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能让她想到的一事,便是荣翎公主了,林菱和荣翎公主关系匪浅,而姜家和公主又有龃龉,林菱此行,恐怕是替公主来的,但是她不去找大房,找她四房干什么?
“这是弓,送给……令郎。”这就是她从未送出去的东西。
“玉魄?”姜四夫人摸不着头脑,这和玉魄又有什么关系?
“嗯,以前不小心弄坏过令郎的弓,现下偶然得知令郎是姜府的公子,正好去年寻到一把好弓,只是苦于一直没机会送,这下正好有了机会。”林菱淡淡说到。
“哦,”姜四夫人觉得有些不对,林菱说的话是有些漏洞的,“不过……”
姜四夫人并没有说完,便被林菱打断:“就劳烦姜四夫人收下了。”
林菱起身行了礼:“我还有事,只得改日再来拜访。”
姜四夫人抚摸着桌上的弓匣,看着她:“你……”
有轻快的脚步声。
果然,她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娘――”姜玉魄回来了,他当然知道姜四夫人在待客,但是万万没想到会是林菱,因此,刚喊出去的声音便逐渐消音,脸色也变了。
知道自己儿子秉性的姜四夫人,便一眼看出来了两人之间那奇怪的氛围。
她有意为自己儿子解围:“林长史,这是犬子。”
林菱点头,面色无波:“我记得的。”
“玉魄,还不向林长史问好。”她给玉魄使了个眼色。
玉魄不太会遮掩自己脸上此时的神情,自然也被姜四夫人观察到了,但是此刻有外人在,姜四夫人只当做没有看见。
“林长史好。”玉魄拱手行礼。
林菱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她在看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躲闪,是心虚吗?会愧疚吗?还是后悔?
她笑。
“原来是姜公子,许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吗?”说罢,她仿佛是觉得姜玉魄会忘记,于是她提醒道,“那年回京,不小心弄坏了你的弓,现下才知你是谁,我林菱平生不喜亏欠,便来还了。”
玉魄当然记得,但是他也记得事实并非如此。
“此弓我于一年前就已得到,早欲赠你,只是不知你是谁,家住那里,现下偶然得知,便来拜访。”林菱一通解释,这才让一直暗暗关注两人的姜四夫人,打消了一点心中疑虑。
“原是如此,玉魄,还不快谢谢林长史。”
玉魄听到母亲的吩咐,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道:“谢林长史。”
“不必,我不喜亏欠别人,也不喜别人亏欠我,”说完,她转头对姜四夫人道,“我还有事,便先回去了。”
“好,长史慢行,玉魄,去送送长史。”
基于礼数,玉魄不得不跟在林菱身后送她出府。
但是两人都一直没有说话。
一直到林菱上了马车,两人都没有说话。
林菱只是看他,只觉得他面目可憎,若不能报复,她心难安。
她放下车帘,隔绝了他的视线,也隔绝了自己的视线。
她听到他说:“长史,慢行。”
第34章
公主的速度很快,正如林菱所料的那般,姜家这棵树,在年前,倒了。
姜庸年及其主要党羽被判斩首,其余等众,皆流放千里。
流放之人,多数是到不了流放之地的,十有八九会死在路上。
千里徒步,翻山越岭,病痛灾厄以及人祸,往往会让流犯死在途中。
姜家被抄家时,林菱亲眼看着,那硕大的匾额被人撬下来,官兵如流匪一般冲进去,姜府再无从前风光。
今日她特意告了假,公主也笑着允了。
她不是来看姜家败落的,她是来找姜玉魄的。
姜府一干人众被押解出来,就有玉魄在其中。
他早已没了那意气风发的样子,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似乎如在梦中,眼神迷惘。
小椿走过去递给官兵一个荷包,官兵掂了掂荷包的分量,眉眼带笑,他将玉魄单独带了过来。
林菱走过来,看着他。
玉魄见是她来,扯了扯嘴角,但是无话可说。
林菱想问些什么,但是终究化作叹息,问了有意义吗?没有,一切都没有意义,问了也是徒增隔阂和烦恼,即便是猜测,有和没有,又能如何。
她只是道:“玉魄,好好照顾自己。”
玉魄尽力扯出一丝笑。
林菱伸出手,摸他的脸,他没有躲。
“玉魄,”林菱的声音凉凉的,“你欠我太多了。”
“林……”
“不必多说,日后留着吧。”
日后?没有机会了。
玉魄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他是喜欢林菱的,但是有多少他自己也说不清,他骗过林菱,说过一些谎言,他享受着她爱他,享受着她的付出,并且沉迷其中,她亲手为他缝制东西,给他写了许多的信,还送了他很多的礼物,每一个都是他的心意。
平心而论,她的爱慕,让他很是受用。
甚至是招来了同窗的艳羡。
他说,京都有个很漂亮的女孩,等我回去娶她。
同窗问,你们定亲了吗。
他说,没有。
同窗说,那你们这叫私定终身。
他们艳羡之余,便讽刺他。
私相授受,不清不白。
渐渐的他便不再提起她,也不再回她信了。
她变了吗?没有,他变了吗?他觉得自己也没有。
他就是这样的懦弱,虚荣,没有担当,他也知道,自己的终生大事由父母做主,他连告诉父母,他有一个喜欢他并且他也喜欢的人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她还不值得他去付出很多,不值得他和父母争执,不值得他和同窗争辩,不值得她打乱他一直以来的生活。
从始至终,他心悦她的事,只有他们两个知道,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如今家族获罪,她衣着素雅却高贵地站在他的面前,让他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她真的很好,他配不上。
玉魄这般想。
他当然欠她许多,但这都是她甘愿的,他并没有要求过她为他做些什么,反倒是她,要求了他许多,即使他没有做。
他会愧疚吗?可能有一点,但是并不是很多。
感情这种事情,都是自愿,甘愿,他喜欢她比她喜欢他要少,所以,感情深的付出的自然就多。
“没有机会了,林林。”
他听到自己这么说。
“不。”林菱的目光很冷,这是他自认识她以来,第一次见到她这么冷的眼神,她在恨他吗?
“玉魄,你欠我良多,我们之间的账,得好好的算算。”
……
姜家获罪当日,判了流放之人,便要即刻启程,不得耽误。
“菱角儿,已近新岁,你不归家,跟着他们做什么?”荣翎公主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若真舍不得,本宫准你去换人,反正诏狱里多的是,换一个姜玉魄也不难。”
林菱跪在下首,她抬眼望着公主:“若换人,让人抓到公主徇私枉法的错处,臣罪该万死。”
“那你跟着过去,路途千里,你以为本宫会放心让你去么?你走了,本宫的文书谁来写呢,”荣翎公主皱了皱眉,“你知道的,本宫最喜你写的字。”
林菱只是行了一个大礼:“臣只想多求些假,此事处理好,年后十五必归。”
“半个月么?”公主敲了敲桌子,她怀疑地看着她,“你真能处理好?”
“嗯。”
“好,本宫准了,你且去罢。”公主虽然有些不信,但是依然准了。
至于将军府那边,公主既然选择帮她,自然会有说辞,她也不必担忧了。
得到公主的准许,林菱立即上了马车,不过半日,便追上了流放的队伍。
她已提前打点了役人,让他们重点“照顾照顾”姜四公子。
役人自然乐意,她驱车跟从,冷眼旁观,看着玉魄在流亡途中,被鞭打,被辱骂,被孤立,吃不饱,穿不暖,短短几日,他便消瘦萎靡下来。
流途中,流犯和役卒自然注意到这辆马车,不过林菱从来没有下过马车,而且马车也并不是时时跟着流人,一天当中,只有两三个时辰会在一旁慢悠悠地驾着。
林菱虽然想确保玉魄的死活能掌控在她的范围内,但是她并不想也随着吃苦,一路上的休憩的旅店,饭食,她都是命人提前打点好的,役卒觉得有些蹊跷便上来询问过,但见了腰牌后,便噤了声,不敢再问。
大约是估摸着公主与姜家有深仇大恨,派了人来监视,非要看着姜家一个都跑不了。
而林菱又特意让人“关照”玉魄,一路上,就玉魄挨得鞭子最多,别说是半个月,能坚持十天不死,就已是命硬。
冬日天寒,流犯不停的赶路,脚磨出了血也得一瘸一拐的走,每天都必须走够特定的路程才能休息,若没有达到,便是役卒的错处,轻则扣掉月钱,重则领罚受鞭笞之刑,因此,没有役卒有同情怜悯之心,就算有流犯死在路上,也不会停下脚步。
因为流放一行,本就有人该死在路上,这是必要的,也是必须的。
何况千里流放,百人之中,有三四成人能活着到达目的地就不错了。
玉魄没吃过这种罪,不过五日,便已支撑不住,发起了高烧。
他的衣服已是破烂不堪,寒风之中,仅仅蔽体。
头晕目眩中,他便栽倒在路上。
役卒冷哼一声,大骂起来。
无非是一些粗言秽语,让其余的姜氏族人敢怒不敢言。
姜家早就不是那个姜家了,现在的他们都是阶下囚,何况短短五日,除了玉魄,已经死了几人了。
有姜八姑娘,本就体弱,日夜不停的奔波劳累,身子骨熬不住,第三日就一命呜呼了,草草挖了个坟葬在路边,还有一个几岁的娃娃,本来姜家还在时,就需要拿药吊着命,而到了如今这副状况,哪还有药吊着,不过第一日的晚上,就死了。
还有两个年老的,走不动了,也没熬过去,第四日早上要赶路时,没起来。
晚上冻死的。
流犯怎么可能住店呢?
役卒因为要看管流犯,自然也不可能去住店,只能露出野外,自然心中不忿,常拿流犯撒气,毕竟这份差事可是苦差。
玉魄被鞭子抽了几下,但是他实在爬不起来,他已看不清路,浑身滚烫,这么冷的天,他却在出汗。
“啧,没用了。”役卒啐了一口,抽起腰中的刀,准备了结他。
这也是一贯操作,流犯要是不中用了,自己没死,役卒便会帮一把。
“官爷,饶了玉魄吧,他还能走!”姜四夫人扑通一声跪在役卒面前,她的身子挡住后面倒在地上的玉魄,今日的她已没了昔日贵妇的风范,发髻稍显凌乱,往日保养得当的面容因几日的赶路让她显得憔悴至极。
她已丧夫,如今孩子危在旦夕,她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被搜罗了干净,没钱去为玉魄请大夫诊治,何况现在还是犯人身份,除非上面开恩,能求一个恩典,但是这在如今已是奢望。
姜家一房的男人几乎都判了斩首,姜四爷自然也在其中,虽不是主犯,但也是直系血脉,姜相这一脉的男性几乎都死绝了,留下些尚未及冠的儿孙,判了流放。
姜玉兰不敢上前,只在一旁哭泣,她不明白为什么姜家会倒,为什么就飞来横祸,昨日还是朱门宴客,今日便已碎瓦栖身。
“官爷,官爷,您饶了玉魄,我们不会耽误行程的,您行行好,我日后为您诵经祈福,您饶了玉魄。”姜四夫人不停地磕着头,把额头都磕出了血。
其余的姜氏族人要么是面露不忍,要么是事不关己,要么就是幸灾乐祸,但都无一人敢站出来为姜四夫人一起求情。
盖因之前有过类似的情况,但都是被鞭打的下场,以及被求情者死得更快。
这就是俗成的规定。
役卒就是这群流犯的主子,掌握着生杀大权,他们想要压榨就能随意压榨,不过短短五日,姜氏族人身上的不少值钱东西,都已经流入了役卒的手中。
“滚开,你看他那样子,他能起来么?”役卒扯起正在磕头的姜四夫人,往旁边一甩,“别耽误爷的事!”
玉魄闭上了眼睛。
他耳边吵闹得很,但是他却听不清楚,他只觉得累。
他能感知到他娘似乎在为他求情,但是这不过是无用功。
没有用的,之前就已经死了好些人了,现在他成了这副样子,都是早晚的事。
死之前,他想起林菱那双眼睛,那双如冰雪一般寒冷的眼睛。
她说:“你欠我良多。”
第35章
时机已然成熟,林菱戴着幂篱下了马车。
因腰牌一事,役卒知道马车上的是贵人,便堆起笑脸凑上来问好。
“您有什么吩咐?”役卒讨好地问。
他知道,贵人身份高贵,他若能得青睐,不说日后能不能高升,就是脱了这押送流犯的苦差,也是好的。
虽然能从流犯身上榨些油水,但是比起留在衙内不用四处奔波就能吃好喝好来说,他还是喜欢留在城内做事。
“他死了。”林菱走到玉魄旁边,用一种陈述的语气。
役卒愣了愣,有些捉摸不透她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还没断气呢。”
林菱用脚尖踢了踢玉魄的头,他没什么反应,看来已经晕死过去。
“他死了。”林菱依然道,语气平淡无波。
役卒不知道为什么贵人要这么说,虽然看起来的确像是死了,但是她又不是在问他,只是好像在说一句事实,他有些不解,但是依然小心翼翼道:“没呢,还剩一口气。”
“我说,”林菱抬头,看向役卒,此时一阵寒风吹过,撩起一角幂篱,使垂下的白纱从中间叉开一条缝,露出林菱的一只眼睛,她的眼睛幽深,但泛着一层冷意,因许久以来身处高位而使她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属于自己的气势,令和她对视的役卒打了个寒颤,“他死了。”
她的语气笃定,不容人质疑,役卒顿时茅塞顿开,他忙改口,急切道:“对,死了,现在死了。”
林菱终于得到令自己满意的回答,浑身气压也如冰雪初融,眼神也缓和下来,她点点头:“我与此人有旧,他既死了,我不忍其乱葬于荒郊野外,已备好棺木。”
说完,已有人过来,将地上的玉魄抬起。
“我知你有押送之责,不过今日便是迟些也无碍,前方城池我已打点好,你去后与人换职即可。”林菱说到。
役卒一愣,随后欣喜若狂,他极力压下喜色,恭维着林菱:“大人心胸宽广,姜氏乃戴罪之人,大人念旧予其棺木下葬,此善举可不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