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光线随着门被关上而暗了下去。
梁弋抬手挥了挥面前的灰尘,过了一会儿,才适应了眼前的昏暗。
院子不大,石头搭成的围墙和那栋小楼死死贴合在一起,看上去拥挤又局促。
梁弋抬脚,从院子中央的石块上踩了过去。
那石块是浸在水中的,踩上去时,会发出咕叽的声响。
梁弋低头去看,原来整个院子的后半截,都泡在水中,只是那水和地面的颜色相近,院子里又十分昏暗,他才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这件事儿。
梁弋停下了脚步,握紧了横刀。
横刀刀刃轻轻敲在面前的石头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水面上方有波纹漾开,梁弋等了一会儿,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的。他这才抬脚,朝着屋子走了过去。
屋子的大门上落了锁。
那锁极大,上面缠着一圈又一圈的铁链。
梁弋比了比那锁和手中铜钥匙的大小。
柳旻给他的钥匙,正是用来开这把锁的。
钥匙与锁芯贴合在一处,咔嗒一声,锁被拧开了。
上方缠着的铁链,也随着梁弋的动作哗啦啦响着。被紧锁的门也晃动起来。
梁弋松开手,门锁带着铁链猛然坠地,砸出一片水花,门被梁弋推开,更为陈腐的味道冲进了梁弋的鼻腔。
他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儿,才适应了面前的味道。
照明用的符咒被梁弋放出,四五个白色的小光球绕在梁弋身边,光不算多亮,却也能将小楼的一层照个大概。
一层中央,放着个柳木桌子,桌子上,还留有着柳木树干上的疮疤。
桌子上,蒙了一层厚重的灰尘,中央放着一盏灯,灯盏上的蜡烛早就燃尽了,只剩淡粉的蜡油顺着灯盏凝固成,一片又一片的。
桌子背后,靠墙的地方,摆着两个竹编的柜子。
梁弋走近了其中柜子,抬手拉开了柜门,里面放着些书,那些书东倒西歪的,并没有规整放好,随手抽出一本,是空的,泛黄的后半截书本还被老鼠啃得坑坑洼洼。
至于另一个柜子,柜门都是敞开的,那些空白的书本散落在地上,看上去,有些狼狈。
就好像,有人从里面取走了东西,然后来不及将一切复原便匆匆离开一样。
梁弋没有在一楼多耽搁,房间最右边,有红木色的楼梯贴着墙根延伸到了二楼。
楼梯很窄,踩在上面时,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听起来,好像这红木的楼梯已经腐朽了一样。
梁弋沿着楼梯走到了二楼,放眼看去,二楼空无一物,除了放在正中间的一个木箱子。
木箱子没有上锁,盖子和箱体被一根木条穿过,钉得极牢。
梁弋用横刀刀背拍在了那根细长的木条上,木条从中间断裂,再用手去拨弄,便能轻而易举地将其分开。
木箱子被打开了,里面有一条团成一团的骨鞭,并没有柳旻口中所说的,记载有恶地详情的书籍。
梁弋仍旧不死心,他站起身,将二楼来来回回又走了两遍。
可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现。
梁弋将骨鞭收了起来,他决定回头去找柳旻。
只是还不等他抬脚离开二楼,便听到院外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声,打斗声中,还掺杂着婴儿啼哭声。
梁弋离开了二楼,停在了院子里。
用来照明用的光球被他捏灭,梁弋站在了院门后,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将门小心翼翼地开了一条缝。透过那条缝隙,梁弋多多少少能看到街上的情景。
内街一片狼藉。
不少恶鬼从梁弋眼前飘走,说是飘走,可在梁弋看来,那更像是逃跑溃散。
梁弋转了转身子,好让自己看见先前视野外的东西。
那是一只类雕的凶兽。翅膀极大,展开时,几乎要推翻城东内街两边的墙。
唯一和雕不同的,便是那只凶兽的额头上,长有一支角。
凶兽的鸟喙张了张,婴孩啼哭声随之响起。
梁弋小心翼翼地侧过身,他没有看见柳旻的身影。
正当他想要找到柳旻在哪儿时,那只凶兽突然有了动作,只见它煽动起翅膀,两边的院门都叫这突如其来的飓风吹开,撞在墙上,发出乒乒乓乓,一长串的声响。
梁弋动作极快地将自己藏在了门后,这才没有被那只凶兽发觉。
“蛊雕,你与恶魂厉鬼本该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要来城东捣乱!”
是柳旻的声音。
梁弋动了动身子,他绕到了另一侧,沿着石头搭出的围墙向上攀爬,从围墙顶看向外缘。
“恶地的动静,让我有些寝食难安。”那只蛊雕的声音难听,尖锐刺耳。
听蛊雕提起恶地,原本要从蛊雕背后,帮着柳旻制住蛊雕的梁弋突然停下了动作,他死死盯着那只蛊雕的后脑勺。
“恶地的通道被打开了,那些东西从相柳雕像下方出来,如果吵醒了相柳,我就不能偷偷摸摸地寻摸恶魂果腹了,只能趁着相柳仍在闭关,先大吃一顿。”蛊雕的声音顿了顿,它直勾勾地看向柳旻,“我运气不错,竟是遇到了一个活人。”
蛊雕的视线落在了柳旻脸上的血痕上方,它的声音机械难听,可柳旻却是从它的话语中听到了别样的情绪。
柳旻缓缓动了动肩膀,他用余光看向梁弋,梁弋正在蛊雕背后的院墙上,如果自己吸引住蛊雕的注意力,梁弋的横刀不说能直接杀了蛊雕,至少也能重创蛊雕。
柳旻心里松了一口气,他对着梁弋使了个眼色,而后突然冲向蛊雕。
就在柳旻抬脚冲向蛊雕的同时,梁弋也飞身从院墙上落下。
柳旻在那一瞬间,突然看梁弋顺眼了许多。
两人虽总是互不对付,可默契却还是有的,然而,柳旻眼中的喜色还没有落到实处,便凝固住了。
梁弋落地后,并没有从背后袭击蛊雕,而是转身朝着相柳雕像的位置飞速奔去。
柳旻的视线微微凝住,突然想起了刚刚蛊雕话里提起过恶地。
它说,恶地底下有东西上来了,要经过相柳雕像。
梁弋要借这个几乎去寻找姜南离。
一个分心的功夫,柳旻和蛊雕之间,便只剩下一圈的距离。
蛊雕坚硬的鸟喙几乎要啄伤柳旻的眼睛。
柳旻下意识侧身躲避,却觉后脑一痛,整个人的意识渐渐消散。
在意识完全消失前,柳旻才发觉自己从一开始就看错了梁弋。
在柳旻眼中,梁弋是个普通人,一个普通人是无法对自己的同类视而不见的,尤其在自己告知了他,阿离也许并非活人这件事后。
可柳旻却是忽略了,梁弋为了救姜南离可以豁出自己的性命去。
那么柳旻这个于梁弋而言,关系还不如普通人的家伙的性命,又能值几分呢?
柳旻本以为自己要折在十方鬼城了。
一个柳家年轻人中的佼佼者,要折在被柳家看管的地方了。
柳旻心中升起无尽的悲凉。
当他睁开眼时,更是恍惚极了。
自己没死。
柳旻动了动双手,他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双脚也被绑着,并没有踩在实地上。
柳旻抬头张望,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
蛊雕并没有立刻吃了自己,反倒是将自己绑在了一根竹竿上,面前,有许多长相诡异的凶兽。
而蛊雕正站在自己面前。
它对着前来赴宴的众凶兽嘿嘿一笑,“各位,十方鬼界的活人可是稀罕物。”
下方凶兽投来的目光更加迫切了,那目光落在柳旻身上,一点一点,像是要将他的每一份皮肉都吃个干净。
“你们不久前,应该也感受到了吧?”蛊雕继续道,“恶地传来的动静,那动静不小,想来凶神相柳还是要出来一趟的——”
“你这只纂雕,没少趁着相柳大人不在,偷偷去城东吃些恶魂,我要是相柳大人,出来后,一定好好教训你一趟——”说话的,正是白首赤足的朱厌。
蛊雕看向朱厌,并没有动怒,而是继续道,“诸位,我捉到这只活人,并没有独享,而是同你们共享。”
它的眼珠子轻轻转动着,“只要各位到时候,替我说上两句好话。让相柳大人饶我一命就行——”
“再说了。”蛊雕话音突然一转,“我在诸位当中,算是实力强劲的,倘若真是恶地出了乱子,我也好保护大家不是。”
只是下一刻,蛊雕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刚刚站在朱厌身边的一只小妖,突然飞身而起,朝着蛊雕而来。
柳旻被眼前的变故惊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个扮作蛇妖的小妖怪,是姜南离。
“阿离……”柳旻喃喃道,他看向姜南离,眼瞳轻轻颤动着,一时间,心绪复杂。
蛊雕被姜南离突如其来的袭击搞得有些措手不及。
等它反应过来,想要扇动翅膀时,却是已经晚了,它最引以为傲的两只翅膀,被姜南离手中甩出的骨鞭死死捆住。
姜南离一手握紧了骨鞭,另一只手掷出匕首。
匕首朝着柳旻飞去。
柳旻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他只觉得脚下一松。
那支匕首割破了捆着柳旻的绳子,他滑落在地上,匕首掉在了他身边。
柳旻弯腰借着那把匕首割破了手腕以及脚腕的束缚。
直到这时,院子里的那些妖异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众妖异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鸣蛇和朱厌并排拦在了众妖异面前。
“是相柳大人的意思。”朱厌道,他不似蛊雕那般行事狠戾,在场的,本就没几个同蛊雕有交情的,听朱厌这样说,多数妖异便想离开。
仍有那么几只性情乖戾的妖异,眼馋面前的那个活人,迟疑着不愿离开。
朱厌的声音适时响起,“相柳大人当年和人类术士合作,你们是太久没见到相柳大人,活腻了吗?”
朱厌的意思明显,十方鬼城里,人血的交易本就是偷偷进行的,那是被凶神相柳明令禁止的事情,只不过这些年相柳大人一直闭关,这鬼城里的妖异恶鬼才有些松懈,私底下会有人血的买卖。
听了朱厌的话,刚刚态度还有些暧昧的妖异凶兽纷纷退出了院子。
那意思明显,若是恶地没有出事儿,那么大家私下做这些勾当便罢了,若是恶地出了事儿,相柳大人因此出关,那么搅和进来,并不是什么好事儿。
蛊雕咬牙恶狠狠道,“朱厌,你阴我一把!”
朱厌转身看向蛊雕,脸上带着笑,“你我之间本就没什么交情,今儿的大戏让我很是高兴,若是有机会,咱们下次再聊。”
话音落下,朱厌便往外跳去,尾巴勾在横木上轻轻一摆,整个身子便极为轻快地飞了出去。
蛊雕见状,更是气急。
只见它拼命煽动起翅膀,竟是硬生生煽出了一道气流,气流顺着它的身子飘过。蛊雕变成了豹子的模样。
两条翅膀也因此渐渐变小,从姜南离的骨鞭中挣脱而出。
柳旻停在了姜南离身边,他小声道,“你是……从恶地里出来的吗?”
姜南离没有回答柳旻的话,她深深看了柳旻一眼,“梁弋呢?”
柳旻看向姜南离的眼睛,侧身躲过了蛊雕的一记猛扑,“他应该是想从雕像那儿下到恶地去找你。”
姜南离闻言看向鸣蛇,鸣蛇会意,化作蛇形,“交给我。”
她扭动身子,朝着相柳雕像的方向飞速游去。
而蛊雕并没有放弃攻击。
它的背弓起,鼻前喷吐出热气,露出的獠牙尖利无比。
姜南离看向蛊雕,轻轻甩了甩手中的骨鞭。
蛊雕变为豹形后,后腿猛然一蹬,整个身子便朝着姜南离飞扑而来。
前爪尖锐,直冲姜南离的胸口。
只见姜南离不退反进,她眸光冷淡,朝着蛊雕飞速而去,就在一人一兽即将撞上时,姜南离身子猛然矮了下去,手中骨鞭也是朝着蛊雕的前爪缠去。
蛊雕见状收住了力道,整个身子往下重重砸去,像是想要把姜南离在自己身下压扁一样。
只是,它的四肢还未踩到地上,便一个趔趄,整个身子向右侧歪倒过去。
姜南离手中的骨鞭甩出的残影终于渐渐消散,蛊雕的四只爪子被捆在一处。一个凶神恶煞的妖异,却像是一头待宰的猪一样,翻倒在地。
“阿离。”
姜南离正要动手结果了蛊雕性命时,柳旻突然开口喊住了她。
姜南离转头看向柳旻,眸光清冷。
“我来吧。”柳旻手中握着那把匕首,他的腿受了伤,走动起来时,一瘸一拐的。
柳旻停在了变成豹形的蛊雕面前,他垂眸看了那只眼神凶恶的蛊雕好一会儿,手起刀落,匕首狠狠扎进了蛊雕的胸口。
鲜血喷溅出来,洒在了柳旻的右肩上。
姜南离的视线落在了柳旻肩上的那一抹红上,她没有松开骨鞭,也没有开口说话。
柳旻站起身,仍开了匕首,对着姜南离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