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的事,我和胡黎筠只算一般朋友……”
“这样最好,胡家是侨商,不合适。” 钟庆文直截了当:“女朋友多交几个,只要行止得宜于你没有坏处,娶妻却要看得长远……尤其于仕途而言。”
钟夫人半截入土的人了,听完丈夫的话,陈年的薄凉涌了上来。
相伴一生要经历多少不堪?爱情亲情皆是骗人的,唯有利益的枷锁万能,夫妻,师生,父子,母女,世道越坏,爬得越高,越是如此。
这道理她早就想通了,可心中犹有不甘:多好的年轻人呐,春天的青松一样,也许能得老天眷顾,找个知心知意的人。
钟夫人替他布了一筷子甜糯藕:“怀初,那镯子是哪家小姐的?”
盛怀初一转头,正对上钟庆文看过来,虚着的眼满是探究,似乎也在等待答案。或者已经知道了答案,只是想看他会不会说真话。
“是一位尹小姐,在二姐家的宴会上认识的。”
“那位尹小姐的父亲叫什么,又是做什么的?” 钟庆文果真问道。
“好像是做生意的,没有细问,我和尹小姐碰巧又遇见过两次,她被人找上些麻烦,我顺手帮了一把……”
“顺手帮一把,能大胆找到杜老板府上去?你前脚走,姓杜的便放出话来,说你目中无人,到了门口也不知道去问候一声!”
“我那时心里着急,没想那么多……”
钟庆文闻言,诧异地看着身旁的年轻人,确有几分赧然。
莫非真是自己想多了?盛怀初接近尹家瑞的女儿只是为色所迷,不是别有所图?
看他这个样子,应该还没有上手,颇有几分新鲜劲头。
“好了,早饭也吃得差不多了,你去补个眠吧。” 他在盛怀初手臂上大力一拍,正中他的伤处。
盛怀初痛得闷哼一声。
钟夫人关切道:“怎么了?”
“昨日遇着个刺客,被他刺了一刀……”
钟庆文脸上闪过一丝意外:“有刺客要你的命?”
盛怀初摇摇头,盯住他的脸道:“他要杀的不是我,刀子都到了胸口又收了回去,估计是杀了我,那买凶的人也不会多付一条人命钱……”
“是那位尹小姐惹的麻烦?有刺客追杀她……” 钟庆文顿了顿,话锋一转:“要不然还有什么人让你这么护着?”
盛怀初脸上平静一笑:“那里刚刚封锁过,场面乱得很,我若是那刺客,兴许也搞不清自己要杀的是什么人……”
两人目光一触,一起沉默了。
盛怀初心里电光火石,最终归于一阵寒冰般的战栗。昨天,只自己一人看见刺客追杀尹芝,连江朴都不晓得,钟庆文又是从何知道?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钟夫人扪住心口:“怀初啊……给我看看你的伤口碍不碍事……这个尹小姐招血光,你还是远着她一点好。”
第24章 .春云静走 ・ 夜归
盛怀初被留着小住几日,一天总有半天陪着钟庆文会客,所见之人多是将来的政府要员,还有几个少壮派的军界人士。
隔阂生了,言语间反倒风平浪静,两人相处数日,未再有争执。
这日午后,盛怀初向钟氏夫妇作辞回南京家里。其实也只在颐和路的小宅中住了一晚,第二日一早便启程去了上海。
钟庆文放下听筒,拄起拐杖走到露台上,扶着栏杆望向花园。
晨光熹微,钟夫人彻夜无眠,正修花裁草,听到身后有人叫道:“杏芳。”
那是钟夫人的闺名,如今只有一人还会这么叫。
她手一滑,割出一个小口子,循声望去,见钟庆文站在楼上,似在等她,便拿出掖在袖里的帕子将伤口随意一裹,上楼去了。
仆佣们早也起身,颇有眼色不去打扰,空旷的露台上只他们二人。
“你替我去一趟上海,看看怀初和那个尹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
钟夫人轻吸一口气:“怀初这个年纪,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才好……”
钟庆文睇她一眼:“这个尹小姐是尹家瑞的养女,你不觉得太巧了么?况且她这样的身份也不该和怀初走得太近……”
“你又要干什么?”
钟庆文沉默片刻,不屑道:“夫人也不必在我这里演菩萨心,你知道该怎么做,更知道如何不脏了自己的手!”
因宅邸的主人不在家,尹芝养伤的时日也算自在,只是无所事事,白日里要打针吃药,困顿的很,到了夜里反而难以入睡。
这一晚她走进一楼的小客厅,想在书架上寻些消遣。
客厅里打扫得一丝不苟,桌椅案几上没有丁点灰尘,一小叠信笺码在书桌上,自来水笔尖还是新的,墨水瓶里早就干涸浓稠了。
一切都太过齐整,丁点人气也无,看来盛怀初只把这个宅子当做旅馆。
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随意靠在书脊排成的长墙上,与众不同。
尹芝拿起来,坐回灯下,仿佛窥探别人的秘密,脸上微热,心里却按捺不住好奇。
等她看清了封面又有几分怅然,原来是本外文书,扉页上写了排娟秀小字,署的却是个日本男人的名子。
陇川介之敬赠,原来是别人送他的。
尹芝犹豫片刻,没再翻看下去,打算将书放回去,刚起身却见一张纸片漏下来,翩然落在脚边。
一个少年人,穿着黑色短袖衫,坐在柳叶般细长狭窄的船上,双手扶着桨,远远看过来。
相片的背面,有个日期,尹芝默默念着,原来已是七年前了,她的心思也随着湖面的水波泛开来。
这便是盛怀初在她这个年纪么?也许还没坐上去北平的火车,未受过牢狱之灾,梦里也没有吃人耳朵的老鼠。不然怎会笑得如此意气风发,眼里揉进了湖光山色,唇角也弯得那样自然。
好在这只是一张纸,任她盯着看再久,也不会有人知道。
“尹小姐,还不打算睡?” 小客厅没有门,周护士站在走道上向里张望,她是江朴依着盛怀初的意思新聘来的,这几日专门照顾尹芝这一个伤员,体贴细心,样样皆好,就是管得太严,连夜里睡得晚了也不行。
尹芝匆忙将照片夹进书里,“没有,一会儿就回房。”
她把那本外文小书拿在手上,嘴唇抿着一翘,像是偷得糖果的孩子,预备在被窝里打牙祭,此刻乖乖地将灯捻暗,跟着周护士上楼,给伤口换药。
她们出了小客厅,没走几步,窗上渐亮起一道白光,婆娑树影重叠着动起来,透过玻璃在她脚背上浅浅撩过去,正停在楼梯口,是专门来拦路的。
仆人们走过来,开了水晶灯,霎时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一地的旖旎暧昧已没了踪影。
江朴从一楼的客房中出来,见着尹芝,略点一点头:“盛先生回来了……”
尹芝被他一看,这会儿也不好上楼了,也和众人一起等着。
门一开,春夜凉风进来,合着满园花草香气,吹去一室窒热。盛怀初没让人久候,他的目光在众人身上轻轻扫过,在一处停了停,又移开:“还没睡呢?”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在问谁。
管家先答了:“江先生早上说了,大概是晚上到,都等着呢……先生饿不饿,厨房里备下了宵夜,黑鱼汤,虾籽烧麦,吃了伤口好得快些。”
盛怀初将手上的外套递给他:“江朴替我换个药,其他人早点歇着吧……”
周护士头回见这个新雇主,瞧他仪表堂堂,年纪又轻,忙道:“我来替先生换吧,本来也是要给尹小姐换药的,东西都备好了……”
这些小事江朴是做惯了的,见年轻的小护士一双殷殷秀目黏在盛怀初的脸上,没有言语。
盛怀初看看尹芝,见她一触到自己的目光,就转向其他地方,便笑着对周护士道:“那就有劳了。”
尹芝走在前面上楼,周护士跟在她身后,脚步轻快着,到尹芝房里拿了药箱,匆匆就往外走,临关门才觉得自己厚此薄彼了,略带歉意道:“尹小姐,我等一会儿就过来替你换药,给我留着门。”
脚步声远了,尹芝也没心思翻那本书了,随意丢在一边,合衣躺在床上,久等周护士不来,越发心不在焉。
她平时给自己换药,用不了几分钟,怎么今天花了这么久?为了掐断自己的胡四乱想,尹芝数起天花板吊顶的格子来。
每数一遍的数目都不同,真是怪极了。
盛怀初回来了,她还留在他家里也是怪极了,本想等他回来问问余叔的事,如今却觉得再欠他什么,自己要债台高筑,永远还不清了。
月光照进来一片清亮,床头昏黄的小灯怎么也照不热那片冷光。尹芝心想,是时候该走了吧!
咚咚咚,门被扣了三下,是周护士。
尹芝不想看她春心荡漾的脸,只道:“门没锁,进来吧。”
盛怀初闻言略一迟疑,按下把手,果真没锁。
他开了门,没有进去,倚在门框上:“尹小姐,你的东西落下了。”
“是你……周护士呢?”尹芝闻声转过头,看清来人,窘得脸上滚热,三两步走到门口,隔着门框与他道:“我落了什么东西?”
盛怀初笑着递过去一张纸片,语带讥诮:“就掉在楼梯上,好多人看见了。”
第25章 .春云静走 ・ 应约
盛怀初手里的,正是那张夹在书页里的照片。
尹芝没接,就着走廊上的灯光看清了,片刻后定下心来,对上盛怀初探究的目光,语气从容:“这又不是我的东西,怎会是我落下的……”
“我知道,因为照片上的人是我……” 盛怀初说着一手撑住门,似是怕她突然恼了,当面给自己一个闭门羹,又把照片递到她近前:“你在楼梯口那会儿,手上拿了本书,夹进去吧,这两样东西是同个人送我的,一直放在一处。”
原来这照片也是那个陇川介之送的。
尹芝转过身:“我不该乱动盛先生的东西,这就去把书拿过来……”
他身后那些遥远的岁月,被若有若无地勾勒出来,一会儿是锒铛入狱的落魄人,一会儿是异乡求学的读书人,她不能知道更多了。
盛怀初接过书,还是没打算走:“你学过日文?”
尹芝摇头,指着封面上的“浪人”二字道:“这两个字倒是一样的写法,只不晓得是不是同个意思。”
“意思是同一个意思,不过日文我也是看不懂的……”
这会儿轮到尹芝诧异起来,原来在他那里也是本天书,放在书架上挡灰的么?
盛怀初似是读懂了她的眼神:“你要看这本书,无需会日文……” 他翻开一页,书中另有玄机,印刷的字体旁,另有一行手书,是娟秀的行楷,原来已经被人译成中文了。
他解释道:“这是著者自己译的,他精通汉学,希望我的日文和他的汉文一样好……故事有趣离奇,尹小姐留着看吧,不必急于归还。”
说完照片也夹回书页里,一齐递过去。
尹芝听见楼梯那里的脚步声,见是周护士来了,没再推辞,接过来抱在臂弯里,以为他这会儿定是要走了,静静等着他离开。
哪知盛怀初侧了侧身,细风里的竹枝一样,缓缓倾下来,在她耳边留下一片温热:“换过了药,来餐厅陪我吃宵夜。”
“这么晚了,我也不饿。” 尹芝当然不想去。
“你那天在街上,问我为什么三番五次救你,还记不记得?”
不近不远,既危险又安全,两人都有些晃神,走廊上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了。
周护士再回来,脸上已没了之前的神采,口中的话也刻薄起来:“盛先生这么晚来找你做什么呀?”
伤口上的纱布揭开来,尹芝趴在床上,吃痛得轻哼一声,含混道:“只是来问候一声。”
周护士敷上新药,将刚才所见的情状暗自忖度,还是不信的:“我给盛先生换药的时候,他可是对你的近况问这问那,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伤口好不好,会不会留疤……呵,若不是你伤在肩膀上,男人看不得,让他自己来瞧瞧才有得放心。”
尹芝沉默片刻,原以为她是有心攀附权贵,这会儿却有些看不透了:“盛先生待人人都好,有人在他面前受了伤,他大概都会尽力搭救的……”
“这么说,这伤是在他面前受的?听说那天四马路上封锁了好久,你们是遇上刺客了?”
“你不是说了乱得很,我也就是随着人群往外走,肩膀突然就受了伤,大概是流弹吧!”
周护士抿抿嘴,犹不甘心:“诶,总是盛先生救了你吧,那会儿是不是一头就扑到他怀里去了?”
尹芝低笑一声,眼睛半闭着:“周护士怕不是是洋人的电影看多了,哪天自己受一次就知道啦,除了疼就是疼,连扑到别人怀里的力气也不会有。”
一个两个都是油盐不进的主,周护士包好了伤口,将尹芝的话一咂摸,竟是在暗咒自己受伤么?
她将医箱重重一合,心中连着三声呸呸呸,推门出去了。
下了楼,远远听见电话铃声从一扇紧闭的房门后传来,周护士放轻了脚步,却见那扇房门突然开了。
江朴从里面出来,对她一点头。
周护士挑眉看他,唇角勾出个甜笑,手上一滑,医箱翻在了地上,七零八落的,她惊呼一声,弯腰去捡。
江朴冷冷看她片刻,三两下将地上的东西全拾了,一股脑丢回她的医箱里:“我来帮你拎过去吧。”
说完不由分说把医箱提起来,要替她送到房门口。
周护士演了这么一出,却连书房中的只言片语也未听见,心中苦闷也只得道了谢,乖乖回房了。
盛怀初挂了电话,见江朴去而复返,想起刚才门外的声响,问道:“是谁?”
“是周护士打翻了医箱……南京那里有什么急事?”
盛怀初一脸凝重,语气却淡淡的:“也不是什么急事,钟夫人要来上海看侄女,今晚已上了船,明日就要到。”
“这么快就到了……”
“只怕钟夫人的人,来得更早,这些时日我们都没有察觉。”
“你是说周护士?她是从广慈医院直接聘来的,怎么会……”
“你忘了,钟夫人在那里是担了名誉董事的,上上下下应是认得不少。”
江朴急于补救:“我这就让她回去!”
“不必特地赶她走,打草惊蛇,她来了也好,刚才帮我换药的时候探问了几次我和尹芝的关系,倒是让我明白过来钟夫人此行的目的。”
“那也不能就让她这样待着,我们对她有所防备,尹小姐可是全然不知呢。”
“这个你不必担心,她在这些事上谨慎得很,没那么容易被人刺探了去。”
既然周护士下来了,药便是换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