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抱在怀里,想叫她平静下来,只觉得那身子像散了架,软得没有一丝力气。
他心中悔极了:“我今天混账透了,你怎样罚都好,只是那样伤人的话,以后我们都不许讲了。”
第133章 .投木报琼 ・ 旧友
盛怀初替尹芝擦了淤伤药,依着她的话,天亮前就将自己收拾停当:“走之前,让我瞧瞧孩子?”
“刘妈今晚陪着他呢。” 她果然不肯。
“我初五那日才回南京,年节这几日有什么安排?” 盛怀初走到床沿边坐下,知道她还在气头上,一直背对着,不看他一眼。
“哥嫂姐姐都在,陪他们四处逛逛,应该有得忙。”
“唔……” 他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她如果叫他滚,骂一通,或者像上回在县城里那样热辣辣地扇在自己脸上也好。
“香港的那房子,图纸留在桌上了,年后我雇的建筑行会打电话和你约时间,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或是花园里想栽些什么尽可和他们说,不过那里是南国,这的好品种,到了那里却不一定长得好。”
香港离着他家乡不远,风土人情很多相似之处,本打算再多讲一点的,见她无话,低头看去,已经阖目睡着了。
“我走了。” 盛怀初拾起地上的鞋子,关了灯,轻手轻脚下了楼。
青灰的天空懵懵亮起来,凉风吹过,一点倦意也无,在院子里走了几步,身后突然投下来一片暖光,回头看去,她屋里的灯又亮了起来,窗边的人影刚站定,又消失不见了。
盛怀初笑笑,继续往前走。
只要自己还在她心里,只要她爱自己比旁人多些,他便有不放手的底气。
推门出去,红纸碎薄薄铺了满地,炮竹声消散尽了,天亮前开出一路繁花。
过了几日,建筑行打了电话来,尹芝因着要陪兄嫂,聂大夫和常妈也打算来上海看她,便将见面的计划往后推。
等到了元宵节,好容易敲定了时间,又因年夜里伤了风,一直没好透,拖出了咳嗽病来,只得再搁置下来,先去医院瞧病。
她看完病拿了咳嗽药,想起自己常备的另一样药也快见底了,外头买不到,医生一次也不愿意开很多,索性又挂了一个号,排队等着。
那中年女医生为兜兜接的生,与尹芝认识也三年了,虽知道她的境况与一般女人不同,却从不多问。今次把她憔悴的形容看在眼中,话里也带上几分责备。
“先头说了,这药一月吃一回,都是伤身的,还是最好用其他法子……我给你的那个粉剂,就安全许多,虽然麻烦一点,不然再给你开一些那个?”
好在这诊室里来的都是女病人,护士守在门口,说话也可不必顾忌。
“粉剂倒不用了,这个药其实也没多吃,先头的还有,想着再配一些备着。” 要用那粉剂,器具得不少,他们见面都在外面,总不能大包小包带着。
女医生看她一眼,开了方子,又再三叮嘱了,陪她出了诊室,一旁小护士急忙过来:“诶呀,人来得早了,让您赶快下去。”
女医生看看表,比约定的时候早了半个小时,心中不满也只能默默忍下,将排在后面的两个病人托付给别的医生,回诊室拿了医箱就匆匆下楼了。
尹芝走在女医生后面几步,管家已把车子开了过来,她刚要上车,却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狐疑地回过头去。
“真的是你,我以为大白天见了鬼了!” 佟少俊仍是一身白西装,身量仿佛高了一两寸,抬起墨晶眼镜,还是熟悉又惹人嫌的表情,尹芝一愣神的功夫,她已三两步走到近前来了。
“少俊,是你啊,这么巧。”
“脸色这么白惨惨的,见了我吓得么?” 佟少俊向来不守规矩,正月里嘴里也无忌讳。
“前两天受了风寒,这会儿脸色恐怕是不好。” 久未见了,说起话来却不觉得生疏,尹芝自己也纳闷。
“也别站在这里吹冷风了,走吧,既遇上了,找个地方说说话。” 她拉住尹芝一只手。
管家如临大敌:“诶,这位先生,你拉着我家小姐作什么?”
“我不仅拉她,我还搂她,关你这老头儿什么事?” 佟少俊作势拦住尹芝的肩膀,手杖在地上一敲,摆出些恶霸味道。
尹芝直想笑,忙解释道:“不碍事的,她是我从前的女同学,叙叙旧而已……少俊,你说个地方,我们在哪里见。”
管家将信将疑。
佟少俊迟疑片刻:“不好,咱们还是一道走,坐我的车。” 大概是想到她这些年,了无音信,怕她不声不响跑了。
尹芝顺着她指得方向看过去,见先头给自己看诊的女医生正等在车旁,有些吃惊,也没多问,只提议道:“你车上是不是还有其他人?不如坐我的车吧。”
佟少俊与那女医生也是头回见面,当着她和老同学讲话,恐怕难得惬意,当下便答应了,只说要尹芝陪着将那女医生送到地方。
两部车子在一处公馆前面停下来,女医生下了车,门内已有人候着,领了她进去。佟少俊等那门关上,拍拍司机的靠背:“走吧,去富春楼,这会儿有点饿了。”
尹芝往那公馆处看看,不显眼处的门牌上镌了一个小小的经字,想必是别业。
当着管家的面,她没多问,到了富春楼,等佟少俊吃下一屉马兰头包子,并一碟烫干丝,方打趣道:“胃口这么好,先头我看你来接大夫,还以为你也生病了。”
佟少俊的筷子悬在半空:“你怎么知道那是个医生?”
“拿着医箱呢。” 尹芝一转念,也没瞒她:“而且,这个医生我认得。”
佟少俊确是没料到,经晚颐节后在上海逗留一阵,让她秘密找个可靠的产科大夫来,这桩事连经夫人都不晓得,她自然不能多讲。
“我要看也只得看心病,爹妈整日要我相亲嫁人,可是烦死我了……也来说说你,早半年多我以为你和陈家大公子结婚了,后来怎么没声气了?”
“是结了婚的,可是后来又分来了,还是不合适吧。” 她如今也能平淡讲起来了。
“离了好,我原也不喜欢他……不过你实在是,总遇上这些难缠的男人,我看男人是顶坏的东西,看着掏心掏肺,临了都要扒女人的一层皮下来。”
尹芝知道她口中这些难缠的男人还指谁,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只当是善意的敲打了。
“男人既那么坏,做什么还去相亲,不是作弄人家?”
“就是作弄人家!说起来过两天又有一个南边来的倒霉蛋,不如陪我一起去看个笑话。”
“不了。” 尹芝下意识地拒绝了,心头被一个猜想盘踞着,像条凉飕飕的蛇。
经府里育龄的女子不多,与佟少俊要好的只有一个。
第134章 .投木报琼 ・ 散心
女医生进了小客厅,见沙发椅上端坐着个女子,屋里本就不亮,她长发披散下来,又遮去了半张脸,看不出岁数。
“您请坐,不必拘束。我的情况,大概佟小姐也说了。”
听声音是年轻的。
一个娘姨上了茶,关上门去了。
女医生坐下来,也不往她那里多看:“夫人放心,我仅晓得您是佟小姐的朋友,今天只问诊,其他一概不知……便说说您的症状吧。”
经晚颐见她开门见山,将身上的变化说了,月信迟迟不来,其实自己也猜到了大概,身边亲近的人一个不敢告诉,只好找医生求证。
女医生道了喜,却见她脸上着实没有半点喜色,只得又道:“夫人想必是头一回吧,不用紧张,我说些该注意的地方,您在家里好好养着便是了,有什么拿不准的地方,不方便来医院,打电话问我也是一样的。”
“我现在就有些不懂的地方,都说十月怀胎,但时间总是因人而异,有的长些,有的短些,是不是?”
“是这么回事,但小于八个月,孩子危险便大些……不过也夫人不必担心,现在医院里都有温箱,没有大碍。”
经晚颐似是算着日子,片刻又道:“若是更短些呢?”
“那便难说了……只要好好照看着,早产那么多的也少见,若是夫人的母亲姨母都没早产过,夫人着实不必多虑。”
经晚颐为自己想着退路,顺着她的话继续探问:“我家里确有早产滑胎的长辈,所以心里怕,而且我这年纪说小也不小了,若是这一胎没留住,是不是以后便更难了?”
女医生听了,心中纳罕,没有人一怀孕便将早产滑胎挂在嘴上的,总是不吉利,又疑心她是不打算要这个孩子,只道:“是有这个可能。”
经晚颐看她面上警觉起来,不好再问下去,匆匆问了些保胎安胎的事项,便送了客。
傍晚时候,娘姨见小客厅里久没动静,进来收拾茶盏,一开灯却见经晚颐仍一个人枯坐着,吓了一跳:“呀,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经晚颐不作声,娘姨不由得急了:“小姐是不是不舒服,我炖些桂圆茶来,要不要请夫人来瞧瞧?”
“不用,我上楼睡一会儿,你们谁也不要吵我。”
经晚颐是头一次自己面对这样的棘手事。母亲指望她的肚子,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自然是要高兴的。
可盛怀初早就说过不打算要孩子,如今日子差得太多,必定糊弄不过去。
她对这个孩子是没什么感情的,不过是盛怀兰的沙龙上喝多了酒,碰巧那个小画家的侧脸和丈夫有几分相似,又讲了许多甜言蜜语。
光是这些还不足以使她行差走错。
“就许他们男人四处流连,不许我们女人谈谈精神恋爱?” 盛怀兰醉后吐真言,与经晚颐心中的委屈一起,成了压垮她廉耻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还这么年轻,凭什么和尼姑一个活法?
已婚人士的精神恋爱,常常只有一个终点,越过去之后只有后悔的份。
那小画家被她使了手段赶出上海,相比几夜温存,名誉和地位自然重要多了,这一点她还拎得清。
万没想到种下个肚里的麻烦。
两难。
留不得,若是她还想当盛太太的话。
打不得,她这个年纪打胎,此生也许再不能要孩子了。
经晚颐纠结一夜,终于拿定了主意,第二日一早便去娘家告了别,要回南京,临行前把电话打到了盛怀初的办公室。
“我今天晚上回南京,你早点回来一起吃饭吧。”
盛怀初是没有这个打算的:“今晚上有饭局了。”
“那明天中午吧,我有事和你讲。”
“在电话里讲也是一样的。”
经晚颐明白他大概不甚在意自己的事,看来连幌子也不必编了,含糊道:“我打算过一阵去日本,散散心。”
盛怀初有些意外,到底亏欠她,也不好多问因由:“你找个靠得住的朋友一起去吧,再者我在日本也有几个旧友,请他们关照一下,不是难事。”
他竟是一口答应了,归期也不问,说不定正心中暗喜呢!
经晚颐心灰意冷,对自己做下的错事,也没有一点愧疚了:“不必了,我就是想清净清净。”
“随你……”
他怕经家多想,又道:“只要妈那里没意见,便放心去吧,我平时会照应着二老……走的那天我去送你。”
经晚颐苦笑着:“好啊……” 这是结婚后,他头一回主动要为自己做些什么。
经夫人听到消息已是几天后了:“你这孩子,猪油蒙了心了,这时候怎么能走?”
“妈,我有个朋友在那边的红十字当了董事,邀我去看看,不好驳了人家面子。”
“可那个狐狸精还在上海!”
“您忘了小时候怎么教我的,当官夫人就是两样,不呷醋,不让人抓着错处,外面那个也许能得些小实惠,总是翻不出天的。”
经夫人惊觉女儿是走上她姑姑的老路了,叹一口气。好在她比经杏芳豁达一些,也许有不同的造化。
“早去早回吧。”
经晚颐事无巨细料理好南京家里的事,又怕月份大了被人瞧出端倪,匆匆定好船票。
经夫人要去送行,被女儿拒绝了,只说盛怀初会陪着,况且冬天江边风大,不想母亲受风寒。
临行那天,盛怀初果真拨冗把她从南京送到上海,只不过各坐一部车子,到了码头上依然没什么话讲,客套了几句,便关照她早点上船。
经晚颐站在甲板上,看着他的背影,默默流下眼泪来,无论如何,她还是爱他的,不然何必在意能不能有孩子。
也许是天意,自己犯下和他一样过错,他们又平等了,她可以心无怨怼地继续做他的太太。
“走吧!”
有人在身后一拍她的肩膀,那不知轻重的力道,只能是佟少俊。
“好。” 经晚颐抹干净眼泪,还是被人笑了。
“你丈夫走远了,哭哭啼啼做什么,再过一阵单身的逍遥日子不好?”
佟少俊提起她的皮箱,指挥着几个心腹佣人,趁着码头上人多,把其余的行李搬下船。本是托付船长安排了一条隐蔽的通路,如今送行的人走得早,也不需要了。
独自一人在异乡产子,经晚颐还没那么大的胆子。
去日本只是说辞,佟少俊早秘密替她安排了一个住处,就在上海。
第135章 .投木报琼 ・ 旧书
出了正月,罗先生一家回奉天,火车一到徐州便不走了,不知什么因由,这几日的津浦线全停了。
他们在徐州人生地不熟,又辗转回到上海,形容狼狈。
“妹妹不知道吧,听说唐大帅把不少做买卖的俄国人赶走了,莫斯科那边措手不及……也不一定会打起来。” 罗先生休息了一个上午,吃过中饭才有力气道出路上听来的流言。
罗太太也附和:“诶,上海总是安全的,就算打起来也打不到上海的租界里来。”
“真是太突然了。” 尹芝随口应了,想起前几日盛怀初特为来电话,问她哥嫂什么时候走,恐怕就是听到风声了,又不好明讲。
那时是她多心了,怕家里没有外人,反让他来去没了顾忌,只说哥嫂还会再住上一阵子,竟害他们吃了这一路苦。
“火车不开,便是坐了轮船回去,也不一定安全,先在上海安心住下,等时局明朗了再说。”
罗太太就在等尹芝这句话。
罗先生却觉得自己一大家子人,若是再耽搁几日还好,久住实在太打扰,立刻推辞了一番,下午便去街上打听赁房子的行情,因他们不打算签长约,那价格高得骇人,只得在太太的奚落中作罢。
过了一日,春枝到访,知道哥嫂一家暂时回不了奉天,邀他们也到自己家中小住,罗太太心想,春枝那间公寓只两个房间,自然不愿意过去挤着,只道了谢,借口刚安顿下来了,再搬也是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