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雄飞屏息着穿过玄关。
程爱粼睁眼迷蒙地倒在沙发后;布拉特栽在电视前,脖颈一道深凹的血痕;高壮男人的头颅磕在小木椅上,后脑溢血浸湿了鸭舌帽,鼻间和眼球爬下三道红痕,面目生骇。
Jori在迈叔怀里挣扎,迈叔刚想安抚,她一口小牙咬住他胳膊,又苦又咸,她“噗噗”吐着,拿袖子擦舌头,而后牛犊一般冲进屋里,扑向布拉特。
布拉特已被署长背起,风驰电掣地往外跑,Jori跟不上,又奔回屋内。
她对程爱粼产生了依赖,冲过去抱住她胳膊,无声地抹泪。
程爱粼脱力躺着,哆嗦起手臂蹭了蹭她刘海,“没事了,姐姐没事了,没人能伤害Jori,我们Jori最勇敢了对不对……”
马雄飞将男人拉拽起身,铐在管道边。
男人意识回神,勃然间手舞足蹈,几双大掌将他死死摁住,几个眼神示意后,决定原地突审,再送就医。
马雄飞迅速回身去沙发后侧,看向程爱粼的目光先一悸,再一痛。
他在极短时间内见识过她的各种维度姿态,这次,没了张扬与洒脱,没了净白与清爽,成了个破损奄奄的洋娃娃。
右脸血淋淋,有着大面积剐蹭的挫伤,颧骨地方最严重,皮肉都快拧烂磨烂了。右臂瘫放在地上的角度很奇怪,脱臼或是骨折,马雄飞一时无法判断,她皮肤本就白皙,雪一样,黑的紫的青的红的往她身上一铺,越瞧越触目惊心。
她身上有几道血口,马雄飞回头看Jori,“纱布在哪儿?”
Jori哆嗦地指向厨房,马雄飞火速地开箱捣柜,翻找出来,用剪子一裁,裹住了她的小腿和小臂,锁骨还有一处伤,他咬断胶布粘黏固定。
马雄飞俯下身轻唤,“程爱粼,程爱粼,能听见我说话吗,右手还能动吗?”
Jori瘪嘴哭,“姐姐被推到那里,摔倒墙上,又摔倒地上,声音很大很大。”
马雄飞顾不得等程爱粼的反应,揽住她背脊,又穿过她膝窝,将她横抱在怀里。
程爱粼蜷缩着,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马雄飞觉得胸|口酥麻,一低头就是她梨花带雨的脸和那双饱含赤诚与深爱的眼睛,程爱粼抽噎着,用整个手掌贴合在他心脏上,泣不成声。
马雄飞一时语塞,“忍着点,这里离医院近,没事的。”
程爱粼越哭越狠,眼前白蒙蒙,湿淋淋,她眼中,马雄飞的脖颈和面颊像是浸在水中一般旖旎,心跳声浑厚的“砰砰”。
程爱粼后悔了,脑袋不该撞得这么狠。
她此刻昏昏沉沉,似醉酒,意识与形体无法匹配,甚至丧失了对情绪的掌控权,她呈现出一种狂喜:马雄飞的心脏是活的,五官是活的,他的腿跑得虎虎生风,他的呼吸炽热且急促,程爱粼想起了新月风筝,她现在就是那斑斓的月牙和飘带,轻盈愉悦地腾飞,被他的温度所包囊,她活过来了,他也活过来了。
脸颊大面积的挫伤被泪水的盐分所浸染,疼得烧红。
程爱粼抓着他的黑T,哭湿了他整片胸膛。
马雄飞以为她怕疼,轻抱轻放。
挪着她徐徐上车,缓缓下车,到了盛丰医院也是自己搂着直奔急诊,那种与她相互联结的感触再一次萌发,马雄飞心脏滚热地极速跳动,几乎要破膛而出,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让他一时陷入慌乱。
你是谁?
你是谁!
程爱粼眼睛灰蒙,已然模糊地看不清东西。
马雄飞将她放在活动平板床上,身上的热度一离开,程爱粼的情绪便开始极端变化,像濒死时爆发出蓬勃力量,攥着马雄飞,指甲抠进他肉里,剐下来一层皮。
“马雄飞!”她痛苦得全身萎|缩,进了癔症,马雄飞死前那一团团浓血铺天盖地的淹红了她眼睛。程爱粼脱臼的右臂此时扭成了一种古怪的角度,看着都痛心痛首,可她还是死拗地要去抓他,“马雄飞,马雄飞你回来!你给我回来——!”
整个急诊室都是她凄厉地呼号。
护士和医生摁着她,程爱粼身子上弓,五指蜷拧,头颅疯狂地摇摆,“马雄飞!你给我回来!你回来!”
这是他死后,程爱粼最大的一次情绪宣泄。过往的压抑似块铁秤砣,早已坠穿了她的心房,一路往下夯,破了她的胃囊,碎了她的子|宫,将她生生嵌在水泥地里。
那不死不活的凄绝迫得马雄飞慌忙上前握住她手腕,另一手轻缓地托起她后颈,下意识喃喃,“我不走,我不走,我在这。”
七八声“我不走”出口,程爱粼才渐渐和缓,“马雄飞……马雄飞……”她眼角涌动的泪水一串串滑至耳垂,枯细地手指攥着他,“我抓不到你了,你不要走……不要走,我怎么追都追不到你……”
“我不走,你不要动。”马雄飞轻轻蹭掉她眼泪,大掌摩挲着她发顶。
他有些木讷,有些惑然,有些动容,陪伴是他生命中极为生疏的相处方式,甚至难以启口,但程爱粼的悲恸似牛马之力冲破了他的艰涩,马雄飞的声音软下来,轻下来,“我不走,你别哭,我不走,我在,我陪着你。”
医生和护士处理着伤情,消毒缝合伤口。
局麻后,锁骨三针,右小臂两针,左小腿一针,脸上被铁锈所伤,还加了针破伤风。
程爱粼眼睛大睁,对周遭熟视无睹,只眈眈地凝着马雄飞。
她已经过了疯癫的魔怔状态,恢复了往日神色,不骄不躁,不哭不闹,也没有容颜损毁的溃然,“马雄飞,”程爱粼轻轻一笑,牵了右脸的伤口,狰狞地皱起五官,缓了好久才吭声,“谢谢你啊。”
马雄飞颔首示意这是救人是皇家警的天职。
然而被她灼灼目光盯了半个多小时后,他还是膈应,全身被审视得发毛,到最后已然不止尴尬,他开始躲闪她眼神。
马雄飞是警,旁人是犯。
从来都是他睥睨众生,不可一世,却不想今日节节败退。
程爱粼的汹涌倦意救了他的无处安放。
马雄飞等到她安然睡去,才烫着脸奔到走廊尽头的急诊病房,跟着医生和署长看布拉特的片子,没什么大碍,接来下一段时间需要热敷,饮用流食,配合外用的抗炎药物做辅助。
署长一头冷汗,反复确认病情,他与布拉特碍于工作关系,只能将秘密恋情掩于地下。
不止如此,下个月他即将升迁至市署,若无意外,布拉特会坐上他的位置,两个有野心的人,筹谋多年,用官|权的相互扶持来彰显彼此在对方心目中的重要。
马雄飞是知道两人关系的,他把Jori带出病房,给足他们空间。
落座在长椅上,他轻声细语地梳理着Jori的头发,“究竟发生了什么?愿不愿意告诉阿飞哥哥。”
Jori抠着指甲,吸了吸鼻子,眼泪汪汪地点头,“我……我活动时出了好多汗,本来想一回家就吃椰浆饭的,可妈妈不允许,说我身上臭臭的,让我先洗澡。我唱着老师今天教的儿歌,洗完了出来擦身子,又渴又饿,想着出去就可以吃椰浆饭了好开心,可……突然……突然……”
“突然什么?”
“突然茶几倒了,好大声,我以为妈妈发火了,可我今天拿了小红花,妈妈才表扬我,不可能发火,我跑出去看到了,”Jori惊恐地瞪着空中,唇齿打颤。
“好了好了,”马雄飞拍抚着她肩背,“不说了,我们不说了,迈叔叔给你去买椰浆饭了和拉茶了,没事了,Jori不会有事,妈妈也不会有事。”
Jori置若罔闻,按着程爱粼给她的答案一五一十,“我……跑出去看到一个好大好大的怪物勒住了妈妈的脖子,他用了好大的劲,我看不见妈妈,她在沙发那一边我看不见她,我刚想跑过去,有人敲门了,我以为听错了呢,结果又响了三下,我本来动不了的,阿飞哥哥,我动不了,可那个敲门声是救妈妈命的机会,我踮脚开了门,我认识那个姐姐,电梯里认识的,她住414,我们住514,614会漏水,妈妈专门跟她说的,那个姐姐好厉害,她跟怪物打起来了……”
布拉特躺在病床上,一字一句听着Jori如何按着程爱粼教导的言辞来糊弄马雄飞。她在电视机前昏迷时隐隐约约听见,也隐隐约约看见程爱粼犀利且锋锐无情的眉眼,和那眸中所透露的杀机。
这哪里是一个19岁女孩该有的眼神。
男人能栽倒在木凳上重伤脖颈也绝不是意外巧合,而是她蓄意为之。
布拉特捂着脖子,侧头观察着女儿。
她女儿也是豪杰,脸不红心不跳,认真执拗地答复着马雄飞。
“那个大怪物是怎么昏倒的?”
“是姐姐用热水壶敲晕的。”
马雄飞蹙眉,回忆着现场热水壶的具体位置。
他突然想起那水壶炸裂,烂在茶几旁,早已不成形状。
“热水壶?”
Jori眼睛眨眨,“对……对,不是,好像……不对,不是热水壶,”她揪着耳侧的头发,绞尽脑汁,“是……是烟缸,妈妈用的烟缸,”她喃喃两声,又摇头,双眉拧成了黑疙瘩,最后泄气地看向马雄飞,眼泪大朵大朵绽放出来,“阿飞哥哥,我不记得了,我……我怕死了,妈妈被打晕了,姐姐也快被打死了,下一个就是我,我也活不了了……我也要死了!”
Jori崩溃的情绪再次被点燃,署长疾步出来,横了眼马雄飞,压声怒斥,“干什么呢,好不容易才哄好,想破案子想疯啦,为难一孩子!”
布拉特目光明明灭灭。
她笃定程爱粼是有目的,她出现在楣南小区,是在刻意接近警署,接近马雄飞,接近自己。从那次猥|亵的报案开始,她就一步一步排兵布阵,她一定看到了那个鸭舌帽男人,甚至,她是跟着那个男人进屋的。
程爱粼,你究竟是谁。
布拉特起了一身寒颤,你要,干什么。
第21章
*阿粼*
男人被拷在盛丰医院的住院部二层, 中度脑震荡。
整个头颅裹得跟木乃伊似的,感受不到左胳膊和左肩的知觉,脑子也晕, 一圈圈荡着涟漪, 无波无澜地瞪着天花板,声沉如老牛, “我只是第一个, 最垃圾的一个,一个不行两个,两个不行三个, 三个不行四个,你们拦得住吗?能确定那个丫头安全无虞地上中学吗?”
男人的床侧立着署长和马雄飞, 一个靠墙抽烟,一个吃着威化饼干。
病房内阴霾, 小灯闪烁不止,两人的脸明明灭灭, 透着一股阴森地雕悍。
“上一个想杀先知儿子的皇家警,被卸去了膝盖, 剁去了左右小腿,我们用斧头划掉了耳朵和鼻子,他有个儿子, Blood for blood, 他眼睁睁看着儿子扔进了硫酸池。先从眼睛开始化掉,一大摊一大摊的血泡,溃烂, 他儿子越叫越扭,烂得越快。”
男人得意洋洋的笑起来, 一笑,头更晕了,“好可惜啊,我去芭提雅了没看见。眼睛是窗户,一头仔猪要什么眼睛,我们把他的上眼皮和眉毛缝在一起,他到最后,只能在地上蠕动,他们把他吊死在警署的门栏上,像个烂菜帮子……而你们,你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对我这样的虾米进行制裁,这是Prophet(先知)给你们的礼物,别着急,布拉特是第一个,Jori第二个,拜署长,你完成不了升职的,因为你是第三个,马雄飞第四,你们师徒一家人,齐齐整整。”
早几年,署长是有嬉笑怒骂的本色的,只是时间一久,对着威权捧起了假脸,硬生生拗成了不苟言笑,又过了几年,话更少了,多听多看多做,他现在从不跟凶犯啰嗦。
将男人的眼皮一合,拇指豁力地摁他眼球,“你话太多。”
男人的青筋粗隆,一寸寸乍现,双膝猛地一顶,脚踝咣啷啷的踢踹,瞳仁的压|迫让他在漆黑中瞧见了金光茫茫,他开始喷射性呕吐,又快又急,像个机关枪,将病房扫射得污秽连连。
“噗叽”,右眼凹下去了。
一团红白的黏液挤了出来,署长慢条斯理地擦手擦衣服,“万事闭眼睛,聊以自欺,不如不要,我们这边,也喜欢最先化眼睛,”他看向马雄飞,“出去,我要跟他聊聊。”
马雄飞穿过中荫走廊,走向门诊楼的急诊区。
轻轻推开布拉特的病房,透过一缝隙打眼往里瞧,Jori蜷缩在布拉特怀里,睡得并不安稳,眼球在眼皮下极速跃动,鼻子和小嘴皱在一起,布拉特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惴惴不安,将她揽得更紧,Jori面颊贴在母亲的下颌,随着深长的呼吸,徐徐舒缓。
马雄飞轻轻合上门,跟坐在走廊一侧啃三明治的迈叔颔首,迈叔两眼一翻,当看不见。
他这人,臭脾气惯了,只对Jori友善,前年他本该有个孙女降世,结果不幸夭折,虽然厌烦署长和布拉特的装腔作势,可他喜欢Jori,买吃的买用的永远最积极,要做她的守护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