谢谢就激动成这样。
温卿辞半个眼神都没分给他们,发完消息,眼底还漾着化不开的笑意。就这么坐在那盯着手机笑,不过等了好一会儿林听都再没回复。
半晌,他倏地起身,把坐在他旁边的宁越给吓了一跳:“卧槽,你干什么?”
其他人纷纷看过来。
温卿辞捏着手机微微摩挲,眼睫低垂,不知道在看什么。几秒后,他像是抽风了似的,没头没尾地说:“我好想她。”
宁越:“啊???”
温卿辞没理他,像是在做出什么决定,嘴角微翘,小声重复道:“我想她了。”
“???”
没有人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哐当”一声,一口未动的酒杯被放在了茶几上。
....
晚上,林听和宁城合作方的工作人员一起吃了晚餐。每个人兴致都很高涨,林听的成片水平比她们原计划中想象的要更高上许多,后面的工作也能得到更好的展开,日后奖金少不了。
林听也很有成就感。
她逐渐找到了一些快乐,就像是升级打怪。从一开始的弱小,只能做一些简单的事情,到后面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角色,每一个难题的解决都能让林听感到满足。
“感觉林老师完全不输柏老师了!”不知是谁笑道。
陡然在这里听到柏青的名字,林听唇边的笑意滞了滞。
虽然早就有预料,但是没想到会在这时猝不及防地听到。她垂下眼,微笑着推辞。
晚餐后,她照例一个人慢悠悠地往酒店走。
不算远,权当散步了。
在路过一个每天都必定经过的广场时,忽然被一阵喧哗声吸引,她驻足看过去。
几个年轻男孩善意的起哄声中,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高大青年接过了他们手中的吉他,在话筒前坐了下来。背侧对着林听,一脚踩在椅子横杠上,随着手指拨动琴弦,另一只脚尖轻踩着节拍。
青年的发丝随意,隐约可以看见搭在琴弦上骨节分明的手指。
莫名的,林听的心跳漏了一拍。
舒缓的伴奏从音响中悠悠传来,青年也轻轻开口。在这样热闹的环境中,他的声线低磁温柔,却依旧能让人清晰听到歌词。
“一点点,记录下,遇见你的瞬间。
一些些,散落的,曾经美好的画面。
保存关于你,一切......”
林听捏着手机准备拍照的动作在听见青年开口时,忽然顿住。
她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人群中,在看清青年的脸后,脚步彻底停在了原地——
像是在梦一般。
温卿辞穿着简单的白T恤,外面一件黑色外套,同色工装裤,就那么抱着吉他坐在塑料椅上,姿态散漫放松地拨弄着琴弦。与平日里优雅贵气的精英形象截然不同,要更多了几分学生气。
更像十七岁那年,在春雾市湖边见到的模样。
那张精致英俊的脸吸引了一圈人驻足,但很快众人就更为惊艳他干净温柔的音色。
“你不在,的时间有多难挨,
再也回不来,的美好回忆已经快把我掩埋。
眼泪已汇成了海......”
广场上忽明忽暗的五彩灯光里,男人垂着眼睫神色温柔,明明是一首小甜歌,却被他唱出了淡淡的忧伤。林听的心脏猛地加速,像是寺庙敲钟的钟椎撞在了她的心头。
一下,又一下。
心尖发震,发麻。
这一刻,是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失神。
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温卿辞忽然抬眼看了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上,林听看见他眼底明显闪过一丝惊讶,有点不自然。
场上其他人也被感染,小声跟着哼唱起来。在跟唱中,温卿辞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黑眸深邃澄明,像是有很多话想说:
“想在你身边,不管有没有明天,所有守候只换与你相爱的季节。
来我身边,给你所有安全感。
我们拉过勾的,永远不许变......”
和弦逐渐恢复轻缓,快要到尾声了,温卿辞手指轻轻划过,收了音。
他站起身,把吉他还给了那几个年轻人,朝众人微微鞠躬。下一秒,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很多人起哄想让他再唱一首,但他却微微弯了下唇角,婉拒:“不好意思,我要去找我喜欢的人了。”
众人暧昧起哄,祝福他。
温卿辞礼貌应下:“谢谢。”
林听往后退了几步,但温卿辞却没给她先走的机会,很快便跟了上来。两人肩并肩往酒店的方向走,林听没说话,只有温卿辞在说,偶尔回应。
“累吗?”
“还好。”
“晚上吃了吗?我叫了杯芋泥新品奶茶,回去就能喝。”
“谢谢。”
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温卿辞轻声,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听听,那你觉得....我刚才唱得好听吗?”
林听顿了几秒,呼吸微迟,但最后还是如实嗯了声。
“好听。”
其实不能说是好听了,温卿辞的音色太温柔,让人忍不住沉迷其中,连她都有些晃神。
温卿辞唇角轻弯,林听问:“你怎么在这。”
“想你了。”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酒店,温卿辞垂眼望着她,“想到睡不着,一分钟、一晚上也等不了,就来了。”
像是看出她的疑惑,他弯唇,“从你工作的地方到酒店,那是必经之路。”
原来是这样。
林听点点头。
在准备上电梯时,前台的酒店员工突然叫住她,递来一封信封:“林小姐,有您的信件。”
“我的?”
林听下意识接过信封,确认无误。直到已经拿着那封信到了房间门口,她还有些困惑,这年头还有谁会专门采取寄信的方式联系她?
房门刷开,温卿辞也跟了进来,林听顾不上让他出去,只想赶紧看看这里面到底有什么。
一张看起来像是五六年前才会用的学生信纸被抽了出来。
她轻轻展开。
【十七岁的听听,展信佳。
这是一封迟来的情书回信。】
林听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她从一个字一个字的看,到一目十行,到视线都有些模糊。目光飞快掠过信纸中大段大段的文字,拿着信纸的手轻颤,直至看到最后的落款——
【WQC.】
胸口像是被重重砸了下,钝钝的酸涩,抽丝剥茧蔓延至身体里的每一处。
她怔忪地站在床边,手指僵硬,看着信纸中努力想要看起来青涩些的黑色字迹,耳畔传来温卿辞有些发紧的声线:“听听,是我对吗?”
林听抬起眼,那双桃花眼中噙着水光。
她说:“是。”
明明来时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可在说开的这一刻,温卿辞还是控制不住地心痛。他不敢想象,在那样黑暗的时光里,林听是如何靠着对自己的喜欢撑过去,然后又被他亲自摧毁的。
他伸手抱住林听,埋下头,每一个字都说的极为哽咽:“对不起,我的错。”
林听能感觉到温卿辞的肩膀在轻轻抖动,那些尘封了很多年的酸涩被揭开,如同结痂的伤口被触碰。
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落下。
她仰头吸了吸鼻子,努力调整着呼吸,却忽然生出一种情绪。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那股情绪究竟是什么样的,或许是烦躁,愤怒,又或许是逃避....她移开眼,推开温卿辞,说:“都过去了。”
胸膛被重重推了一把,空落的怀抱让温卿辞僵了瞬。他愣了几秒,抿唇,刚想说什么,却见林听忽地拿起那信封,连着信纸叠在一起。
“嘶啦——”
“嘶啦——”
纸张撕碎的声音冷冽极了,林听将那叠碎纸扔在床上,仿佛是将那些自己不堪回首的岁月也一同扔远了。温卿辞的眼神太过让人触动,她淡漠地看着温卿辞,身后的台灯,字字诛心:“出去。我不想再听见你说对不起,我已经原谅你了,但这不代表你可以越界。我现在过得很好,不需要你再提醒我——过去过得有多么痛苦!”
林听脑海中全部都是当年那些情书被段妍暴力抢走时的回忆,每一帧都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脑海中,一种出于身体自我保护的机能让她异常敏感尖锐。
脑海中一片混沌恍惚,她本能地朝着每个靠近她的人竖起尖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