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知道……” 他孤单的少年时光,积累了很多这样无用的记忆,很少与人分享,但都愿意讲给她听:“我这会儿很开心,你呢?”
“我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来见他,为了陈季棠,为了兜兜,还是别的因由?既来了也不再多想了。
楼下的音乐戛然而止,余韵是淡淡的忧伤,即兴的调子,一停下便是永恒,不论是演奏者还是倾听者,有生之年再不会听见了,观众掌声不断,那气氛欢欣鼓舞,颇有感染力,和彼此身上的酒气一样。
扣子一粒粒解开,他动作越温柔,她越觉得自己和他的小歌星们是一路货色,或许还更不堪些,她们也算自爱,没再跟有妇之夫纠缠。
“在想什么?” 肌肤之亲,一点隐约的情绪也无处遁形。
“楼下那么多人,窗帘……” 她瞥向楼下,只是黑压压的头顶,总觉得旁人的目光从四面八方看过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看不见的。” 他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一点也不想分心旁的事,就像在梦里,怕什么事情一打岔,就猝然醒了。
梦不醒,人也是要走的。
两人一起躺在沙发上,尹芝看看表,她出来已经快两小时了。
盛怀初牵过她的手腕:“我让他们七点半送鱼片粥上来,吃过了再走,不然你回去怎么解释,不是来和朋友吃饭的么?”
“好啊。” 尹芝坐起身,整理衣衫,犹豫片刻还是狠下心道:“上次答应我的事……”
盛怀初静静听她说着,在茶几上摸到烟,却没找到火,只得又放了回去:“我答应过你,便不必再问了,准日子不一定有,但总会办到的。”
尹芝听出他话里的不悦,没再多言,恰这个时候,墙上电铃响了,不一会儿食篮乘了暗格里的小电梯上来。
盛怀初把食盒拎到茶几上:“你趁热吃吧,我先去抽根烟。”
他说完便留下她一个人,上了屋顶。
多待片刻,若她再提到陈季棠的事,自己恐怕难忍怒气,反倒不好收场了。
夏日里,天黑得晚,此刻暮色正浓。
看着车水马龙,人间烟火,气也消了大半,说是来抽烟,连烟盒还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一定露馅了,盛怀初想想,觉得自己可笑极了,好容易见面,不论如何不该赌气的,正要转身下楼,却在人群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抬手招了辆黄包车。
他回到房中,她果真已经走了。
抬手一摸,瓷盅里的粥还温热着,食盒里的两副碗匙,依旧叠在一起,仿佛它们才是一对恋人。
第129章 .掷果分香 ・ 面具
唐叔覃秘密处决了父亲的老部下杨雨庭,东北军中再没人敢与他作对,几乎是同时,南北和谈的结果也通电全国。
百姓欢天喜地,少打几场仗,便少征几年粮与兵,尤其是这种自己人打自己人的仗,本就不得人心。
北洋遗老们以正统自居,如今虽为少主屈居人下而不平,可到底统一了,兜兜转转小二十年,中国仿佛又回到小皇帝退位的那一年,只是这时候恐怕再没人轻易敢做皇帝梦了,想想也可瞑目了。
至于这二十年中长大的一代,见多了世面,已是大不相同的人了,另一段荆棘之路要走。
唐叔覃坐飞机去南京受任海陆空军副总司令,也是为了密谈中东路的事。
日本俄国,前狼后虎,先从俄国人下手,有他自己的考量。
日本军队在东北驻扎多年,根基深厚,国内政局在明治维新之后亦稳定团结。而俄国的新政府刚成立没几年,诸多改革,素有粮仓之称的乌克兰也闹起了饥荒,仅一年便饿死了上百万人,国内动荡,他们自顾不暇,恐怕也顾不上这条从沙皇手上继承来的铁路。
这些考量,与南京政府不谋而合,时间也定了下来,就在来年春天,绥芬河解冻之后。
一应军需却得在今年秋收之后办妥,东北境内粮草大动自然会惊动俄国和日本,交由南方采买或可掩人耳目。
盛怀初借了唐叔覃的名义,将陈季棠的案子按下不表,至于这其中有多少私心,除了他自己无人知道。
可弑父的传言骇人听闻,就算没有白纸黑字的审判,也能顷刻改变人心向背。陈季棠手下的团长一大半是陈仁美的旧部,如今涣散了,硬捆在一处上战场是行不通的。
军委会便顺水推舟,改组了沪军。
陈季楠多得了几个团的兵力。陈季棠则分到一批可观的军饷武器作为补偿,用一个冬天的时间,招兵买马不成问题,只有一点无可商量,他重获自由当天,必须奉命以南京巡查官的名义回访奉天。
这是谁的意思,也无需细想,陈季棠被人釜底抽薪,来年春天之前,手上没什么筹码,心中再多不平也只能默默忍着。
北上那日正是双十节,不少店铺张灯结彩,喜庆非常,送行的仪仗一路到了月台上,军乐礼歌刚歇下来,便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我要见陈军长。”
陈季棠细目看去,见那女子是阿怜,立刻让人带上专列的车厢来。
阿怜递了一个包裹上来。
陈季棠没急着打开,等副官们退下了,才一边打开包裹来,一边慢慢问道:“是她让你送来的?她人好不好……有没有什么人为难她?”
阿怜摇摇头,指着一个护身符,道是兜兜在庙里求的,包裹中另有一顶皮帽,是刘妈准备的,独余一个没署名信封,未有一言半语解释。
“尹小姐一切都好,她前些日子从公馆搬出去了,因为要去香港,便给我一笔盘缠,让来问过军长,若没有别的吩咐,便可回彤县去了。”
“她什么时候去香港?”
“我不知道……”
“去香港的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
“说是去了再找住的地方,恐怕先是宿在饭店里。”
陈季棠只把信封里的东西抽出来一角,便看见了自己的签名,立时明白过来里面是什么东西了,没成想那离婚书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他无奈笑了笑,终于决定放下脸面问到底:“你这些日子在她身边,见过那个盛先生没有?”
“这倒是没有……”
阿怜的回答没有犹疑,陈季棠是信了的,只不确定盛怀初真的会放尹芝母子去香港,不过在上海这个地方,他已不能再扳回一局了,只有去了东北,才有希望。
汽笛响了,火车就要开了,陈季棠拿出几张钞票:“下车去吧,回乡或是留在上海,都随你。”
尹芝没留只言片语给陈季棠,去香港的说辞亦是编的。
一来,她现在与盛怀初的关系难以启齿,多一人知道都是节外生枝,二来,陈盛二人的积怨,她难辞其咎,如今他们既已言和了,便让她来当忘恩负义的恶人吧。
盛怀初本来要她搬到南京去,哪怕是郊县也好,尹芝坚决不肯,他便也作罢了,要她和经晚颐共处一城,的确是委屈。
只是这样一来,能见面的日子寥寥无几,碍于他的身份,她亦不许他去住处找她,每回都是在外面,不易遇见熟人的饭店,偏僻的公寓,冷清的咖啡馆,带着兜兜的时候,会去郊外踏青,或者在黄埔江上坐游船,总之都是避着人的。
她是像情妇多一点,还是外室多一点,不能细想,细想了便不能安然将日子过下去。尹芝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为数不多的几次不快,都是为了兜兜。
第一回 ,是因为盛怀初让兜兜叫了他一声爸爸,尹芝当面没说什么,回去只叮嘱兜兜不许当着别人这么叫,便是当着刘妈和江叔叔也不行。
兜兜年纪小,不明所以,索性再也不叫了,盛怀初知道了因由,心中很是发作了一通,却因自己理亏,只字不敢对尹芝提。
还有一回,他替兜兜安排了一家顶好的学校,准备过一年先上幼儿班,尹芝亦不同意,以她的身份是断不能将兜兜送去那种权贵人家的学校,细心的人一查问,便会猜到因由。她是情愿兜兜去一间普通点的学校,也不愿他受人白眼的。盛怀初最后也只能依她。
只要不涉及孩子,他们也有很多意料之外的快乐,比如这一年年尾,美国总会办了一个化妆舞会,盛怀初事先未说,司机送到了地方,她才发现舞池里的人,带着形形色色的面具。
侍者见她没有准备,贴心地拿了一盒面具过来,尹芝随意挑了一个戴上。
片刻后,有人从背后搂住了她,轻轻一吻印在她的梨涡上:“你终于来了。”
第130章 .掷果分香 ・ 生辰
尹芝被人一抱,吃惊得差点叫出声来,幸而认出盛怀初的声音,忍住了。
“放开……” 两人都带着面具,应该不会让人认出来,她是被他的轻挑举动惹恼了。
盛怀初依言放开来,片刻后又牵过她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合着音乐滑进舞池里。
尹芝上一回跳舞,还是在女塾的舞会上,一群女孩儿跳着玩儿的,这会儿被盛怀初带着,也渐渐回忆起一些要领,他是个好舞伴,步子大小远近都迁就着她。
两人渐渐有了默契,揽着她的手紧了紧,身子如愿贴在一起了:“这么久没见面,就一点也不想我?”
尹芝一回想,两人也有小半月未见面了,只含糊应了一声。
“到底是想还是不想?” 他不甚满意,手在她腰窝里迂回起来,酝酿着惩罚她的坏主意。
舞池不大,一点多余的动静也会被人看见,尹芝依旧没答,只学着身旁一个红衣洋女人的样子,侧过脸靠在盛怀初肩上。
他显然是受用了,不再追问,拿面颊在她头发上蹭了蹭,沾染上若有若无的香气,心随着舞曲荡起来,脚步却渐渐跟不上拍子了,一时嫌彼此脸上的面具累赘,一时又嫌舞池里的其他人多余。
带尹芝来这个舞会,就是想当着旁人的面在一起。这念头有多少荒唐,就有多少无奈,风言风语不好听,他是不怕的,避人耳目,只为她能过得清净些。
社会风气再怎么变,对男人还是比对女人宽容得多。如今的新派人不作兴再讨姨太太,但婚是可以半正式地结上好几回的,也不一定要和原来的太太离婚,称谓上也只有先来后到的差别,平起平坐的多。还有些当权的人更摩登一些,结婚后喜欢上的女子,聘成女秘书带在身边,原配夫人要见丈夫,还得由那女秘书安排时间,唐叔覃便是其中一个。
盛怀初不想那样待她,只能再忍耐些时日,好在他有自己的计划,这样无名无分的委屈不会让她一直受着。
“我年前这一阵会忙,冬天也到了,过两天接你和兜兜去汤山小住,年后再回来?”
他安排了人手在上海保护她的安全,防着经夫人与盛怀兰已是绰绰有余。只是年关将近,难免松懈,总要让她离自己近一些才放心,更何况十几日不见面便如此难熬了,一个多月简直不敢想。
尹芝理由还未想好,便先拒绝了他:“还是不要了,你不是也说了会忙,再者预备着过年,家中应该也有很多事吧。”
盛怀初这半年往上海来得愈加频繁,经晚颐应该有所察觉,她既然从未为难自己,尹芝也知道分寸,不该到人家跟前去添堵。
“你担心遇着人?那小院子在半山腰上,周围很幽静的。”
盛怀初再怎么说,尹芝也提不起兴致,只好又编了不得已的理由:“今年哥嫂提过,来上海过年,春枝的地方住不下,倒还是我那里地方宽裕些,家里头一回招待人过年,想必也不会很清闲。”
她的意思很清楚了,各有各的家,便该各过各的年,盛怀初难掩失落,但这种时候,他是没立场勉强她什么的,去汤山的话题便也放下了。
曲子换过一首,舞步也轻快起来,两人跳完了,身上也起了汗,盛怀初让人把晚餐送去客房里。
澡洗得久了些,没听见门铃,估计那侍应生送了晚餐来,又端走了。
盛怀初靠床上,浴袍在腰间松垮地系着,一边打电话去让人再送来,一边看着她背对着自己把腰间的扣子一颗颗扣好。
浴室的地砖上都是水,已经无从下脚了,不然她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看着。盛怀初交待完,轻轻放下电话,赤脚踏在长绒波斯地毯上,悄无声息来到她身后,把她刚扣好的那颗又解开了。
“诶,做什么?” 尹芝转过头来。
盛怀初弯下腰,下巴搁在她肩上,从半开的领口望进去,好奇她贴身的衣裳换成了什么样的:“你不想去汤山也罢,今天就别走了,陪我说说话。”
“不行……”
尹芝还没说完,他已猜到她的借口了:“兜兜也那么大了,你一天不哄他,他就不睡了?没听说过哪家的孩子这么粘人的。”
老子吃起儿子的醋来,浑然不知地说了一气,粘人的毛病恐怕是遗传的。
“你没带过他,闹起来刘妈也受不了……” 她随口一说,没有指责的意思,话说到一半,便觉得肩头上被轻轻一膈,是他的喉结动了。
盛怀初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尹芝想了想,改口道:“总不能和孩子计较,对吧?”
“嗯,” 他这会儿满心满眼想着怎么留她下来,言语间服了软,嘴唇却没闲着,在她耳朵上摩挲着,觉出怀中人呼吸乱了,才又道:“今年就这么一回。”
门铃响了,盛怀初叫侍应生放在门口,心中懊恼,她的扣子总是这么多,这么小。真的饿虎扑食一样把人拐到床上去了,又耐住了性子,衬裙上的蕾丝纹样也几乎要记住了。
“你把我的生辰忘了,要怎么罚?”
“不是下个月?”
“那是农历的。”
“不对……”
“你不信?门口的餐点里还有一块蛋糕,我特地请你吃,恐怕奶油都要化了……”
蛋糕上的奶油融化了没,他全不在意,只知道自己吻住的这一瓣嘴唇又香又软,手指嵌住的那两片柔软又将将化出些水来,今晚是无论如何不放她走了。
“明早上送你回去,嗯?”
“……嗯……嗯。”
也许只是她无意义的喘息,他便当她答应了。
接着又道:“我让人在香港买了块地,风景不错,可以看见海……”
“你喜欢什么样屋子,英式的太古板,中式的太沉闷……那里天气暖,草木也繁茂,红瓦白墙好不好?”
他口中的将来,她向来听听便罢了,不多置评,大概已过了满心憧憬的年纪。
只是每当盛怀初说得太具体的时候,还是免不了一阵心悸。
“等这边所有的事都了结了,就去香港结婚。”
尹芝睁开眼,似是刚从迷梦中醒来:“现在这样就很好了……那一张纸于我来说不算什么。”
他们在一起已经伤害了很多人,经晚颐是无辜的,她如果不想离婚,他又要使出什么手段来逼她?
盛怀初先是有些恼的,很快就原谅了她:“傻话。”
这一晚分开后,果真一个多月没机会见面,转眼已是小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