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除了姜南离,姜南离带回来的男人,以及梁弋。
当然,还有一个跪也不是,站也站不直的自己。
姜修竹有些费劲地咽下一口口水,他抬头看向站在侧前方的姜淮一,眼中求救之意明显。
以往,他也是看不起姜淮一的。
可现在,除了姜淮一,姜修竹不知道自己该去求谁。
只是姜淮一并没有看向自己,他只是怔怔看向姜南离,片刻后,往前挪了半步,缓缓跪了下去。
看着姜淮一的膝盖撞在了地面上,姜修竹心里最后一根线也彻底崩乱。
他抬头看向姜南离,只是视线刚刚落在女人的脸上,便像被烫到了一般,急忙移开。
“阿……不,家主,我知错了。”姜修竹活到如今的年纪,却也知道,这世上,活着才是真的,面子什么的都是假的。
可姜南离并没有要抽开骨鞭的意思,姜修竹的呼吸声变得有些粗重,头顶像是悬了铡刀,让他不停地沁出汗来。
膝盖处传来刺痛,姜修竹眼前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水雾。
与此同时,那股阻碍着他的力也猛地泄了,姜修竹重重地撞在了地砖上。
这间姜家用来议事的屋子不久前刚刚翻新过,地砖更是换了一批新的瓷砖。
瓷砖被每日负责打扫的人收拾得锃光瓦亮,姜修竹甚至能从地砖的上看到自己被照出来的影子。
狼狈且不堪。
只是膝盖处的疼痛刺激着姜修竹的神经,让他没有心思去管,自己现在的仪态是不是太丢脸了。
姜南离握着骨鞭,骨鞭安安静静地垂在她身侧。
“二叔伯,年纪大了,就在村里颐养天年吧。”姜南离垂眸看向跪倒在地上的姜修竹,声音淡淡,“不然下次碎掉的,就不光是一个膝盖了。”
屋子里没有人敢说话。
姜南离的视线扫到谁,谁便将头埋得更低。
“梁弋我们走吧。”姜南离抬脚,往外走去,所过之处,原本跪着的人纷纷挪到了两侧,给她让出了一条通道。
“明天一早,我就会开河道。”离开屋子前,姜南离补充道,“现在都散了吧。”
等到姜南离走得远了,屋子里才渐渐有了响动。
姜淮一是第一个站起来的,然后才有两个,三个,最后除了姜修竹,其他人都站了起来。
“淮一,现在,要怎么办?”有人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开口询问姜淮一。
姜淮一没有看开口询问的人,反倒是垂眸看向姜修竹,“阿离不是吩咐了吗,开河道的东西都准备好。”
“明儿一早,开河道,入鬼窟。”
姜修竹的口腔里溢出一丝丝的痛呼,像是一只察觉到自己死期而哀嚎的猪猡。
那声音难听,姜淮一听得微微蹙眉,“把人抬下去,让医生来一趟。别让人死在村里。”
听了姜淮一的话,忙有人矮身上前,把人抬了下去。
“都散了吧。”姜淮一抬了抬手,对着仍旧站在那儿不知所措的众人道,“刚刚你们也见到了,阿离手上的骨鞭是何材料铸成,还长点眼,不要没事冲撞了她。”
众人应下,纷纷散去。
等到屋子里的人都走得干净了,一直缩在角落的姜卫喆才挪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凑近了姜淮一,他讪笑着开口,“淮一,你看,我刚刚和梁弋说的话,是不是完好无缺?”
“我没有……”
姜淮一抬眼看向了姜卫喆,姜卫喆登时闭上了嘴巴,只是脸上仍旧带着讨好的笑。
姜淮一这才收回目光,他看向屋外,听不出喜怒,“卫喆叔,这两天委屈你了,之后,你就跟着我吧。如今正是要用人的时候。”
说着,姜淮一摸出一把匕首,割破了捆着姜卫喆手腕的绳子。
手上的束缚松了,姜卫喆连忙转动着手腕,活动起筋骨来了。
“卫喆叔,您知道我的,我这个人啊,不喜在外面听到同自己相关的传言。”姜淮一看向姜卫喆,他笑着道,“我希望不会信错人。”
姜卫喆无端打了个寒颤。
“是,是。”姜卫喆连连点头,“我知道,当年的事儿,我怎么都不会说出去的。”
说着姜卫喆抬手,做了个闭嘴的动作。
姜淮一这才收回视线,摆了摆手道,“去吧,你那个小侄子想来有很多话要同你说,处理好了,别惹什么麻烦。”
另一边,姜南离领着梁弋回到了她以前住着的屋子。
那也是一间临河的屋子,屋外走廊里,还堆着花箱,只是看着应该是属于搭理,花骨朵蔫蔫的,反倒是周围的杂草长得又高又密。
“阿离。”梁弋停在了门外,“我想和姨父……和姜卫喆单独聊聊。”
姜南离回眸看向梁弋,微微挑眉,“去吧,他们知道你是和我一起回来的,应该没有人会为难你。”
梁弋见状点了点头。
只是即便得了姜南离的同意,梁弋也没有立即离开。
姜南离见状有些疑惑地回头看向他,“还有什么事儿吗?”
梁弋摇了摇头,只是表情变得严肃了两分,“刚刚谢谢你。”
姜南离有些不解。
“刚刚我情绪激动,如果不是你表明了态度,我早就被拉走了。”
姜南离闻言点了点头,她抬头看向梁弋,“知错就改,知恩图报。不错。”
听着姜南离那评价小朋友一样的语气,梁弋不由失笑。
他笑起来时,眉眼弯起,身上那股常年在外的痞气被遮住了,看上去,反倒有几分学生气。
姜南离移开了视线,不知为何,她有些不自在地抬手摸了摸眼尾。
“那我先去找姜卫喆了。”梁弋收了笑,同姜南离说过后,离开了姜南离的那座吊脚楼。
吊脚楼里,只剩下姜南离一人。
她转过头,看向一旁的木头墙壁,建造墙壁的木头,用了很好的防腐技术,即便十年过去了,看上去也只是旧了一些,并没有什么裂纹。
而在墙壁上,挂着不少笔触稚嫩的画。
那些画都被相框好好装裱着,除了边缘有些泛黄外,丝毫看不出那是很多年之前的画。
姜南离抬头看向那些画,画纸中央,有一块大大的石头,石头上,站着三个小娃娃。
两高一矮,两个女娃娃,一个男娃娃。
画纸边缘,还有姜南离稚嫩的字体,上面写着,永远的好朋友。
永远写得又大又粗。
像是要写穿纸张一样。
响起的敲门声,让姜南离的思绪从画上移开,她转过身去看,是姜淮一。
姜淮一并没有戴平日不离身的眼镜,露出了那双丹凤眼。
他看向姜南离,没有像往常那样笑着,而是抬起头,语气略有些苦涩,“我能进去坐坐吧?”
姜南离侧开身,看向了一旁空着的椅子。
姜淮一见状会意,他走进了屋子,在那把空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阿离,我以为你不会回来的。”姜淮一垂着眼,声音听上去竟有两分失落,“我知道你一直怪我那时候揭穿了你……可是阿离,你有没有想过,你在村子里杀了人,自己还有命活吗?”
姜南离动了动指节。
姜淮一的话,让她想起了那时的事,迟来的,剧烈的悲伤之感笼罩住了姜南离。
也许是因为刚刚拔出了骨鞭,姜南离本就有些惫累,浓烈的情绪袭来的时候,姜南离退了两步,靠在了桌子上,才勉强站直了身子。
她当年是为什么离开村子去篷船上的。
姜南离有些记不起来了,只隐约记得,应当是和自己的父母有关。
她的记忆像是出现了缺漏。
情绪都在,可导致情绪的原因却都被人抹去了。
就好像,姜南离记得自己和姜淮一大吵一架,所以那之后她不再见姜淮一,也不把姜淮一当朋友。
仿佛两个人天生就不对付一样。
可先前在十方界见到姜宴照,姜南离翻找出了小时候的记忆碎片,她才有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和姜淮一当年不是有着过命的交情吗?怎么会到现在这样水火不容的地步呢。
这样的念头像是一把火在姜南离的脑子里烧了起来。
她抬眸看向姜淮一,姜淮一也正看着她,眼里的担忧清晰可见。
“我这次在十方界,见到了阿照。”姜南离并没有将自己身上不对劲的地方告知姜淮一,而是同姜淮一说起了姜宴照。
姜淮一来找姜南离,原本是想要问一问骨鞭的事儿,可猛地听姜南离提起一个已经死了很多年的人,姜淮一的思绪像是被人拦腰砍断。
向来运筹帷幄的姜淮一,难得出现了茫然的神色。
“阿照?”姜淮一眨了眨眼,像是有些不确定地追问,“你是说,阿照?姜宴照?”
姜南离解下了腰间的铜钱,铜钱飞至半空发出嗡鸣声。
姜宴照的魂魄从铜钱里飞出,然后重新凝结成形——仍旧是她死去前的模样,十五六岁,最灿烂的模样。
姜淮一腾一下站起身,他退了两步,撞翻了椅子,发出一声响。
响动让姜宴照转头看了过去。
也让她看见了姜淮一。
“淮一?”姜宴照高高兴兴地朝着姜淮一飘了过去,嘴唇几乎要咧到耳后,“你也长得这么大了。”
姜宴照原本是想伸手去拉姜淮一的手,只是碰到时,从姜淮一手上穿了过去。
好在姜宴照并不在意这些,她抬起头,像个没事人一样,“让我瞧瞧——”说着,姜宴照绕着姜淮一飘了好几圈儿。
“你怎么长大了没有小时候好看了呢?”姜宴照努了努嘴,像是有些可惜,“你瞧瞧我们阿离,长大了长得多漂亮。”
“你……”姜淮一有些混乱,他看向姜南离,“阿离,我想起还有些事情没做,回头再来找你。”
话音落下,姜淮一几乎是逃着离开了屋子。
“哎——”姜宴照在后面喊都喊不住,她飘出去几步,然后又飘回了姜南离身边,“淮一这是怎么了,怎么见到我就跑呢?”
“因为我是鬼,所以他有点怕我吗?”姜宴照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哎呀,一定是这样的,以前在鬼窟的时候,他就是我们三个里面最胆小的……”
姜宴照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姜淮一的事儿。
姜南离却开口打断了她,“阿照,我把你从十方界带回来了,接下来,你想入轮回还是怎么?”
姜宴照登时收声,她伸手挠了挠头,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阿离,我想回去看看。”
不等姜南离回答,姜宴照又连忙开口道,“这样是不是不合规矩,阿离,如果不行的话就算了,渡我走就是。”
“只是……”姜宴照吸了吸鼻子,声音里带了一丝怅然,“我好久没有这样清醒过了,就这样离开,总觉得有些难过。”
“当然可以。”姜南离看向面前的鬼魂,“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会在你身上留一条红绳,红绳能帮你捏出一具虚假的身体。”
姜宴照的眼睛瞪得大了些,炯炯有神地看向姜南离。
在姜南离的示意下,姜宴照伸出手,一条红绳飘到了她的手腕处,
随着红绳的两端连到一处,姜宴照虚虚的身子渐渐有了实影。
她看向姜南离,难掩脸上的喜意。
“阿照,绳子取下来,你就会变回鬼魂的状态,系上,就会像现在这样凝出实体。”姜南离叮嘱道,“但你还是不要去非姜家的地方,虽然我在你身上留了咒术,可万一遇上更厉害的,我可能赶不及救你。”
“我知道的。”姜宴照攥紧了手,她点了点头,看向姜南离时带着感激,“阿离,我知道你现在很厉害了,一定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放心吧,我会让淮一照顾我的。当年——”
正说着,姜宴照却突然卡壳了,她伸手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当年的事情,我都记不清了,可是我知道,你,淮一,还有我,我们是一起出生入死,相依为命的。”
姜宴照重新凝聚了实体,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找姜淮一。
姜南离没有拦她,等姜宴照走了,她才坐了下来,开始回忆刚刚察觉到的异常。
自己的记忆,一定是有什么问题的。
姜南离十分笃定。
她在船上待了十年,这十年她半点没有想起过姜宴照,也没有想起过上船之前的事儿。
就好像她的记忆被屏蔽了,只留下了上船之后的事情。
只剩下那些厌恶的情绪还存在。
姜南离一只手握住了另一只手的手腕,皮肤下方,血管轻轻跳动着。
姜南离一点一点回忆着和姜淮一这十年来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
因为蒋齐的事情见面时,姜淮一提起过,老头子死了。
想起老头子,姜南离便遏制不住地升起一股气来,她恨这个人,所以蒋齐说老头子死了,她该上一炷香时,自己才会那样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