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船局长十分殷勤,片刻就找了位专员来解答,那专员要了票号,在浩繁的簿册里查阅着,不一会儿便找到了:“是一间上等舱房,先生要不要把那位朋友的地址给我,我另寄一张新票去?”
盛怀初迟疑片刻,给了一个地址,又道:“那间舱房一共出了几张票?”
书页翻动,听筒那头语带疑惑:“诶,怪了,这舱房是个套房,里面有两间房,却只出了一张票,您那位朋友补了价差,把整个套房包了下来……”
“哦?我的朋友若想加一个人同行……”
“若是他想再加一个人,凭存根去轮船公司就能办下来。”
“这船上没有单人间?”
“有是有的,先生想要订票?只可惜这日子近了些,同一班船的单间已满了……”
盛怀初又和轮船局长闲聊几句,放下听筒,他问清楚了船票的事,反而疑惑了,这张票没有名字,登船的是什么人尚未可知。若真是尹芝要走,她会一个人走,还是和什么人一起走?
他的手指在船票日期上一扣,脸上云开雨霁,看来自己这阵子守株待兔的功夫没有白费,也许很快就能找到尹家瑞了。
于是,拿出纸笔将票号誊了一份,递给江朴:“今日不必陪我去码头,替我办两件事。”
尹芝重新打开衣箱,心情已平复下来,那张船票原也没决定要用,如今更坚定了等尹家瑞一起离开的决心。
不过就是几个月的时间,她等得。
散落一地的衣服,被她拾起来叠好,叠到里衣的时候,瞥见上面几个淡淡的灰手印。
藏在暗格里的船票都能不翼而飞,这一箱衣服也不知被别人怎么摸过搜过。
尹芝心生嫌恶,将衣箱一合,推到床下,打算等明日让娘姨替她拿去丢了。
咚咚咚,有人敲门。
“尹小姐,是我,江朴。”
尹芝在地上坐得久了,费了大力气才站起来,隔着门问道:“江先生,什么事?”
“盛先生让我陪尹小姐上街一趟。”
尹芝心思动起来,余叔还被陈季棠关着,她也想出去看看,又不能不问清因由:“上街做什么?”
“盛先生说尹小姐有些贵重的东西,最好是存在银行钱庄里,让我护送你去。”
“我信得过盛先生府上的人,如果只是为了存钱,倒不必这么麻烦。”
她当然不能存起来,若是突然要走,还得去银行取,既难掩人耳目,又易授人以柄。
“这样……那我便陪尹小姐去先施公司买个保险箱回来,顺便再采买些穿的用的,盛先生说尹小姐的衣箱经了公董局捕房的手,难免晦气,还是买新的好……”
管家等他们的汽车开远了,从走廊拐角处出来,趁着四下无人,拿钥匙开门进去,他按着江朴的描述,在床下找到了那个衣箱,也不敢耽搁,将船票掖进一件衣服里,原样放好,悄悄锁门出去了。
烈日当头,江风湿重,客运码头离货栈不远,天南海北的气味聚在一起,久久不散。
经晚颐撑着伞,一身精致的素白,领口缀了蝉翼纱,镶了贝母流苏,仿成西洋礼服的样式,越发显得她身材颀长,风韵动人。
佟少俊与她离得近,瞧见她唇上的蜜丝佛陀,淡淡擦了又想装作没擦,纳闷地问道:“看你今天花了不少心思打扮,怎么,要见未来夫婿不成?”
经晚颐回头瞪她一眼,恰瞧见个熟悉的身影往这边来,顿时也没了打嘴仗的心思,只低低嘟囔:“今日在姑母面前造次,回家被二姐知道了,仔细你的皮!”
佟少俊闻言,便知自己猜得八九不离,顺杆而上打趣她:“你给我说说到底是什么人?……你若早说,我一定不会让你穿这一身孝来。”
经晚颐转过头去,眼见着那个人从她们身边走过,站在了四五步远的地方。她和盛怀初在督军府里算是见过的,可他竟然完全没有认出自己来。
佟少俊拿手肘戳戳经晚颐的腰肢:“诶,你看,那不是陈季棠的小舅舅么?”
经晚颐佯作不知:“谁呀?”
便是这一会儿工夫,佟少俊已上前一步,一边招手,一边高声唤道:“盛怀初!”
经晚颐见她直呼其名,吃了一惊:“他认识你?”
佟少俊语带得意:“是他有求于我……”
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她竟全然不知?
经晚颐将信将疑,盛怀初已转身过来,对着佟少俊礼貌一笑:“佟小姐,这么巧,也来码头接人么?”
“我是来陪经小姐接人的……对了,这是经晚颐小姐,我的姨母。” 佟少俊往身旁看看,果真被一道幽怨的眼光刺中,忙又打起了哈哈:“不过只比我大上几岁而已。”
“经小姐。” 盛怀初说着对着经晚颐点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佟少俊来了其他的兴致,也不顾经晚颐在一旁站着,径自和盛怀初聊起天来:“你要找的人,找到了没有?”
盛怀初没有直接作答:“佟小姐也在找她么?”
“呵……那倒没有,不过是我们校监说了,无故旷课三个月,要被除籍的,她可没剩几天了。”
佟少俊说完叹出一口气,自言自语:“不来便罢,以后不用在学校看见她,也是好事。”
盛怀初看着她口是心非的模样,倒像是和尹芝颇有些同窗之谊,可碍着经晚颐,不方便与她细说,没再接话。
经晚颐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将她一个人晾在那里,心生不快,好在船已经靠岸,不一会儿头等舱的客人们,已被提着大包小箱的佣人们簇拥着下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钟夫人。
她款款而来,一扬手:“晚颐……怀初……少俊!”
三个人迎上去,经晚颐走在最前面,被钟夫人一把揽住手臂,左顾右盼:“我的宝贝颐儿,让姑母好好看看。”
第29章 .春云静走 ・ 滑鱼
码头上人来人往,经晚颐二十多岁的人,被钟夫人当孩子一样搂着,颇不自在:“姑母这么多人呢!”
钟夫人这才放开她,又拍了拍佟少俊的肩膀:“少俊,你打扮成这个样子,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佟少俊打着哈哈,叫了声姑婆,抽回手。
盛怀初离了他们四五步远,从随行的于妈手上接过两只箱子,再抬头,钟夫人已带着两位小姐走到他跟前,替他引见:“晚颐,怀初是你钟伯父的左膀右臂,在广东那时起,就在他身边了……怀初,这一位是我的侄女经晚颐,刚刚留洋回来不久,过一阵子就要投身中国的女子教育事业,细说起来,你们还是校友呢。”
一阵滔滔不绝,盛怀初听完只礼貌地一点头:“经小姐,幸会!”
钟夫人见他惜字如金,目光在经晚颐身上一扫而过,冷下场来,又道:“我刚刚在甲板上看见你和少俊相谈甚欢,看来你们一早认识,倒不必我这个老太婆在这里多嘴了。”
佟少俊难得乖巧,没有多言,盛怀初解释道:“在二姐家的聚会上见过……”
他们是因尹芝才认识的,盛怀初这会儿避而不提。
钟夫人却不愿轻易绕过去:“我在南京就听说了,督军夫人是上海顶顶神气的人物,她家的宴会也必是名流云集……你上次提到的尹小姐也是在督军府认识的吧?”
盛怀初没有否认,替她们挡着渐渐拥挤的人潮:“夫人,码头这里人多,我们边走边说。”
一众人走到车前,经家的司机已在等着了。
经家家大业大,至今没有分家,几房兄弟住在一处,嫁出去的妹妹回来,自然也是住在娘家祖宅。
盛怀初接到了人,怕跟着去了经家又是一整天的功夫,已生了遁走的心思,将行李递给司机,随口道:“夫人要在上海住些时日,行李竟然这样轻简,若是需要什么,我去替夫人置办了送去经府!”
钟夫人哪里听不出他的企图,佯作突然想起了要事的样子:“诶呀,怀初不说我都忘了,今晚上你二姐约了我去听戏,还差一双鞋子配新旗袍,就让我倚老卖老一次,抓着你陪我去……晚颐,我久不在上海住了,两眼一抹黑,要去哪里买才好?”
“自然是先施公司……”
不出意外,此刻江朴和尹芝也在先施。
盛怀初皱了皱眉:“我听说大新百货也是不错。”
钟夫人看看他们两个,打趣道:“这一回我要听晚颐的,怀初你说我性别歧视也没办法,你们男人买东西,恨不得进了店看上的第一样,拿了就走,也不知道多看几个……”
盛怀初没有办法,怕江朴带着尹芝和钟夫人遇上了,无法应付,只得陪着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
进了百货公司,以为只会买一双鞋,永远是男人的误判。
鞋子定是挑花了眼难以决定,帽子,手套却相中了好几轮,钟夫人看上了什么,总喜欢让两位小姐替她试试,几番下来,佟少俊早乏了,找了个沙发坐着,只留经晚颐和盛怀初陪着钟夫人逛。
又过十几分钟,盛怀初手上已拎了四五个袋子,一路过来,未看见江朴和尹芝,料想二人也许回去了,渐渐放下心来,只在电梯口等着。
正在这时,电梯叮的一响,两个伙计抬了个粗木箱子先出来,很重的样子,口中不住喊道:“让让,让让,劳您移移贵步。”
尹芝先出了电梯,江朴跟在后面,他见了盛怀初甚是诧异:“先生……你不是去接钟夫人了么?”
盛怀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们先走,江朴心领神会,也不多言,正要往大门口去,忽听到身后有人叫他:“江朴。”
钟夫人走上前:“我今日没见你跟着怀初过来,心里还在记挂呢,你们平日里可是焦不离孟的……”
江朴见状走不脱了,转过身道:“夫人,先生让我替他买些东西。”
两个伙计见状只得放下箱子,停在一旁等着。钟夫人将那木箱上下打量,好奇道:“这么大一箱子?看来怀初是打算在上海常住了?”
尹芝自这位贵气的夫人迎上前来,便警觉起来,默默侧过身走了几步,停在一个丝巾柜面前,手指插进一叠绸缎里,泛起沁凉寒意。
油头粉面的男销售走过来,一见面就恭维起来:“小姐真是好眼光,这是上月新到的花色,全世界也就一百条,香榭丽大道上的总店里都已卖脱货了!”
异性相吸的销售法早不是秘密,男销售且说且做,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面描花镜子,恭敬地替她举着:“小姐试试,这浅鹅黄的颜色,春天用再适合不过了。”
尹芝随意围了围,放下丝巾,心中已有了其他打算。
出了这个大门往左一条街就是法租界总捕房,余叔多半是被关在了那里,这一会儿盛怀初与江朴都不得闲暇,她去去就回,也许不会引人注目。
如是想着,便又往前走了几步,男销售亦步亦趋地跟着,见这位小姐眼光高得很,殷勤至极。
江朴犹豫着如何答钟夫人的话,盛怀初已替他说了:“是保险箱。”
钟夫人点点头:”既然买好了,江朴也不要急着走了,让他们送回去,你留下陪着怀初吧……”
盛怀初的余光里,尹芝已引着那个男销售越走越远,一尾滑头小鱼,游到了他的指尖缝口,也不知在想干什么!
“让江朴先回去吧,我还交待了他事情。“ 他目光一斜,江朴心领神会。
钟夫人不依:“有什么事能比你的安全更要紧,老头子那么着紧你,你自己却这么不当心!”
这么一来江朴也走不脱了。
尹芝已慢慢走到了门口,隔着一扇玻璃是繁华的街道,电车一辆接着一辆,叮叮当当,四通八达。
盛怀初心一沉,反正钟夫人已知道尹芝这么个人,早一日见,晚一日见,都是一样糟糕。
“夫人,我瞧见一位朋友去去就来。” 他话音未落,人已箭步往门口去。
尹芝站在大门口,正等着旋转玻璃门空出位置来,光可鉴人的玻璃中,一个人影靠过来,越来越近,脸上的焦急和怒火都清晰可见。
果真身后有人叫她:“尹小姐!”
第30章 .春云静走 ・ 花国
尹芝闻声,脚步顿了顿,心知走不脱了。
恰这个时候街上喧闹起来,远远有一列车队,满载莺声燕语,在南京路上行行停停,眼看要到先施公司门口了。于是转过头去:“盛先生,你也来看街上的热闹么?”
她脸上满是好奇的神色,弯弯的眼角带着笑意,粉嫩的唇瓣开开合合,两把羽扇似的睫毛扑闪着,让人无从提防。
盛怀初往街上看看,将信将疑:“什么热闹?”
尹芝伸出手来,往外一指:“那里……有辆敞篷汽车,上面那么多花,后面还有……”
街上的人群渐渐围拢,车上的横幅迎风摇摆,为首的一辆上写着花国大总统选举,后面的也都写着名字,有一个林黛玉大总统,有一个爱老五副总统,还有国务总理肖红老八,外交大臣王宝琴,一路撒着大红玫瑰花,招摇过市。
偏偏男人们很吃这一套,把落下来的花捡起来掷回去,全然不在意残花败柳不能拾的旧俗。
可若是哪家的小姑娘拾了,准被她的阿娘一把打掉:“胡闹,不要脸的小蹄子!”
盛怀初握住尹芝悬在半空的手,将她拖到身边:“别看了,污了眼睛,跟我去见一个人。”
尹芝腕子一转,从他的掌中滑走,脚却听话,乖乖跟他往回走,只一双眼睛恋恋不舍,三步一回头。
依着盛怀初的反应,她已猜出车上的女子都是什么出生,看着她们搔首弄姿,一会儿洒出十几个飞吻,一会儿撩撩裙角,抛抛媚眼,引得人群一整骚动,便是真的大总统来了,也就是这样的排面吧!
钟夫人远远站着,看清了外面的“盛况”,脸色已不复平静:“这是什么人弄的!”
每个花车上的妓女都比照新政府的头衔,这样公然的挑衅,也不知是什么人在后面撑的腰。
经小姐是大家闺秀,便是知道也说不出口,对着佟少俊使了个眼色一起沉默着。
正愁找不到打岔的由头,盛怀初带着个年轻姑娘过来了,佟少俊认得她,还未等她走到跟前就抬手一挥:“尹芝,是你!”
钟夫人脸上隐约的怒气,如今又多了份玩味,将尹芝上下打量,余光往经晚颐脸上一?,心中已权衡出利弊。
她没有向盛怀初发问,反而转头对着佟少俊:“少俊,这是你的朋友?”
“是我中西女塾的同学。” 佟少俊这会儿不想和尹芝拉近乎,只因她这些时日杳无消息,实在不将自己当朋友!
经晚颐早先便觉得这个名字耳熟,如今想了起来,在督军府那晚和陈季棠搅在一起的就是她。现在又被盛怀初带着过来,小小年纪,看来不是光有几分好颜色而已。
她亲切一笑,探问道:“盛先生,这位尹小姐也是你的朋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