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雄飞对迈叔的敌意了如指掌,他占了他伍长的位置,剥了他多年期盼的晋升之途。
可所有对于自己的任命都是市署州署的部署,只为更好揪出隐于司法中的黑网黑伞。
马雄飞将一包烟放在迈叔旁边的座位上,踌躇片刻后离开。
走廊大多是感应灯,随着马雄飞脚步的远离,重新遁入了幽暗。
打火机一按,火苗一腾,往烟头一燎。
迈叔大力吸嘬,粗糙的脸面和胡茬在光影中愈发深锐,他吐两口烟,突然大掌一攥,将烟身嵌入掌中揉搓,“嘶”一声烧肉,片刻后,飘出缕焦味。
迈叔目色沉沉,啐了口痰,“马雄飞。”他咬牙切齿地呢喃。
凡是嫉妒的人都很残酷,他摊开掌,看着红黑的灼伤,“嘿嘿”地狞笑起来。
马雄飞走入急诊公共病房区。
第五张床是程爱粼,一拉帘,薄毯搭在床面上,人却不见踪影,马雄飞手一探,床褥冰冰凉凉。
他心底莫名蹿出一缕心惊与急躁。
她就是这样,跳脱的,飞扬的,绝不按常理出牌,像个随风荡漾的蒲公英,让人抓不住。
马雄飞疾步走向护士站,那里黑黢黢,空荡荡,所有护士都人间蒸发,像是一出戏剧巧合。
他立在卫生间唤了两声,无人应答。扭头一看电梯,一个在1层,一个在12层。
凌晨4点47分。
旭日的薄光透过云雾,倾覆在蜿蜒的小城上,薄光一挪移,屋瓴的阴影也随之幻动。
程爱粼孤身立在天台,抬起斑驳的面颊,忧悒地凝睇着涌动的烟霞。
曾经的三年,她站在昏昧中默默守望着马雄飞,那种贪恋,像急不可耐汲取养分的植物。她总是窥着他,从眉毛到眼睛,从喉结到胸|膛,时间久了,连眼睛都酸涩起来,一入夜,就容易落泪。
晨风拂着她纱笼,程爱粼缓缓上前,攀上了天台的最边沿,吸嗅着芳香。
她其实不自由,一点都不落拓,压着蠢蠢欲动的欢喜,像个小心翼翼地贼,她其实遍身都是弱点,无法做到刚强,如果有人拿捏了马雄飞,她第一个便会败下阵来,做个垂手垂脚的叛徒。
太急切了,程爱粼被风抚得舒畅,张开了双臂。
她太痛苦太思念,迫使现在的自己太冲动,一股脑儿想进入马雄飞的生活,反而显得刻意。
她闭眼听小风,听流云,听金光。
她要向她母亲学习,学怡然自得。
嘭——!
天台铁门猛地甩开。
马雄飞蛮牛一样冲上天台,来不及收起面容,凶神恶煞地瞪着围栏外的程爱粼。
程爱粼扭头看他神色,悠悠笑了,“我是来看风景的,不是来跳楼。”
马雄飞身姿劲挺,在霞光万道中似杀贼罗汉,威严峭拔。
他缓缓伸手,“下来。”
“登高能望远,是真的能看远,见众生,见自己,”程爱粼对他递向自己的手臂熟视无睹,开始轻盈地沿着悬空的缓台行走,“马雄飞你当皇家警,见了众生,能见到自己吗?
程爱粼身侧,蜿蜒的街道像河流将城市划分成一个个孤岛,人和车宛如小蝇小蚁,从一个孤岛涌向另一个孤岛。
马雄飞盯着她脚尖,看得心惊肉跳,“你下来,有什么话你下来说。”他做好了冲刺准备,随时可以拉拽她,可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造成二次伤害,“程爱粼,你下来再说好不好?”
“你叫我什么?”
“阿粼。”
程爱粼歪头看他。
阿粼啊阿粼,她有一段时间没听过这称呼了,眼睛一蛰一痛,流下了一抔泪。
“阿粼,”马雄飞手臂伸得更长,“我们下来说。”
“说什么呀,”程爱粼茫然地喃喃,“我和你说什么?说你要谢谢我,救了jori和你师父,还是说我全身都在疼,可心里开心,又开心又难过,不记得我,可我欲|念太强,想让他记得,有妄念就有烦恼,烦恼多如牛毛,数不清啊,扎得身上都是洞……”
马雄飞缓缓上前,轻轻握住她脚踝。
大掌烫得程爱粼浑身一激灵,猝然低头看他,马雄飞的眸子在波光中浸了层水雾,轻轻柔柔,“阿粼……”
所有的记忆喷薄碰撞,钢对钢,铁对铁,力道雄劲。
在所有的枪林弹雨中,他永远格挡危机,虔诚地守护着她,轻轻柔柔唤一声,阿粼。
程爱粼噗呲笑了,哭得更汹涌,她蹲下来,笑嘻嘻冲马雄飞伸开双臂。
马雄飞贴上去,一把将她揽下缓台,如释重负地搂在胸前。
“我是个孤儿,见不得有人对自己好,谁对我好,我都得把心窝子剖给他,”程爱粼用食指戳了戳太阳穴,嗓音沉缓,“我这里不太正常,马伍长不用在意,我不敢跳的,我还没把心窝子剖给他,不能跳。”
马雄飞看她几缕蓬松的藻发粘在面颊的药膏上,便伸手将它们绕到耳后,“有扎头发的绳子吗?”
程爱粼挨个兜摸索,都没有。
马雄飞盯着她手链,指了指。
程爱粼撸|下来,向后抬臂,可肩轴疼,涩得她直抽气。
马雄飞见状忙接过链子,将她头发拢起,太多了,真得像海藻一团团,他笨拙地扎头,扯得她呲牙咧嘴,程爱粼发间甚至还有玻璃渣子,马雄飞小心的挑出来,“谢谢你,救了Jori和师父。”
“凑巧而已,我确定要住414,才想着上楼跟她们道声好,顺便看看614的漏水究竟是什么样的。”
马雄飞给程爱粼扎了个鸡窝冲天辫,“你用什么制服他的?”
程爱粼茫然,“什么,”她突然大悟,“啊,我拉了地毯。”
“拉地毯,”马雄飞不动声色,“不是热水壶吗?”
程爱粼啼笑皆非。
她这个师父啊,多疑的心思是半分半刻都不能等,急破了脑袋想要诈真相。
“热水壶?我没看见热水壶,”光芒大敞中,程爱粼一身的乌青也镀了层金,“我被甩来甩去,扔来扔去,只记得自己一直在往后退,退无可退,他离Jori也越来越近,唯一让他摔倒的方式就是拉地毯,他能磕到凳子,能昏过去,只能说明我们三人命不该绝,你不用谢我,”程爱粼指了指日出,“该谢天。”
她不再理会马雄飞,慢吞吞走向铁门。
回到2层办理出院手续。
“程小姐,”护士把单据移向她,“你在这里签字就好了,所有的费用马伍长已经付过了。”
程爱粼一怔,回头看马雄飞。
他站在远处的石柱旁,目色沉郁且思疑地笼着她,当她眼神投过来,他便一收情绪,转身进了布拉特的病房。
“马伍长给你开了这两支进口的药膏,涂抹上去会有一些刺痛,是正常的,如果不出门,不用拿纱布包裹,但晚上睡觉要避免触及枕头和被子,最好包扎一下。早中晚各一次,不要碰水,遇到不舒服或是皮疹副作用,就回来换药,这段时间要忌口,少吃辛辣海鲜,尽量清淡一些。”
“住院费加打针缝合费,加药膏钱,一共多少?”
“890。”
程爱粼了然点头,用纱布覆在伤口处,让护士贴了胶带。
她没有跟马雄飞告别,拉拉扯扯,橡皮糖一样,时间久了让人厌烦,她与他总会再见,生死的鸿沟都跨越了,还在乎这一时半刻。
当她斜背着挎包再次出现在房屋中介时,蘑菇头呆傻了,木讷地看着她,程爱粼昨日没随她回来定合同,蘑菇头以为她临时变卦,只能唉了几声叹,晚上吃饭都没了心情。
程爱粼看她痴傻的模样,脆生生笑了,“我来签合同。”
蘑菇头放下生疏蛋吐司,打一饱嗝,直愣愣凝着她一身伤,“程小姐,你这……”她霍地起身端茶,忙将一旁椅子上的坐垫靠垫全搜刮过来,谨小慎微地扶着程爱粼落座。
“您真的要租啊?”
“我还有两个月成年,这是我所有的证件,和我监护人及公证处的信函,”程爱粼掏包,随即拿出厚厚一摞令吉,“两个房子,一年的费用。”
蘑菇头喜笑颜开,热忱地复印资料,取出合同和钥匙,确认程爱粼租住的最终意愿,而后拿出地图讲解周边的环境设施和餐饮娱乐。
“房屋一旦出现问题,你联系我,我马上安排人手用最快速度帮您修好。”
“那就先帮我把阿儿玛厨房的所有东西全部铲掉,恢复毛坯。”
蘑菇头捣蒜式点头,“好好,我这就安排,要我我也铲,图个吉利嘛,重新装自己喜欢的。”
程爱粼敲了敲地图,“离楣南最近的二手市场在哪儿?”
“这,DATO KERAMAT(柑仔园),这里东西最便宜,有很多家居,东西也很新。走过CHANGKAT(樟角),还有一家,红色布篷,很好找的,里面买锅碗瓢盆,厨房里的用具,都是批发价,不要在第一家第二家买,你往里走,里面的更便宜。”
程爱粼道了谢,揣好钥匙去了柑仔园。
她上辈子最后两年,被马雄飞的美学色彩所浸染:不是黑,就是灰,成了性|冷淡的极简风。
这辈子,她要开怀,要艳丽,要俗气,要体验赛狗屁的大红大绿和那花团锦绣的姹紫嫣红。
程爱粼艰难地穿梭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
人人相撞,袋袋相碰,花瓶遇磁盘,叮叮当当。
柑仔园一眼望不到头,大件小件都有,划分得井然有序。
市场哄闹得人仰马翻,讨价还价的方言带着不同的声线和年龄,纷纷攘攘。程爱粼好久没体悟市井生活,兴奋得像只麻雀,钻钻这里,挤挤那里,哪儿人多往哪儿凑。
整整一上午,战利品卓然:
松石绿的拉斯手推车、鹅黄的高森折叠桌、浅桃的安东尼储物格、栗棕的塔娜比煤油灯、碧蓝的库伦五斗柜、杜鹃红的普达收纳篮……她将敛好的货品堆放在指定区域。
满满的一头汗,浸得脸颊上的伤口痒酥酥,她轻轻蹭着纱布。
渴了就喝拉茶,饿了就在小食铺翘着二郎腿吃暹罗粉,刚要加麻加辣就想起了护士的叮嘱,最后忍着瘾,老老实实只放了罗望子汁和酸橙汁。
她身子由内而外散发着倦意,瘀伤也隐隐钝痛,可精神势头却愈发亢奋。
下午,程爱粼一头扎进几个童趣铺子,备齐了米奇的半身镜、小黄人懒人椅、辛普森一家的餐具厨具和加菲猫的床品被褥。
她还看上一条牡丹红的金丝复古纱笼,心痒痒,试穿了一下便博得满堂激赞,阿嬢阿婆七嘴八舌地夸,夸着夸着,就开始介绍起治脸的偏方。
老板娘最热心。
她从未见过有人穿她家裙子穿得这般明媚动人,跟天仙似的,她拍了几张程爱粼侧脸的全身照,又是打折,又是拉着她介绍其他款式,到最后甚至做起媒来。
程爱粼累死累活扑进家门时已然夜色黑沉,20点10分。
家居用品的运送是老板娘叫自家儿子帮忙完成的,小伙子用肱二头肌将他们全堆在4层的楼道里。
程爱粼打着手电,一豆乱晃的光芒下,她踩着梯子装灯泡。
眼一抬,对面县署出出入入的车与人一目了然,马雄飞热衷扎根在警署,是个不喜归家的人,住在这里远比住在他家对面更有意义。
414和514的格局不一样,可能是前房主进行了隔断。
开放式厨房连接着客厅,形成一个小吧台,程爱粼将咖啡机和烤箱放置在一起,她喜欢烹饪,之前的油烟机已经旧烂,她准备明日购置新的。
咖啡机轰隆隆地运作完,程爱粼急急喝上一口,烫得呲牙咧嘴。
她头戴圣诞麋鹿发箍,摁开了所有光源:地灯,台灯,吊灯……刹那灯火璀璨,她准备继续画蛇添足,装上圣诞老人的麋鹿和雪橇彩纸,再挂亮晶晶的彩带长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