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在肥遗后面的，是个缺了半张脸的鬼魂。
那只负责嗅闻的鼠将却是没有第一时间凑上来，而是和提笔写字的鼠将闲谈起来，“前些日子，鼠百七传了信来……”
那只写着字的鼠将停下了笔，抬眸看向同伴，声音有些尖细，“鼠百七不是被赶去恶地了吗？怎么会传信回来？”
“谁知道呢？”鼠将凑到了那条鬼魂身边，从上至下，细细嗅闻着，时不时回头看向自己的同伴，“你也知道，前段时间，鬼城震了又震，我听大人们说，是十方界出了岔子，也许是这个原因，恶地的信才能传过来……”
“吊死鬼一只，分去城东——”
那两只鼠将的声音不算小，即便是站在队伍最后的梁弋也听了个清楚，它们所说的话，梁弋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意思，唯有一个，他是知道的。
那就是十方界出了岔子。
他曾进过十方界，和姜南离一起离开时，的确惹得十方界大乱。
思绪有些繁杂，很快，前面排着的几个妖异恶鬼都进入了城里，柳旻停在了嗅闻鼠将面前。
负责嗅闻的鼠将这回，仍旧是拖拖拉拉的，它转过身，对着同伴道，“今儿倒是有两个长得周正的新鬼。”
正在写着新入鬼城妖异恶鬼名单的鼠将哼笑一声，“那城东那几只恶鬼不是有福了。”
两只鼠将的视线对上，黑豆似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而后一同发出了怪笑声。
笑过之后，那只鼠将才凑到了柳旻身上，它几番嗅闻，然后直起身，又细细打量了柳旻一道，接着，又是凑过去嗅闻。
直到另一只鼠将开口催促它，“磨蹭什么呢，不就是新鬼一只，分至城东吗？”
那只鼠将没有说话，而是晃了晃手里类似于长枪的东西，“你，站到一边，先等着。”
柳旻没有开腔，抬脚往右边走了两步。
他身后的，便是梁弋。
鼠将对着梁弋嗅闻一番，略带腥味的呼吸喷在了梁弋身上，有些温热。
梁弋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才叫自己没有被熏得吐出来。
“新鬼一只，分至城东。”鼠将叫道，它手中的长枪拍在了梁弋的背上，小豆子一样的眼睛却是看向柳旻，“快走，我要关城门了。”
柳旻跟在梁弋身后，往城内走去。
而那只低头写着的鼠将抬起头，看见了两个人的背影，“诶，漏记了一个。”
那只鼠将开口喊道。
梁弋听到声音，回头看去。
正瞧见嗅闻的那只鼠将往柳旻手里塞了些什么，而后对着负责记录的鼠将又是摆手又是摇头。
梁弋正有些奇怪，却听到柳旻开口催促他。“快点，城门要关了。”
转头去看，上方的城门果真正缓缓降落。
两人进了城。
梁弋抬眸看向前方，相柳雕像十分显眼，九个蛇脑袋看上去都对着自己，平添几分诡异。
“我刚刚……”梁弋转头看向柳旻，柳旻也看向相柳的雕像，听到梁弋的声音，转过头来，看向梁弋，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接。
梁弋停了片刻，并没有先提起刚刚鼠将递给柳旻东西的事情，而是提起了十方界，“刚刚听那只鼠将提起十方界，还有恶地什么的。”
“我知道十方界，恶的却是从没有听说过。”
“恶地啊。”柳旻的声音拖得稍稍有些长，“那地方，我也只是听说过，不过是个传说，即便是柳家，也没有详细的记载。”
“只知道，那是个同十方鬼城类似的地方，唯一的不同，便是里头的东西更狠更凶，进去之后，更难出来罢了。”
梁弋的心微微一紧，“阿离会不会被传送到恶地去了？”
“怎么可能？”柳旻收回了视线，他声音笃定，“阿离是个活人，只可能被传送至四面城墙外——”
梁弋突然开口打断了柳旻的话，“如果阿离身上带着鬼魂呢？”
“什么？”柳旻微微一愣，他再一次看向梁弋，眸光渐渐颤动起来。“她身上，带着鬼魂？”
“阿离身边的铜钱里，至少存放着一只游荡于十方界的鬼魂。”
柳旻动了动唇，他正要说什么，却被身边轰隆地一声响打断。
梁弋却是看清了柳旻神色的变化，从惊讶变得复杂——像是悲哀，惊讶，自责混在了一起。
“不会的。”柳旻看向声响来源，是两只妖异打了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颤抖，“阿离不会被传送到恶地的。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到相柳雕像下方，等阿离来会合。”
柳旻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他往梁弋手中塞了几张符咒，“我还有些柳家的事情要处理，你先去相柳雕像下方等着，等我之后来找你，再从长计议。”
梁弋垂眸看向手中的符咒，“你是不是确定了，阿离进到了恶地。”
“你在说什么？”柳旻抬眸看向梁弋，他扯了扯唇，像是要笑，可是又怎么都笑不出来，眼尾微微向下垂着，看上去矛盾极了。“我说了，阿离不会进到恶地，恶地那种地方……”
柳旻抬手扯了扯头发，“那种地方，就算阿离身边带着十方界里游荡的鬼魂，也不会去到那种地方的。”
梁弋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向柳旻。
柳旻被梁弋的目光盯得心里有些发紧，过了许久，他才哑着嗓子道，“如果阿离到了恶地，说明她已经不是阿离了。”
“至少，不是我们所认为的那个阿离。”
柳旻的话听起来，有些没头没尾。
梁弋眉心蹙起，他看向柳旻，“你一早就知道这种可能了——”
“在我说出，阿离身边带有十方界游荡过的鬼魂前，你就知道阿离可能被传到十方界去。”
“阿离说过，你会把柳家的事情放在所有的事情之上，你明明知道有这种可能，之前却隐瞒了我同阿离，你究竟想要……不，究竟是柳家想要做些什么？”
“我们什么都不想做。”柳旻压低了声音，可听上去，仍旧是恶狠狠的，他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我们什么都不想做，我们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情。”
“什么？”梁弋看向柳旻的眼睛。
柳旻移开了视线，他咬着牙道，“我们只是想要确认，如今的阿离，究竟是人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梁弋退开了半步，“莫名其妙。要怎么才能去恶地？我要去找阿离。”
柳旻看向梁弋，他声音带着莫名的急切，“梁弋，你是没有听懂我的话吗？正常的人，像你，像我，即便我们身边带着十方界游荡过的魂魄，也绝不会被传到恶地去。”
“但是妖异，或是鬼魂，则是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被传送到恶地。十方界游荡的魂魄则会加大这个概率。”柳旻死死握着右手，指甲嵌入了掌心，他像是丝毫不觉得疼一样，一字一句，“阿离，不是我们的同类，这就是我要确认的事情。”
“我要去找阿离。”梁弋看向柳旻，语气也好，神情也罢，都没有半点变化，“阿离就是阿离，这件事儿，怎么都不会改变。”
柳旻恶狠狠地看向梁弋，他一字一顿道，“梁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梁弋看向柳旻，许久之后，才嗤笑一声。
“柳旻，如果我没有记错，在竹岛村时，你说你喜欢阿离。”
柳旻神色微顿，双唇轻颤，说不出话来。
梁弋的声音很轻，可落在柳旻的耳朵里，却像是一把钝了的刀在他身上总有拉扯着。
“你的喜欢，可真是虚伪又廉价。”梁弋道，“如果我是阿离，知道你的喜欢是这样的，一定会觉得恶心。”
柳旻立在那儿，久久地看向梁弋。
他何尝不挣扎！没有人知道他从柳家回来后，经历了怎样的挣扎。
通过入口进到十方鬼城这事儿，没能瞒住柳家的长辈。
柳旻索性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姜柳两家是世交，柳家这次帮了姜家，两家的关系许是会变得更加亲密。
柳家的长辈一开始应了，只要他在鬼城时，注意着，别叫姜南离惊扰了相柳，扰乱了鬼城秩序。
柳旻那时十分高兴，所以当柳家那些登高望重的老人问他姜南离的事儿时，柳旻一五一十地说了，包括姜南离那条，最近才出现在她身边的骨鞭。
谁知，骨鞭的事情刚刚说出来，众长辈就变了脸。
他们要求柳旻去确认一件事。
——姜南离究竟是不是人。
柳旻只觉得荒唐，姜南离如果不是人，那会是什么呢？
可长辈的话，却让柳旻坠入了深渊。
“阿旻，听你描述，那骨鞭分明是异族之物，异族之物如何能在人类的体内存在？”
“你们总归是要进到鬼窟的，若姜家那丫头不是人族，便有极大的可能被传送到恶地。若她没有被传送的恶地，你记得，去鬼城中，柳家的宅子里，取出柳家的骨鞭。”
“那骨鞭，只会对妖异恶鬼下手，你用它测测姜家那丫头。”
“若是那丫头是人类，这一切，只是我们这群老古董想多了，你便全力帮她。”
“但若是那丫头是异族，若是传进恶地，便叫她自己困在恶地，若是出现在鬼城，你便用柳家的骨鞭杀了那丫头，将她的骨鞭带回柳家封存。”
许是见柳旻满脸抗拒，柳家老人语重心长道，“阿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你难道忘了，柳家的职责和你自己的身份不成？”
第62章 （二更合一）
第六十二章
柳旻还有很多想说的。
可梁弋已经没有任何耐性去听他说了。
横刀几乎是在一瞬间出窍,柳旻右脸脸侧叫剑气划出了一道极为细小的口子。
梁弋声音冷淡，一字一句淬着冰，“要怎么去恶地？”
“不要逼我对你动手。”
柳旻微微抬了抬手,他看向梁弋,示意自己并不想要反抗。“梁弋,恶地那种地方，去了,会死的。”
梁弋轻笑了一声,手中横刀更是往前送了三分，“怎么去恶地？”
柳旻脖颈处传来一阵疼,他的喉结轻轻动了动,“我不知道。”
见梁弋脸色微变,手上登时有了动作，柳旻声音急了两分，“我当真不知道,怎么也得回柳家的宅子一趟,看看从里面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见梁弋仍旧脸色凝重，柳旻轻叹了一口气,“我也不希望阿离出事。”
梁弋久久盯着柳旻，两人站在这条街上对峙太久,已经引得一旁的妖鬼恶魂侧目。
“梁弋,僵持下去，你我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我的确将柳家放在第一位,可我对阿离的感情,却也是真真切切，半点不曾掺假。”
梁弋终于收回了横刀。
柳旻嘶了一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指尖染上了一丝极淡的血。
他抬眸深深看了一眼梁弋，“先去柳家的宅子吧，我们在外面待得越久，越有被暴露的风险。”
说着，柳旻展开了手中团成团的字条，那是城门外的鼠将塞给他的，上面写有柳家存物用的宅子所在的方位。
城东里街，东面起，第五家。
字条后面，还跟着歪歪扭扭的小心二字。
不用那鼠将提醒，柳旻同梁弋也知道要小心谨慎。
刚刚拐进城东里街，便是一阵令人难以忽视的鬼气扑面而来。
柳旻微微蹙眉，他贴着墙根，抬头看向鬼气最为浓郁的地方。
城东区，多是鬼魂居住，鬼气浓郁正常，可现在，面前的鬼气却是浓郁得过了头了，就好像四五只恶鬼被人抽了魂，鬼气一同散了一样。
梁弋并不想去管里街的事情，即便那浓郁的鬼气让他的双眼有些刺痒。
梁弋抬头，数了五间门去，第五家门前挂着盏灯笼，灯笼上方，有个歪歪扭扭的柳字。
就是那家。
梁弋抬脚朝着第五家走了过去。
柳旻忙开口喊住了他，“这里不对，我们应该……”
可梁弋却是极为不耐烦地打断了柳旻的话，“这里的闲事儿我不想管，和我也没有关系。”
“我现在，只想快点找到线索，越快越好。”
柳旻沉默地看向梁弋，片刻后，他抬手朝着梁弋丢去了一枚铜钥匙。“十方鬼城的事儿我不能坐视不管。按照他们的说法，骨鞭和记录恶地之事的册子都在二楼。你自己小心。”
梁弋握紧了那枚钥匙，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柳旻看着梁弋的背影苦笑一声，收回视线后，沿着墙边的阴影，小心翼翼地摸进了鬼气十分浓郁的院子。
梁弋的行动算得上顺利。
柳家的宅子推开大门，一股陈旧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
梁弋抬脚走了进去，大门在他身后猛地关上，发出了一声略显巨大的声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