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睥睨众生的冷厉之感陡然而来。
鲛人渭不自觉便收回了视线，不敢再同姜南离对视。
等待的时间不算太长，可在鲛人渭心里，却是生出了度日如年的意味。
终于，在那头年轻鲛人赶回来的时候，鲛人渭不可避免地松了一口气。
他在害怕。
从姜南离抽出骨鞭，震慑住多数鲛人时，鲛人渭才恍然明白。
从那天他们闯过息壤，被他们抓住起，姜南离便没有想过同他们起什么正面冲突。
是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言语挑衅，姜南离才会抽出骨鞭，用以震慑。
鲛人渭心里清楚，只要姜南离想，剩下的这些鲛人便没有活路。
只不过现在，姜南离选择的，是站在鲛人这边。
鲛人渭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些有些乱的思绪甩至脑后，他摆尾朝着姜南离游了过去。
“都已经准备好了。”鲛人渭道，“现在就动身吗？”
姜南离点了点头，她转身看向梁弋。
梁弋抱着小黑猫从监牢中游了出来，看上去，小黑猫对那些摆动着的游鱼还有些许不舍，直到姜南离曲起指头，在它背上敲了两敲，才安静了下来。
所有的鲛人都从巢穴中游了出来。
一部分女性鲛人的怀里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幼小鲛人，她们被簇拥在中间，外围则是一些真年轻的鲛人，男女各半。
鲛人渭从姜南离身边游开，停在了一个女性鲛人身侧，两人似乎在交流着什么。
那只女鲛人时不时抬起头看向姜南离的方向。
梁弋停在了姜南离的身边，“等会儿，我和你一起殿后。”
姜南离没有看向梁弋，她轻轻摇了摇头，“等会儿我控制住息壤后，你和小黑先走。”
梁弋正要反驳的时候，姜南离又继续道，“这些鲛人并不信任我们，只有你打头，才能消除他们的疑虑。”
梁弋垂眸看向姜南离卷翘的睫毛，沉默片刻，道了一声好。
那一边，鲛人渭重新游了回来，他停在了姜南离身前，“一共有七十九只鲛人，都在这儿了。”
姜南离点了点头，她双腿轻轻摆，整个人便十分轻盈地朝着那块石壁游去。
梁弋跟在她左侧。
而鲛人群则是浩浩荡荡地跟在后面。
巨大的石壁拔地而起，突兀不已。
姜南离停在了面前，她动手之前，转身回望了一侧。
那些鲛人的脸上都带着紧张，有些则是十分警惕地看着自己。
姜南离收回视线，她手中骨鞭重重落下，那一小块仍旧柔软的息壤土块被砸出了一个凹坑。
整个石壁开始震动，平静的海水中开始涌出大片的气泡，像是有什么要从海底钻出来一样。
跟在不远处的鲛人群发出惊呼声，他们靠得更近了些，相互搀扶着，目光俱是落在姜南离的背上。
那目光烫得姜南离的背脊隐隐发疼。
她的右手虎口被刚刚反弹上来的力震得有些发僵发麻，几乎要抓不住那条骨鞭。
被砸出裂痕的息壤开始有了变化。
原本只有巴掌大小的息壤，开始飞快变大，一点点附上石壁，周遭海水被搅得湍急。
水流从姜南离身侧冲刷而过，她的衣摆微微飞起。
下一刻，中心的息壤猛地跃起，朝着姜南离冲来。
姜南离反手又是一鞭。
结成团朝她而来的息壤被打了个粉碎。
息壤粉末并不溶于水。
反倒散出去的每一点，都被海水搅和地膨胀起来，姜南离四周，几乎布满了拳头大小的息壤残块。
鲛人渭一行离得比较远。
饶是如此，息壤搅动产生的动静，也让鲛人群有些站立不稳，得靠在一起，才能勉强在水中站稳。
梁弋停在姜南离同鲛人群的中间，他的视线死死盯着姜南离，几乎就要按捺不住自己冲上去帮她的心思。
可是他不能动。
梁弋心里清楚地知道，这些东西，自己远远应付不来，贸然上前，只会给姜南离添乱。
他能做的，只能是这样，在远处看着姜南离的背影。
“不能这样。”鲛人渭游了上来，停在了梁弋身边，“她这样激怒息壤，大家都活不了！”说着，鲛人渭抬手指向面前的石壁。
将鲛人生活的地方与外界阻隔的石壁，肉眼可见得厚了一整圈。
梁弋没有回头去看鲛人渭，他声音极冷，“阿离自己有分寸。”
可鲛人渭并不全然信任姜南离，他动了动鱼尾，像是想要冲上前阻止姜南离的动作。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动，梁弋手中横刀出鞘，拦在了鲛人渭面前。
横刀刀刃扫过海水，激起一阵水纹。
水纹也带上了刀刃的锋利，从鲛人渭脸侧而过，留下了一条浅浅的痕迹。
“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更担心阿离。”梁弋的视线依旧落在姜南离背上，半点没有分给鲛人渭。“我和阿离不同，不像她对你们抱有无须有的歉意，如果你想要影响到阿离……”
梁弋转头看向鲛人渭。
鲛人渭叫这个普通人族青年的视线瞪得心里有些发慌，他不由自主地往后仰了半寸。
梁弋的话一字不落地落进了鲛人渭的耳朵里。
“我一定，一定会杀了你。”
寒光从横刀刀刃上方闪过。
鲛人渭转了转眼珠子，看向了姜南离的方向。
那些息壤碎块一点点向着姜南离的方向毕竟。
一直没有下一步动作的姜南离突然有了动作，只见她割破掌心，鲜血顺着骨鞭抹了一整个鞭子。
息壤碎开的动作开始变得剧烈起来。
姜南离双脚轻摆，整个人往上方游去，而下方，那些息壤碎块，则是飞速朝着她攀游而来。
骨鞭向下甩去，被骨鞭触碰到的息壤纷纷沾覆于骨鞭上方，不过短短的时间，骨鞭下方便吊着长长的一整串。
息壤的动作开始变得缓慢。
像是那些刚刚黏合的碎块之间各有各的想法，一部分往左荡，一部分往右荡，最终只能轻轻摆动。
姜南离手腕轻动，坠着长长息壤碎块的骨鞭朝着面前的石壁狠狠砸去。
她悬在石壁上方，看上去太过渺小了。
那一鞭，落在石壁上方，看上去微不足道极了。
鲛人渭收回视线，不再去看，心中生出蚍蜉撼树，自不量力之感。
然而就在下一秒，碎裂声在他们耳边爆开。
鲛人渭骇极，重新抬眸去看。
那个矗立在海底千年之久，幽困鲛人一族千年之久的石壁上方，隐隐出现了裂纹。
第52章
海水被搅得有些浑浊。
四周散落在外的息壤碎块开始向石壁涌去。
震动感一次高过一次,姜南离抬眸去看，石壁上方的裂痕也越来越大。
她转身向后游去，“带着你的族人,准备离开。”
轰隆隆的声音充斥着每个人的耳朵。
鲛人渭深深看了姜南离一眼,转过身,高声吟唱起来。
吟唱声盖过了石壁的轰隆作响声。
有些紧张的鲛人群行动起来，他们靠在一起,朝着石壁的方向游了过去。
幼小的鲛人被母亲抱在怀里。
他并不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探出半个脑袋，碧蓝的眸子看着自己出生的地方。
没有鲛人发出声音。
他们整齐划一地越过息壤碎片,停在了姜南离身后。
石壁上的裂缝已经出现了极大的一条,能够供人行走。
那些覆盖在石壁上的息壤则是狠狠贴着裂缝,轻轻涌动着，像是下一刻，就会带着石壁重新阖上。
“梁弋,你走在最前面。”姜南离道。
梁弋闻言没有停留,他双腿一摆整个人像是一条游鱼，朝着石壁的裂隙游去。
鲛人渭见状,对着族人摆了摆手，众鲛人跟在了梁弋身后。
一部分仍旧飘在水中的息壤碎块朝着梁弋的方向飞冲而去。
姜南离悬在众人后方,手中骨鞭轻盈又果断,将每一块想要袭向人群的息壤缠在了骨鞭尾端。
裂隙就在梁弋身前。
他闪身穿过时，没有按捺住,回头看了一眼姜南离。
两人之间,分明已经隔了很远的距离了。
可梁弋仍旧是看见了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像是晴朗夜空的星星那样，直勾勾地落进了自己的眼睛。
小黑猫也转过头,看向自己的主人。
它轻轻喵了一声，四肢蹬了蹬，像是想要挣脱梁弋的怀抱，回到自己的主人身边去。
梁弋的胳膊微微紧了紧，他转过身，朝着缝隙一头扎了进去。
耳边，是哗啦的水声，和小黑猫略有些不解的叫声。
见梁弋进了裂缝，鲛人渭指挥着鲛族人一个一个地跟了上去。
七十多只鲛人，说不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
剩下最后十来只鲛人的时候，姜南离的呼吸声已经有些急促了，她的手臂轻轻颤抖着，可骨鞭仍旧一次不落地将想要袭击鲛人的息壤拦开。
没有人受伤，除了姜南离以外。
石壁上方覆盖着的息壤也有些蠢蠢欲动，像是想要挣脱姜南离的控制一样。
姜南离的脸色比起先前，白了许多，看上去，十分虚弱。
可她骨鞭甩出去的力道，却是半分未减。
鲛人渭是鲛人族中最后一个进入缝隙的，他宽大的尾鳍轻轻摆动，水流被卷起，轻轻柔柔地涌向姜南离的方向。
姜南离看着鲛人渭进入了裂缝，心里松了一口气。
她摆动双腿，同样朝着缝隙游去。
然而，刚刚只是隐隐有些动作的息壤却在此时全部暴虐失控，那些包裹在石壁上方的息壤，腾一下炸了开来。
水底浑浊一片。
失去息壤包裹的石壁开始缓缓合拢。
鲛人渭转身去看，那道能供一人同行的裂缝腾一下阖上了，河底灰尘扬起，等散去后，面前的石壁已经恢复如常。
梁弋反身游至石壁前，伸手去按，坚硬无比。
——就是普通的石头，哪里还有什么柔软的，鲜活的息壤。
所有人都出来了，除了姜南离。
梁弋眼尾有些发烫，待在他身边的小黑猫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开始焦躁不安地发出吼声，细细的爪子在石壁上胡乱挠着。
鲛人渭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至于其他的鲛人也纷纷安静下来。
年幼的鲛人好奇地看着外面的世界，他们自出生起，便没有离开过那一小片牢笼，现在看见广袤的海域，天空一样的眼睛里写满了好奇。
至于那些年龄大一些的鲛人，则是摆动尾巴，围在了鲛人渭身边。
他们知道姜家同鲛人一族之间的血仇，却也知道，他们能从那个方寸之地逃离，是因为姜南离。
鲛人性诚，爱恨恩怨分明。
他们都知道，姜南离是为了让他们都离开，才会被石壁关在那个方寸之地。
没有人说话，直到梁弋平复了心绪，摆腿游到了鲛人渭身边。
“我们从鬼窟发现的鲛人很快会送过来，你和他见到后，我需要你帮我翻译他说的每一句话。”
鲛人渭沉默片刻道了一声好，他摆动鱼尾，游到一条青年鲛人身边，同他说了很长一段话，片刻后，他回到了梁弋面前。
“我会留在这一片海域。”鲛人渭从后腰拔下来了一块鳞片，递给了梁弋，“如果那头鲛人到了，你只需要用火烧这片鳞片，我就会知道。”
其余鲛人一一离开。
最后，只剩梁弋，鲛人渭，还有仍旧在挠着石壁的小黑猫。
小黑猫依旧有些凄厉地叫着，一声一声，落在梁弋的心里，有些刺痛。
鲛人渭抬眸看了一眼梁弋，开口道，“也许姜家人会有办法打开石壁。”
梁弋摇了摇头，“这样的情景，阿离已经预料过了，她同我说过，要我在竹岛村等她，我相信她。”话音落下，梁弋转身将小黑猫捞回了怀里。
小黑猫扭着有些粗壮的身子像是想要挣脱出去，梁弋学着姜南离的模样，曲起指头，在小黑猫的背上轻轻叩了两叩，小黑猫的动作停了下来，仰起头，又叫了两声。
梁弋转身对着鲛人渭点了点头，将鲛人渭给他的鳞片收好，转身往海面上浮了上去。
天正亮着。
那艘他们来时乘坐的木船漂在海面上，随着海面轻轻晃荡着。
说来也怪，这已经三四天的时间了，那艘木船没有任何的固定，仍旧待在原地，不见飘远。
梁弋半垂眸，停了片刻后，游到了木船边，爬了上去。
回到竹岛村时，已经是下午偏傍晚了。
梁弋先去了柳苗苗的住所，却在院子里，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柳旻。
柳旻现在，该是在帮姜南离寻找去到十方鬼界的方法，不该在竹岛村出现才是。
而且……
梁弋心中一惊，他加快了步子，往屋子里走去。
“苗苗姨正在休息，放心吧，她没事儿。”柳旻坐在院子中央的椅子上，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泡上了一壶茶。
他的视线从梁弋身上扫过，落在了梁弋后方，“阿离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阿离还有别的事情。”梁弋绷直了背，他看着面前的男人，不露声色道。
柳旻并没有怀疑梁弋的话，他抬眸看了眼满脸严肃的梁弋，喝了一小口茶水，“阿离倒是信任你，做什么都带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