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多,一行人打完一场辩论赛,还突然得知这么一个大消息,已经又累又饿。
宋熙西把菜单推到时忧和穆嘉翊中间,开口时语气还有些别扭:“你们俩再加点。”
又慢腾腾补充,“我的世界还在重构中,大脑实在运转不过来。”
时忧脑袋差点埋在碗里了,“抱歉西西……”
“有啥对不起的。”她终于露出一个笑,语气轻快些,还开起了玩笑,“在一起不告诉我们就算了,以后结婚了别忘记就行。”
“……”好在宋熙西这一句话说得小声,离王胜仔又远,时忧瞪大眼表示震惊,不然她从窗外跳下去都洗不清。
旁边几个人倒是能听得一清二楚。
蒋纠已经接受完这个事实,目光饶有兴致地在两人之间打量,看着穆嘉翊默不作声为时忧斟茶的画面,暗戳戳给她竖大拇指,“牛啊小忧,阿翊这种人都能拿下,以后就找你当靠山了!”
“嘁!”易驰生在一旁泼凉水,别过头,浑身上下敌意明显,“暗度陈仓,有什么了不起的。”
菜一道一道上齐,热腾腾的食物能抚慰人心,餐桌上重新热络起来。大家不好当着王胜仔的面明目张胆八卦,只能讨论些无关痛痒的问题。
好在王胜仔也不是什么架子很大的老师,大家相处得比较自在,只有易驰生闷头吃火锅不说话,时不时在穆嘉翊发言之后鄙夷地来声冷哼。
中途去了一趟卫生间,时忧把易驰生拉到角落里,终于有机会和他认真解释,“我知道瞒着你们不对,因为我也是才确定自己的心意,我和他也是最近才稳定下来。”
“这一点,姐姐和你道歉。”她表达完歉意,又怅然叹口气,“但你反应也没必要这么大吧?我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决定,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更何况,大家高高兴兴聚在一起吃饭,你也不要总是摆脸色嘛。”
易驰生唇线平直,一瞬不眨地看着时忧的脸,眸光摇曳着一丝倔强和否决,仔细看,又有点委屈。
他突然摇头,开口:“我不赞同。”
“我不赞同你们在一起。”他定定重复,仿佛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被人抢走了,“姐,你们不配。”
时忧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有些不开心,嘴角耷拉下来,“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易驰生略显烦闷地沉出一口气,身子靠后抵着墙壁,“他那种公子哥――”
停顿半晌,寸头少年揉了揉眉心,摇头,“他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当朋友还好,能相处得过来。至于……”
“姐,我不认为你们能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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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包间,时忧被里面吵闹的场景吓了一跳,蒋纠身形摇摇晃晃,握着一个啤酒的空瓶。
明明站都站不稳了,还滑稽地在做广播体操,引得其他人一阵发笑。
她躲避着这人的动作回到座位上,问穆嘉翊,“什么情况,他又喝啤酒喝醉了?”
“嗯。”穆嘉翊顺势握住她的一只掌,气息也包裹过来,清新好闻的黄桷兰与薄荷香盖住包间里的酒气,时忧不由弯唇,又听到他问,“刚刚去这么久?”
话音落下,易驰生也紧接着从外面走进来,不期然撞到蒋纠,两个人吃痛地退开身,蒋纠还没清醒,缠上去和他骂,易驰生却三言两语打发,心不在焉。
时忧收回目光,也没打算瞒着,下巴朝那边扬了扬,回答穆嘉翊:“不就是他,说什么接受不了,幼稚得要死。”
她说完又停滞一下,见穆嘉翊略有神伤的模样,微皱眉开始心疼起来。
他怎么有点像不受待见的小媳妇儿呢?
“哎呀没事……”她哭笑不得,语调放轻柔一些,“我当然没理他啦,让他自个儿气去吧。”
穆嘉翊坐直了身子,没吭声,只留给她一个侧脸,看着还有些可怜,时忧被他圈住的那只手动了动,挠了挠他的掌心,算是安慰。
“吃完一起去兜风。”他终于移回眼,见好就收地提出条件。
时忧当然没理由拒绝,中了他的套,“好。”
计划成功,少年清冷眉眼染上笑意。
两个人旁若无人地聊天,很快让周围人感到不满。
醉得不成样子的蒋纠磕磕绊绊道:“那、那边俩,说什么小秘密呢!咱们王老师讲大事都不听?”
也难为他了,喝醉了也不忘把“仔仔”的称呼换成“王老师”,那叫得是一个恭恭敬敬。
而所谓的“讲大事”,也不过是听喝醉了的王胜仔以过来人的身份讲述生活的不容易,以及劝诫大家好好学习。
中年男人在饭局上总有这种习惯,酒过三巡,什么话都能往外倒,王胜仔能在三尺讲台侃侃而谈,喝醉了上了酒桌也不例外。
“下半年就高三了,我不知道你们当中有些人怎么想的,还不肯放下手里的游戏、漫画……现在不吃学习的苦,长大就要吃生活的苦!”
王胜仔意有所指地绕了一圈,走到窗户边。大刀阔斧地推开,指了指外面视野开阔的风景。
嘉陵江和长江汇聚的地方界限分明,一边清澈,一边略黄,蜿蜒曲折的汇合处像是火锅里鸳鸯汤的分隔板。
码头上人来人往,还有不少搬运工挑着担子辛勤劳作。
“往下看看,这座城市有多少平凡辛苦的奋斗者,”王胜仔手背在身后,模样老成,“你们现在十七八岁,都还是娇嫩的花朵,被保护在温室和象牙塔,接触的社会还是太少了,对外面的环境不了解。”
“这些人你们不晓得吧?这些都是山城棒棒军,八九十年代建设城市的主体!”他说着,意味深长地停顿,“老师我小时候啊,家庭条件就不好。我父亲……从前就是山城棒棒军的一员,带着一根棒子走街串巷,遇到活就揽,遇到事就干,那时候交通不发达,肩挑背磨是最朴实原始的运输方式。”
“好在我从小苦读,也算是出人头地,当上了光荣的人民教师。和其他班主任比,我平时做得可能的确差了点,但该说的我还是会说,学习这件事,必须放在你们的第一位!”
蒋纠意识混沌,似懂非懂,听完摸了摸鼻子,“我感觉在码头上当个脚夫也挺好的啊,还能锻炼身体呢。我实在不是读书的料,长大以后……”
“有什么好!”王胜仔嗤笑一声,“说的残酷点,楼下搬运工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够来这儿商场里消遣一回!”
蒋纠弱弱反驳:“那你和我们讲什么多干嘛……”
平静的氛围中,穆嘉翊突然出声,“老王的意思是,不同时代的人有不同时代的使命。”
不知什么时候,他也走到了窗边,身姿舒展地靠着墙往下望,“我们这一代的人,已经没必要像棒棒军一样用肩膀辛劳建设,但应该赓续所谓‘棒棒精神’,沿用在学习上,钻研知识,学习文化,报效我们立足的这片土地、生我们养我们的民族。”
如今的渝城何其繁华壮丽,在伟大与辉煌背后,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用一根棒子撑起整个时代的劳动人民,已经成为整个大环境在逐渐式微的群体。
但他们肩负了人文精神却仍然影响着整个城市。
王胜仔在艰苦中被拉扯长大,渝城发展迅速,一切物是人非,他却忘不了从小见证的踏实、肯干、能吃苦的“棒棒精神”。
他是老师,他认为自己有责任把这样的使命传递给新兴时代的孩子们。
这些穆嘉翊说得都没错。
在他用疏冷平淡的嗓音娓娓道来时,时忧的视线不自觉被吸引过去。
酒足饭饱,温暖的包间里残留着复杂又靡乱的香气,他的瞳孔中却是清明与冷静,姿态舒展闲适。
少年隐匿在窗边的一片亮光里,如雪松一般屹然挺立,
王胜仔摸着下巴笑,也不知道是真醉还是假醉,唏嘘着感慨,“你这小子……楞个晓得这么多?”
穆嘉翊侧身转回来,语气很是稀松平常,“之前来朝天门航拍的时候,顺带拍了一段人文影片。”
郁风林却有意帮他把没说完的话给补上,轻笑,“也顺带在城市映像比赛中拿了个奖。”
“……”穆嘉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似不满好友如此直白地说出来,显得他很不低调。
包间里的视线聚集在穆嘉翊身上,易驰生有一瞬的不快,不满道:“拍摄底层人民的纪实作品又怎样,还不是在CBD享受火锅、奢侈度日的消费者……”
莫名其妙被标榜为与劳动者对立的资本家,穆嘉翊有些无辜,“弟弟,你要针对我拜托先查查资料。”
“别叫我弟弟!”易驰生现在听着这两个字就犯怵,更何况还是从穆嘉翊口中听到。
穆嘉翊不顾他,接着解释,“火锅起源于渝城码头的工人中,原先就是价格低廉、经济实惠的民间美食,后来才发展成这样的。你用‘奢侈’两个字来形容我,是不是太冤枉了。”
“……”被他见招拆招,易驰生面色铁青,半句话也说不出一个。
“我靠,我在渝城过了十七年,竟然第一次听说!”蒋纠一副涨知识的模样,双眼放光,又起了一个主意,“这样吧,那我不当搬运工了,以后开个火锅店,就开在朝天门,怎么样!”
宋熙西附议:“我可以精神入股,给你支持和鼓励,只要免费让我蹭吃蹭喝就行!”
“……”王胜仔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们两眼。
时忧噗嗤地笑,“讲了什么多你们都没听进去,王老师就单纯督促你好好对待接下来一年多的学习,怎么还想得那么长远!”
“那也还有一年多呢……”宋熙西嘟囔。
蒋纠附和:“是啊,下半年上了高三再说吧!”
王胜仔这回没再劝了,摇摇头,感慨着笑了笑,“一群小毛孩……”
算了,他现在也没办法理解这种松弛和自由了。
可能……
这就是青春吧。
-
春夜晚风徐徐。
当着老师和同学以及自己亲弟弟的面,被穆嘉翊不由分说用机车接去兜风,时忧现在回想起来只剩下两个字――
嚣张。
他今晚的确是嚣张了些。
伏在他身上的时忧细细地想。
不过,这种感觉也不错。
被风和喜欢的人的气味包裹的时候,好像成了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穆嘉翊骑车带她绕城区转了会儿,接着就把时忧送到她家附近。
他像之前那样把时忧抱下来,又帮她把头盔取下。
视线恢复正常,她一睁眼看到的就是穆嘉翊俯下身看着她笑的模样。
他不常笑,但是常对她笑。
而且笑起来很好看。
他是锋锐深邃的浓颜系长相,眉眼弯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柔和起来。
“就在你家附近逛逛。”他说。
现在其实已经有些晚了,在时忧家附近散步,也方便等会儿送她回家。
时忧点头。
她家附近的街巷其实加起来还没学校操场那么大,但偏偏就是逛不完一般。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有说不尽的话――又或者说,不讲话也好,安静地散着步,无论走多少圈都不会厌倦。
直到在街角偶遇一只很小很小的奶狗,不脏,但也绝对称不上干净,应该是最近才开始流浪的。
时忧前几天回家的时候也遇到了,给它喂过一点东西吃,今晚再次看到,小奶狗几乎是飞一般地朝她扑腾过来。
舌头伸着,尾巴晃着,黑圆的眼睛亮得如同宝石,乖乖巧巧的很招人喜欢。
走近了,穆嘉翊才发现这是条泰迪,毛发偏棕,带着卷。
“你的同类。”修长的手指伸去逗,他戏谑地开口,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时忧。
少女的头发偏棕,也有些自然卷,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睛圆黑水润,用这双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人说话,很容易联想到一只热情可爱的小泰迪。
时忧不觉得这是贬责,反而有荣与焉,俏生生抬起下巴看他,“那你也是只狗。”
“原本在流浪的,被我捡回来的大狗狗。”她补充。
两个人都听出来什么意思,默契地低头哼笑。
安静地逗了会儿狗,时忧又喂了点吃的,打算离开,小泰迪却依依不舍地跟着他们的脚步。
它很亲人,见穆嘉翊也敢亲近,晃着小小的身子围着他们转,又可怜巴巴地停下来看他们。
穆嘉翊顿住,问:“它哪儿来的?”
“我感觉是刚出生没多久就被抛弃了吧。”她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见它第一晚,我就去附近问过,没人丢狗,肯定是被故意抛弃的。”
小泰迪小心翼翼留住他们的样子格外可怜,两个人互相对望一眼,都没有立刻抬步离开的意思。
时忧咬着唇思考解决办法,无措之时,突然听到穆嘉翊开口:“要不然,我带回去养。”
她有些惊讶:“真的假的?”
因为曾经被大黄死皮赖脸跟过,他甚至有一段时间都不愿意搭理流浪猫和流浪狗,是她撬开他的心,穆嘉翊才慢慢解开这个心结。
他能答应养一只流浪狗,时忧说实话有些不信。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穆嘉翊轻哼,闷闷地笑。
“经常啊。”时忧认真回答,“你经常口是心非。”
“……”穆嘉翊一噎,这倒是事实。
他无奈地勾唇,缓声重复:“我认真的。”
“而且,可以当做我们俩一起养的,如果你愿意,你随时都能来看它。”他设想着开口,“就像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时忧又羞又气,抬手盖住眼,都没好意思看他,“穆嘉翊,你占人便宜的功夫真是世界一流!”
“不逗你。”他轻笑,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时忧自动略过他刚刚最后那句,继续话题,“你真的想好了吗?养狗狗需要很费心的。”
作为一个合格的饲养员,需要付出时间、空间和金钱。
后面两个,对于穆嘉翊来说简直绰绰有余,唯独第一个……时忧有些拿不准。
“你放心。”他一再保证。
两个人商量了会儿,就这么定了下来。
时忧很开心,穆嘉翊决定收养,也就意味着她能够随时找这只泰迪玩。
小奶狗似乎能听懂人说话,在两个人讨论的过程中,精力十足地围着他们转,蹭着他们的腿。
“走,送你回家。”穆嘉翊把时忧带到楼底下,脚边跟着那只棕色泰迪,“我现在带它去做检查。”
他跨开腿坐上机车,时忧摸不准他打算把小狗放在哪,“我跟你一起吧,不然不方便。”
穆嘉翊虽然想,但还是摇头,“太晚了,你早点休息。今天本来就招你弟的恨,不早点把你还回去,他明天就该提刀来学校了。”
时忧噗嗤笑出声,这才妥协,又问,“小狗放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