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下一次现世的时间,也许是几十年后了,那时候,柳山也好,自己也罢,早就是一副年迈的身体了。到那时,他们需要一个不会出半点纰漏的继承人。
而这个人的父母双方,最好都是柳家人。
其他的事情,柳山都可以答应。
出生以来,他便被父亲教育,他既是柳家的人,那么便要替柳家办事,柳家是一个整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可柳山的确喜欢黄柔。
现在,要他放弃黄柔,去娶一个自己刚刚认识的柳苗苗,柳山不愿意答应。
可不愿意也不行。
每年柳家都会给他们一笔不菲的钱,柳山受了那么多年的恩惠,现在总不能双手一摆说自己不干了。
经历了一番心理斗争后,柳山接过了信,也托人替自己去和黄柔退亲。
柳苗苗也不喜欢柳山。
她答应独自来鲛珠村,是因为想要逃离柳家。
哪怕只是去了远一点的地方也好。
因为柳苗苗发现自己,不能理解族人的许多做法。
譬如守住十方鬼界入口这件事,十方鬼界的入口飘忽不定,存在痕迹的地方,会有一些人被影响。
这些被影响的人,也许只是脾气会变得差一些,如果离开了那个地方,过一段时间,是会渐渐变得正常的,但是柳家选择将所有的意外都扼杀在摇篮里。
所有被他们发现的,受到鬼界入口影响的人,都会被他们抹杀。
所谓的抹杀,就是赤裸裸的谋杀,是身居高位者,对地位者的掠夺。
柳苗苗不理解,可柳家人告诉她,这是必要的牺牲。
柳苗苗理解不了这样的牺牲,所以选择远离柳家的大本营,即便代价是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柳苗苗在鲛珠村安顿了下来。
三天后,她见到了黄柔,黄柔穿着一件绣花的衣服,将她堵在了小路上。
也是那时候,柳苗苗发现,黄柔的绣工特别好。
人间的绣娘,绣衣服,绣绢帕。
可柳苗苗却是知道,在十方鬼界,有一种绣娘,专绣人魂。
如果她能和黄柔交换身体,那么这是一件最好不过的事情。
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了,自己也能真真正正地脱离柳家。
换魂这件事儿,费了不少力气。
柳苗苗得先让两个人的魂魄暂时离体。
还要帮助黄柔,把两人的魂魄缝进对方的身体中去。
其中各种痛苦煎熬不再赘述,只是最终成功了。
黄柔顶着柳苗苗的身体,高高兴兴地嫁给了柳山。
而柳苗苗顶着黄柔的身体,高高兴兴地回到上河村,思考着该如何筹得第一笔钱,开始自己的广阔人生。
柳苗苗心里有很多计划,譬如怎么说服黄柔的父母暂时不给自己说亲。譬如自己怎么赚到第一笔钱,离开这里,去更广阔的世界。
只是一切都还没有来得及实施,变故就发生了。
柳苗苗在上河村,听说了鲛珠村带回来了一只鲛人的事儿。
那天夜里,她摸黑回到了鲛珠村,找到了柳山。
柳山也已经知道了她和黄柔的事儿,见她找来并不惊讶,却有些不赞同,“苗苗,既然你决定脱离柳家,就不要再管柳家的事儿了。”
可柳苗苗却是为了那只鲛人而来,“我见过你们口中的鲛人了,那哪里是鲛人!分明是人的身体里塞进了鲛人魂。”
“鲛人魂的存在让那个人本身的样貌开始发生变化,双腿也黏合在一起,成了鲛尾,柳山,你们这是杀人!”
柳山满脸疲惫地看向柳苗苗,“苗苗,你不明白,那头鲛人魂如果一直放任它在海里,不出一年,这片浅海就会被各类妖异占据,甚至入口也会敞开,到时候才是真正的杀人。”
“总有旁的法子!”柳苗苗压低了声音,“总有旁的法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牺牲无辜的人!”
“苗苗,我在海里发现了鲛人的痕迹。”柳山道,“这里毗邻南海,你我都不知道,传闻中的鲛人是否真的存在,若他们现世,会对现在的村子,又或是对我们这种藏匿在黑暗中的家族产生怎么样的冲击。”
“我们不能去赌,只有将鲛人魂尽快处理了,才能杜绝这一切。你知道的,鲛人之间相互吸引,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
柳苗苗和柳山说不通,两人大吵一架后分开了。
回到上河村的柳苗苗赌气一般地想,既然自己现在已经是黄柔了,就别再管柳家的事儿了。
可闭上眼睛,全都是那个因为鲛人魂而面目全非的人类。
柳苗苗睡不着,她决定入海寻一寻线索。
她这一去,便是小半个月,收获甚微,可回到上河村后,她却得知了一个惊天噩耗。
鲛珠村起了一场大火。
所有姓柳的,已经他们的家人尽数死在了大火下。
柳苗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鲛珠村的。
也有些记不清在她发现柳家留下的镇魂符时,是个什么样的心情。
她浑浑噩噩地离开了,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清晰。
——是柳家人动的手。
柳山一行,成了柳家的弃子。
而其中,黄柔是替自己去死了。
那之后,柳苗苗一直在想,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才会要柳家放弃柳山一行。
宁可造出这样大的动静,也要将参与其中的杀死。
那之后,柳苗苗经常出海,说来也怪,自从柳山一行死后,萦绕在鲛珠村外海的,属于十方鬼城入口的痕迹便消散了。
出海的渔船不再无故翻沉。
那些大得惊人的蚌类也都消失了,一切都归于平静,好像先前的事情都是假的一样。
……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柳苗苗从回忆中抽离,她看向姜南离,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柳家做出这样的决定。”
“绝不可能是因为一个鲛人魂。”柳苗苗肯定道,“一定还有什么旁的原因。”
“这些年里,我时常出海,的确找到了鲛人的痕迹。”柳苗苗吐出一口气,姜南离听柳苗苗提到鲛人,猛地抬头看向她。
“只是,那些痕迹都有些陈旧,这些年,我没能找到活的鲛人。”
“我现在,也出不了海了。”柳苗苗垂着眼,看向自己粗糙的手背,“只能坐在这个院子里,日复一日地想,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我想不通。”柳苗苗笑了一声,那笑听上去,有些心酸,“我这一生,想逃离,没能逃掉。想要不再管这些事情,却因为黄柔的事情,困在这里,哪儿都去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姜南离动了动唇,一双眸子轻轻颤了颤,“柳前辈,如果您告诉我鲛人痕迹的消息,我一定在查出事情缘由后,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柳苗苗摆了摆手,她偏过头去,看向墙壁上的窗户。
阳光从窗户里投射进屋子,在地面上映出了一片亮。
“你还年轻,有些事情还能抽身而出。”柳苗苗道,“别像我这样,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柳苗苗重新转过头,看向了姜南离,“只是,如果你当真能找到事情的真相,我会很高兴。”
“高兴有一个人,做到了当年我不敢做的事情。”
“从竹岛村继续往南走,过一片暗礁,会遇上一大片珊瑚群,我是在那里发现的鲛人痕迹,可也仅仅是痕迹而已。”
姜南离点了点头,认真道过谢。
她站起身,看向有些疲累的柳苗苗,突然有些疑惑,“柳前辈,您刚见到我的时候,说怎么都不会告诉我鲛人的事儿,可我不过跟您说了一些话,您又将事情全部告诉我了。难道就不怕,我是在骗您吗?”
柳苗苗睁开眼,那双清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疲惫,“有什么可怕的呢?我先前不过放狠话罢了,我这一生,根本什么都没有查到。”
“即便你是骗我的,转头将我的事告诉了柳家人又如何,不过是个死罢了。”
“我等死已经等了太多年,如果当真能死,也算是一件好事儿。”
姜南离从柳苗苗处告别。
柳苗苗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姜南离和梁弋离开院子后,她又缩回了那张躺椅上。
风吹过来,躺椅轻轻晃动着。
柳苗苗就躺在那张躺椅上,随着风吹轻轻动着。
柳苗苗像是独自一个人待在一个世界一样。
她周围没有人,无论往前看还是往后看,无论是时间上,还是空间上。她都是孤身一人。
柳苗苗找不到同类。
她生在一个掌握了普通人生杀大权的家族,却又有着一颗怜悯心。
她有一颗怜悯心,却又没有同家族对抗的能力和勇气,她只能逃离。
柳苗苗想要逃离,却又困囿于她人代替她而死的噩梦中。
想是一个死结。
柳苗苗耗尽一生,都没能解开这道死结。
姜南离转过头去,她面前,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
田埂上,有许多拍照的人。
那些拍照的人,多数年轻,脸上洋溢着笑容,看上去,生机勃勃。
可姜南离心里却生出荒凉之感。
她觉得自己像是站在生机勃勃的废墟当中,她不知道,自己想做的事情,在活着的时候,能不能做到。
会不会像柳苗苗一样,穷尽一生,依旧连真相的衣角都没有摸着。
更何况,自己还没有柳苗苗那么长的时间。
姜南离的视线缓缓移转,落在了梁弋身上。
她和梁弋之间,有一笔交易在。
她答应过梁弋,交易完成那天,她会让梁弋亲手报仇。
可杀死梁弋父母的李虎,是姜南离救活的人。
姜南离同李虎的母亲做过交易,在交易的束缚下,姜南离不能让别人伤害李虎。
姜南离收回视线,她的指甲从掌心当中轻轻划过,有些刺痛。
梁弋正是在这时候转头看向了姜南离。
他手里举着手机,对着姜南离挥了挥手,“阿离,过来。”
姜南离抬脚走了过去。
梁弋的语气中带了一丝起伏,听上去,有些开心。
“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在黄柔这儿也没有碰壁,我给你拍张照,纪念一下。”
姜南离被梁弋推着肩膀,推到了油菜花中央。
黄色的油菜花衬得她整个人更加白了,红裙被风吹得轻轻飞起,姜南离抬眸看向梁弋,像是一张极美的油画。
按下拍照键,极美的画面被定格。
梁弋将手机收回口袋,他看向姜南离,“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得租一艘船,我们要往更南的方向去。”姜南离并没有要看梁弋刚刚给自己拍的照片,而是站在花海中,没有动。
梁弋点了点头,“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村里问问,哪里可以租船。”
梁弋朝着游客问询处走了过去,路上还不忘摸出手机,看着刚刚给姜南离拍着的那张照片。
照片里的姜南离比平时少了一风冰冷,反倒更像是出来玩儿的游客。
梁弋的指腹从照片中央扫过,然后默默设置成了屏保,设置屏保后,他才将手机塞回了口袋当中。
游客问询处的人听了梁弋的来意后,从面前的一沓资料里抽出了一张,递给了梁弋,“先生,最近雷雨天多,暂时不能出海,您可以看看旁的游玩项目。”
梁弋道过谢,捏着那张纸走出了问询处。
既然这里租不到船,那就只有去找刚刚那个送他们来的老头子。
老头儿正坐在停泊处的一间小吃店外,听了梁弋的来意挑了挑眉毛,“你要买我的船?”
“是。”梁弋点头,“我们有些急事儿,需要自己出海。”
老头儿坐直了身子,上下打量了梁弋两趟,嘶了一声,“你们两个小年轻,要往深海走做什么,别是有什么想不开的吧?”
梁弋无奈失笑,他摸出钱包,从里面摸出了一大沓钱,推到了老头儿面前,“怎么会而,当真是有事儿。”
“不信,您可以去问问黄柔。”
老头儿闻言有些松动,他左看看右看看,将手盖在了那一沓钱上,“我可提前和你说好,这两天海上的天气多变得很,要是出事儿了,可赖不着我。”
“明白。”梁弋道,“咱们钱货两讫,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事儿,都同您没关系。”
老人三两口把面前的土豆塞进了嘴巴里,然后从腰间解下了船的电动钥匙甩给了梁弋,“那你快拿走吧。”
姜南离收到消息,往小港口走。
她停在港口上方,看向下面,梁弋正站在那艘船上,是他们来竹岛村时,坐的那艘船。
船头还被刷成了深绿色。
梁弋的衬衫解开了两个扣子,微微敞开。
他靠在船边,嘴里叼着一根烟,见姜南离到了,抬手轻轻挥了挥,“阿离,过来。”
姜南离收回视线,沿着台阶走了下去,然后跳上了船。“走吧。”
“坐稳,准备出发了。”梁弋灭了烟,拧开了电动船桨的开关。
嗡嗡声有些刺耳,浪花被拍起,溅在了船舱内,有些凉。
小船打了个转儿,朝着南边行驶而去。
海浪在船尾被拉成白色的一长条。
梁弋没开过船,第一次上手便显得十分得心应手。
他转过身,看向姜南离,“阿离,看来我给你当司机是命中注定的,连船这种没碰过的东西,也是一学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