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投木报琼 ・ 难堪
腊月临进尾声,骤然冷了下来,一过五点,天已黑透了,路人行色匆匆,或喜或愁,这一年过得是好是坏,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
罗先生和罗太太拖儿带女,拎了大包小包,从火车上下来,远远瞧见两个妹妹并肩等在月台上,连忙迎上去。
“这么冷,都说了不必来接了,我们自己过去就成!” 罗先生客气道,自从尹芝的婚事不了了之,他们一头雾水地回了奉天,还是头一次见面,刚收到她和春枝的邀约来上海过年,全在意料之外。
“大哥不要见外,头一回一起过年,来接人是应该的。” 尹芝一说完,春枝也附和着:“是呀是呀,这里人多又吵,我们先回去再说。”
一行人说着便往站外去,罗太太也不似往常一般多话,寒暄几句,一路上细细观察,见尹芝消瘦了不少,料想她退了那一桩好婚事,定是过得大不如从前了,恐怕也因这个原因,才急着和娘家人走动。
一出站,尹芝随身的仆从便去招黄包车,罗太太更是肯定了几分,从前她可是汽车接送的,如今站在凉风里等黄包车,果真是失了靠山了。她膝下有个女儿,再过几年也到了找婆家的年纪,若果真有个未婚生子,高不成低不就的姑母,恐怕不是好事。
一个哔叽长衫的中年人急匆匆走到尹芝面前,低下声音道:“尹小姐,可是叫我好找,您来火车站接舅爷他们,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车子都备好了。”
管家一边接下尹芝手上的行李,一边请众人往前走,他前面不远停了三台汽车,一台是平时尹芝用的,另两台不用问也知道是什么人派来的。
她的一举一动,总有人替他留心着。从前会恼,如今已经习惯了。
“晚上人多,汽车也许不如包车快。” 尹芝嘴上虽这么说,却也明白坚持不坐现成的汽车,只会显得古怪,便将仆从喊回来,一道往汽车那里去。
到了尹芝的住处,刘妈已张罗好了晚饭,虽说还不是年夜饭,接风洗尘亦不能马虎。
罗太太这会儿又疑惑了,且不说那三辆汽车,便是她如今住的这栋宅子,门面极不起眼,里面却很深阔,围墙外头种了一排高冬青,寸土寸金的公共租界里,难得的幽静。
恐怕那陈军长虽分了手,却没有苛待她。抑或是另找了什么人,看这情形似是被人金屋藏娇了,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的疑惑没持续太久,等到了亮处,仔细瞧了那管家一眼,总觉得有些眼熟,定是在哪里见过。
除夕转眼就到了,灶上热气腾腾,油烟味飘到厅堂来,团圆饭也开始了,小辈的以茶代酒敬长辈,兜兜也学着样子,说吉利话,逗得众人乐呵呵的。
罗先生几杯烫热了的绍兴酒喝下去,话也多起来,一面要春枝寻个好人家嫁了,上海实在没有,就去奉天替她说媒,他目光在尹芝那儿轻轻点过,只说些平常的话,避着姻缘不谈:“小妹是有福的人,这半年倒是瘦了,可要多补养身子。”
酒席吃到尾声,罗太太却道之前在华懋饭店受过那盛先生的恩情,该去拜个年,再好好谢谢人家的。
尹芝的筷子顿了顿,到底没接腔,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春枝接过话头道:“大嫂,那盛先生哪里是说见就能见的,再说他驻跸在南京,我看写封信过去便是了。”
“是呀,你当自己多大的脸面,人家过年,门槛恐怕都要被人踏破了……” 罗先生这句讥讽不留余地,大概心里也是气自己太太没有分寸。
罗太太被他一激,更不肯罢休了:“也不是人人都不念旧情分,当年,可是专程派人去请我们呢,怎的就一定不会见……”
尹芝放下筷子:“大嫂,那天在华懋饭店,盛先生不止救了我们,还救了楼里的其他人,如果个个都去拜年,恐怕家里要挤满人了,他既然是举手之劳,我们也不用放在心上,我想大哥也是这个意思。”
罗太太有个台阶下,也不多说了,好在最后一道饺子上来,按着北方习俗备下的,还特为包了吉祥钱,就看花落谁家了。孩子们嚷着要吃,嬉嬉闹闹的,这话题也就捺过一边不提了。
尹芝已饱了,只夹了两个来吃,第二个压筷子,比第一个重得多,一口下去,果真咬出一个铜钱来。
“诶……在我这。” 她也大方地坦白,早知道叫厨房多包几个了。
小侄儿道:“小姑姑,我吃了这么多个都没有,原来被你吃去了,你来年一定大吉大利,心想事成,快许个愿吧。”
尹芝想了想,却也没什么愿可许,只道:“我把这愿望让给你,你来许吧,一样灵的。”
一顿年夜饭也就过去了,孩子守不动岁,大人们将他们安置下来,一边喝茶,一边剥瓜子花生,等大钟敲了十二下,把院子里的高香点了,街上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响起来,这个年也算圆满了。
尹芝躺在床上,她今天喝了点酒,困得厉害,迷蒙中却听到一阵电话铃,几乎隐在噼里啪啦的炮仗声里了。
“喂?” 电话就在房里,她先接了起来。
“是我。” 他每次打过来,从来不说姓名的。
盛怀初知道尹芝的逆鳞在哪里,就算笃定刘妈早知道他们两个的事了,也一直刻意避着,如果是旁人接起来,他会直接挂掉电话,过一会儿再打,有什么事也只通过管家安排,甘心作他们母子身旁的隐形人。
“你那里吵,这么多炮声,睡不睡得着?”
“本来快睡着了。” 她这是实话:“南京过年就没人放鞭炮么,还是你们总统府在那里,就不许人家放了?”
“没有的事……而且我这会儿在上海。”
尹芝顿了顿,没问他为什么,一想经晚颐的娘家和盛怀兰都在上海,他来过年也是情理之中,只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又觉着既打来了,便相互拜个年也好。
阖家欢乐?步步高升?恭喜发财?
好像都不合适她来讲,最后只说了句心想事成,和今天自己吃到那个吉利钱一样。
“我过半个小时,在你家门口等你,有东西给你看。”
尹芝本是躺在床上的,听他这突然的决定,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不行,你别来……来了我也不会出来的。”
“我想你。” 这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年,得在一起。
“你疯了。” 她猜他应该是在经府,岳父岳母总比姐姐辈分大,既来了上海,没道理不在那里吃年夜饭:“我家里哥嫂都在,他们恐怕还没睡下,我不会出来的。”
“那我在门口等着,等他们睡了就下来,我不催你。”
“你别来了……” 尹芝不知道怎么打消他的念头,只道:“大过年的,别让家里难堪,也省得我跟哥嫂解释。”
他在她心里只是难堪?
人被刺痛了,心也会冷硬下来。
盛怀初一字一句道:“你不下来,我就进去。” 恐怕那时她哥嫂真要被吵醒了,反正迟早都是要解释的。
“你答应过我的,不到我家里来。” 尹芝不打算让步,他在小处霸道一点也罢了,这是她的底线,她和兜兜的家,不是他的外宅,她偏要自己顶下这栋房子,不肯接受他安排的住处,也是因为这个。
“你也答应过我的,想见你的时候,就要见到你,忘了么?”
第132章 .投木报琼 ・ 卜杯
盛怀初的汽车停在门外,酒劲一阵阵的,也不知是快下去了,还是将要上来。
刚才嘴上逞能,到了门口却犹豫了,他这会儿真的闯进去,恐怕两人之间那点微妙的平衡便要到头了。
尹芝在电话里显是怒了,他们没争出个所以来,她就先挂了。
可既说了要在门口等,就不能食言,盛怀初索性叫司机把引擎熄了,闭上眼等她,半年多了,也不过见了十几次面,在哪里见的,做了什么都还历历在目。
她是不知道的,只有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脑子里纷纷扰扰的事,才得已消停。就连小吵小闹后独自等待的时刻,心底也是宁静的。不怕她不来,等得越久,她越心软。
尹芝睡意全无,半小时后果真听到巷子里传来汽车声,听声音的确是停在她家门口。
放烟火的人大多歇了,开了窗,硫磺的味道未散,外头静悄悄,没有车门开关的声音,她不禁舒了一口气,看来挂电话前那句重话还是有用的。
一起等着,她等他走,他等她来。
也不知等了多久,盛怀初终于下了车,皮鞋踩在石板路上,铿锵作响。
尹芝不及多想,套上夹袄往院子里走,好在守门的今夜也喝了些酒,不是那三声轻轻的敲门声吵得醒的。
“你还是下来了……” 路灯在身后照着,他扶着门框,语带讥诮。
“做什么非要这个时候来?”
正是年兽横行的钟点,应该守在家里的,可他百无禁忌惯了,又喝了酒,比年兽还可怕些,冰凉的手指抚上她的后颈,嘴唇倒是火热的,借着这蛮横的一吻,成功挤进了半个身子,眼看就要登堂入室了。
“我就是进来了,你敢再拿不见面威胁我,今天就不走了。”
不怪他无赖,她挂断电话前那样说,成心不让他过个好年。
隐约听到守门人的隔间里有些响动,尹芝连忙捂住他的嘴:“别讲话。”
盛怀初见她是真的急了,也依言不出声了,伸手对着门外摆了摆,等在那里的汽车居然开走了。
“诶,车怎么走了?”
“过年呢,在车里冻了一个多小时,让他们找个地方暖和着……真不让我进去?”
过河烧船,他如愿穿过院子。
走到楼梯口,尹芝突然转过身:“把皮鞋脱了。” 木头楼梯,经不起他的鞋底敲锣打鼓。
她这会儿说什么,他都照做,不仅脱了鞋,还小心提着,楼梯上到一半,突然牵住了她。
尹芝没收回手,屋里没开灯,也怕他看不见,醉醺醺摔下楼去,这时候医院也不知有没有人值夜。
一路走得胆战心惊的,好容易回了房,开了灯,却听身后两声闷响,盛怀初已惬意地坐在她身后的沙发上,皮鞋也落在地毯上了,醉眼迷蒙。
盛怀初被瞪了一眼,陪着笑脸搂过她的腰,指着地上两只鞋子:“我虽是故意的,但你也别怪我,闽南人卜杯,我刚才突然想试试,这样一正一反的叫圣杯,神明应允了。”
“求神问佛,没听说用鞋子的。”
“心诚则灵,不想知道我问了神明什么事?”
晓得他要编故事了,索性不理。
盛怀初笑着道:“今天在花园里看到两只花猫儿晒太阳,一只趴在地上,一只翻着肚皮,我就想,这是老天要我来找你。”
尹芝没说话,等着他继续编。
“我刚才又问了神明,希望你这回别生我的气,一起好好过新年的第一天。” 他指着地上的鞋子, “你看,神明又允了……这会儿还生气么?”
“天亮前得走,别让人看见……” 尹芝闭着眼,嘴角微微扬了扬,盛怀初以为他们先头的争吵已经翻篇了,而他也如愿闯进她的堡垒里来了,换作哪天都不定有今个这样的运气。
花园大概是经家的花园,猫也是经家的猫。经家的猫怂恿了经家的女婿,年夜里来会情人,多可笑,她快忍不住了:“你身上这么凉,去洗个热水澡吧。”
她难得体贴,盛怀初没多想,依言去了。
尹芝睁开眼,褪下夹袄躺在床上,身子有些发寒,许是喝了酒,夜里又开着窗,受了风凉。
他洗完了出来,在她留的半幅床上躺下:“这会儿是你手脚冰凉了。” 说着便帮她捂起来,等两人身上都暖了也不曾放开。
默默躺着一会儿,有人的手渐渐不安分起来,被尹芝按住了,反手握着:“晚上年夜饭有饺子,吃中了吉利钱。”
“拿来我看。” 他用了她的香皂,玫瑰味道,靠得近了还是能闻见那点淡淡烟草。
尹芝摸到枕头底下,还是同治时候的铜钱,现在鲜有人用了。
“许愿了没?” 他就是随口一问,也想着那愿望里说不定有自己的角色。
“没……” 她如实答了:“求神拜佛的事早不信了。”
“许愿也不是求神拜佛,心中有个念想罢了,神佛也不过人心中的念想,苦日子才好过些。”
尹芝被他身后的台灯刺得半闭上眼:“没许愿,也是因为没什么愿可许,看着兜兜慢慢长大,对我好的人,也都平平安安,前几年都不比如今这样安稳,像现在便很知足了。”
她小有余钱,也做过小生意,靠不靠着他,都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像现在是什么意思?想清楚了再说。” 她话里一点苗头,他都能听出来,火气上来了,不想懂罢了。
盛怀初的语气一冷下来,尹芝总免不了发怵,这会儿却借着酒劲,打定主意把话说明白,明白到他再不能含糊带过。
“我是没有再结婚的打算的,你的太太也必不好当,看看经小姐这一年,办大大小小的宴会,去育婴堂做慈善,还要在各个妇女协会里任职,处处替你周璇着,也亏了她在娘家有些历练,换做平常人,怕是一个月也吃不消。”
“我其实不需要这些虚名,也无人逼她这样做,她就是每天看电影逛街,实在闲了开个糕饼铺子,绸缎庄也很好。”
他冷酷的一面,偶尔流露出来,让她不习惯。
“她做的事总有一半是为了你,夫妻一体……” 这句话不太公允,女人一旦嫁了人,一颗心都放在了丈夫身上,将来有了孩子更不得了。
“所以你是想作一辈子情妇?” 便是从前和别人逢场做戏,如此难听的话,他也不会说出口:“你也许喜欢偷情,我却不一定喜欢……而且做人情妇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还得学着讨人欢心,你真有这样的天分么?”
“也不必这样羞辱我,那天会去餐厅赴你的约,早就想好了……”
“这就是羞辱了?” 她刚才那些话,哪句不在羞辱他的一片真心。
“倒是我后知后觉了,不如今天教教你,怎么做情妇?”
有的事可以很温柔,两个人一起快活。
也可以很不堪,两个人一起受着。
羞人的姿势,粗鲁的言语,动物做不成人,人放纵起来可以作动物,她越是忍着不出声,他越是变本加厉,一张不大的床,从未经过这么大的风浪,呜咽起来能将一屋子人吵醒。
“轻点……” 几乎是哀求了,眼泪一流出来,就洇到了枕头里,仿佛不曾哭过。
从前她一开口,他都依着,哪怕自己忍着难受。
今天却不了,日积月累的小委屈,不知不觉长成一只兽,理智控制不住,愈发深重。
临了松开手,她锁骨那处已被他掐出几道淤青来,一阵阵战栗不止,再往她面颊下的枕头一摸,湿漉漉的,也不知无声无息哭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