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涧微微动了动手指,她能感觉到,这具身体已经完全为她所掌控。也就是说原主已经彻彻底底地死了,然而刚才的一切情感都像是已经刻进了骨髓里,已经成为了这具身体的一部分。
这时车门从外面打开了,刺眼的阳光照射下来,林涧先陆怀沙一步跳下了车。
陆怀沙尾随在她后面,他目光扫过林涧的座位时顿了顿——那处的坐垫已经被林涧无意识之中抓得皱皱巴巴,攥成了一团。
他垂下眸子,跟随林涧走入了屋里。
槐族人被安置在一方小小的四合院里。藏音下了车,便袖手立在门外笑道:“圣女,我就不进去了,等您和夫君的好消息。”
林涧脸微微红了红,她不敢看陆怀沙的表情,飞快地走了进去。
林涧方一进门,便看见一对身高齐平,同样干巴皱缩的老人立在屋门前。
老妇身着大红长衫配黑色下裙,老头则是一身闪耀着锦缎光泽的黑衣,两人衣服上则是一黑一红两个“囍”字。
藏音关门时带起的风一吹,庭院里的树叶“啪”地落了一片下来,声音之大如同死鸟坠地。那两人则齐齐朝林涧行了个礼道:“问圣女安好。”
林涧指了指两人身上颜色对称的衣服,有几分尴尬道:“这是……”
“图个喜庆。”老妇嘿嘿笑着说,“我们俩在槐族专门给那些多年不孕的小夫妻看病的,包治包灵,就没有怀不上的。”
“啊……这样嘛。”
林涧觉得有几分不妙。原本男女不同房还能怀孕,在她眼里根本就是违背现代科学常识的事,但是看到这两人如此笃定的神情,她忽然觉得有点说不准。
老妇步履蹒跚,将他们带到了屋内。
一进屋便觉得一阵长期不见阳光的潮气扑面而来,老妇神神秘秘地从床底下抱出来一个坛子,搁在榻中的小几上道:“就是这个,请两位上来对面坐好。看着坛子,静气凝神。”
林涧瞥了陆怀沙一眼,却见他依然没有什么反抗的趋势,安安静静地就上榻跪坐。
林涧没有办法,只好跟着他爬上去,学陆怀沙的样子乖乖坐好,盯着坛子开始看。
那坛子像是刚从土里挖出来,表面上还沾着黄泥。泥把坛子上的大部分图案都糊住了,只能隐约看见些血红色的纹路。
“请圣女先把手伸进坛子里,然后您夫君再伸进去。”
林涧从上面看了一眼,坛子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不禁道:“这里面是什么啊?”
“不能说。”老妇忽然竖起一根枯枝般的手指道,“说了就不灵了。”
“那不行。”林涧一下子抓住了老妇话里的漏洞。
她本来就不想配合怀孕,便立即抓住机会道:“少说废话,你不说这里面是什么,本君才不会碰这种脏兮兮的东西。”
老妇的笑脸有些僵硬,她拍了拍坛子口道:“圣女,这真的不能说,犯我们槐族的忌讳。”
“你不说那我就走。”林涧哼了一声,拍拍屁股就要站起来。
她有意再添一把火,便道:“我夫君肯定也不愿意碰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对不对?”
“我愿意。”陆怀沙忽然抬起眼睛来,看向林涧道。
林涧:“啊……?”
陆怀沙转过眼睛去,目光仍然落在坛子上,“圣女难道不是诚心诚意想要怀上我的孩子吗?为什么连这么一点儿苦都不想吃?”
陆怀沙即便是在说“怀上我的孩子”这种话时目光也丝毫不动,平静清冷地如同在念诵经文,澄澈如湖面一般的眼睛里不见一丝涟漪。
林涧在旁边已经羞耻到心肌梗塞,她结结巴巴道:“什么怀上你的孩子……本君是为了巫族着想,怀上谁的都可以……啊呸不对才不是怀上谁的都可以……”
陆怀沙朝她伸出手道:“把手给我。”
林涧以为他要拉自己上榻,不料陆怀沙却猛然反握住她的手,一下子塞进了坛子里。
林涧被拽得一个踉跄,还没来得及发火,便感觉手背上骚动过一阵毛茸茸的东西。
她登时毛骨悚然,马上就要把手抽出来。但是陆怀沙的手却攥得死紧,她的手如同卡进岩缝里一般纹丝不动。
那团毛茸茸的东西在她手背上蠕动,缠绕,林涧忍无可忍,将胳膊使劲一扯。
但是这一下没有扯动,反而把坛子推到了地上去。
只听哗啦一声,坛子磕在坚硬的地面上四分五裂,殷红的黏稠液体泼了一地,一团黑漆漆毛发一样的东西从坛子里滚落出来。
老妇怪叫一声,蹲身便去揽地上的东西。
林涧也吓了一跳,连忙去捉老妇的手道:“小心别割伤了手——”
她话音未落,只见老妇浸没在红色液体里的手指纸一般泡胀开来,软绵绵地如同一滩死物在液体里游动。
“啊!”
林涧惊跳起来,倒退一步。
老妇却霍然抬起了头,她的五官也如同遇到水一般晕染开来,眼眸的黑色,头发的灰色和嘴唇的紫灰融成一体。她张开五指便向林涧扑来。
“杀了你……杀了你!”
林涧眼看着那一团软塌塌的恶心东西下一秒就要沾到自己身上,大叫着蹦到了床榻上,“你不要过来啊!”
焦急之下她一把扯住陆怀沙道:“你不是很厉害吗?快把这玩意儿弄出去啊!”
陆怀沙瞟了她一眼,“怎么?圣女自己不会吗?”
啊对对对,原主确实是挺厉害来着,但是她都是怎么打架的来着……
情况紧急,林涧来不及细想,抓起倚在墙边一把一人高的笤帚就挥了出去,“哈!”
笤帚打的这一下竟然真把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刮了一个趔趄,林涧趁机扯住陆怀沙,拨开门栓就想往外逃去。
“藏音快来救我——”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半只脚尚在门内,便看见藏音立在庭院中间。
她手持一柄利剑,剑尖直指林涧咽喉。
第6章 顾忌
冷汗瞬间湿透了林涧衣衫,她紧盯着藏音,后退一步,讪讪笑道:“藏音,你这是干什么?”
眼前的“藏音”眸光冷厉,全然没有了在圣女府里时的嫣然笑意。
她并不多话,将剑一竖,拉开架势道:“跟我走,否则我即刻要了陆怀沙的命。”
林涧死死拽住陆怀沙衣角,“你要带我去哪儿?”
“废话少说,不然……”
藏音话音未落,这时屋门吱呀一响,屋里的老妇再次冲了出来。
这时她已经不能称之为人,更像是一团四肢粘连的黏液,林涧未及闪避,却见藏音从袖中甩出一条红绳,将那团东西缚住了。
林涧还在愣着看那东西在红绳下冲突挣扎,却见藏音转向她道:“你是怎么看出异常的?”
林涧一时间有些傻眼:“什么异常?”
藏音冷冷勾起唇角道:“你不想说也罢,把你这娈宠的命留下来,我少带一个人也方便。”
林涧立马把陆怀沙推了出去,摆手道:“要杀要剐随便你,你都说了他不过是我一个娈宠,贱命一条,我有什么好顾忌的。”
“是吗。”
藏音怒极反笑,“那我倒是看看你对着他的尸首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明晃晃的利剑如同白虹一般刺至眼前,林涧立在陆怀沙身边一动不动。
她方才在紧急之下握住了他的手,此时正感觉到,那只手手心的温度在快速流失,连她的指尖都冻得发僵。
剑尖甫至陆怀沙身前时,林涧忽然睫毛一眨,径自伸手向那利剑抓去。
藏音眉心猛然一跳:“你——”
她心神一乱的瞬间,剑尖已经被林涧抓住。然而剑的冲劲让她无法停手,锋刃一晃,侧过林涧手心刺入她右肩之中!
陆怀沙的左手本来正在蓄力,他早已料到林涧会弃他不顾,所以打算一击击退藏音后逃走,没想到林涧竟替他挡下了这一剑。
此时剑锋的力道将林涧撞入了陆怀沙怀里,她轻轻地“啊”了一声,旋即道:“还不快走!”
少女身上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陆怀沙不由自主地张开左手,刹那间如烈日炸开,白光大盛,狂风如暴风骤雨而至,整座小院如纸片般在那团光芒里撕扯成了碎片。
林涧双眼被白光刺得干涩生疼,她抬起左臂护住头部,勉强抵挡着暴雨般飞旋的砖瓦木片。
这时她感觉一只有力的手勾起了她的后颈,旋即脚尖离地,那团白光渐渐消失在了视野里。
陆怀沙勾着林涧的衣领,拽着她远离了那一片区域,直到到了深林的一处破庙里,他才将她丢了下来。
林涧后背撞在破庙里的一堆碎砖上,撞的力道很大,但是她肩膀的伤口疼的实在厉害,后背竟只感觉到一阵麻木。
陆怀沙居高临下凝视着她道:“为什么要那么做?”
林涧疼得头昏,她仰了仰脸,扯起嘴角勉强道:“没有为什么,突发奇想罢了。”
“谎话。”陆怀沙冷冷道,“你是设计好的。”
“你看见藏音阻拦了那朝你冲过来的老妇,便知道她只想抓走你,并没有杀你的意思。你本来打算让藏音杀掉我,但是你发现我在蓄力,所以临时改了主意,替我挡下了那一剑。”
右肩上的血还在汩汩地往外流,林涧眼前一阵阵发黑,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道:“别把我想的那么厉害,我是本来想去抓住剑,结果手滑了……”
她话音未落,便感觉手心一阵酥麻。
林涧低头看去,她的血顺着从手指上蜿蜒而下,无数蚁虫正争先恐后地从伤口里爬出来,舔舐着她手上的鲜血。
林涧头皮一炸,她原本浑身没有力气都快疼昏过去了,此时一蹦三尺高,拼命甩着手臂道:“这这这这是什么东西?”
“别动。”
陆怀沙突然出手按住了她的胳膊,“你仔细看。”
林涧气得想要骂爹,她强忍着恶心看向自己的伤口,却见蚁虫过处的血流已经开始渐渐凝固,伤口也仿佛被打了麻药一般,并不像方才那般钻心的疼。
“看来巫族圣女身体里寄居着大量蛊虫,能够自行疗愈。”陆怀沙低头打量着她的伤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林涧欲哭无泪,不知道是该高兴好还是该难过好。
她重重闭上眼睛,恶狠狠地说:“我当然知道!”
《道尊》书里有一两句提到了巫族圣女在用自己的身体养蛊,但是林涧一直以为是那种每天滴一滴血出去喂养蛊虫什么的,没想到原主竟然丧心病狂地把蛊直接种在了自己身体里。
当然,若是她知道一旦受伤,自己身体里就会冒出来一大堆虫子,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替陆怀沙挡剑的,林涧万分后悔地想。
陆怀沙对她的伤口似乎很是好奇,看了半天还不够,伸出拇指去揉那道还未恢复的血口。
林涧疼得一个哆嗦,鲤鱼打挺坐起来拍掉他的手道:“你干什么?”
林涧剪的尖尖的指甲在陆怀沙手背上划出了四道清晰的血痕,陆怀沙瞬间冷了脸色,收回手去。
林涧这才发现,陆怀沙面色很不好看,白得毫无血色,额角渗着冷汗,脖子上青色的血管根根分明。
想到他刚才为了带她逃走用了那么多的灵力,林涧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但是又不想跟他道歉,只是哼了一声,靠回了砖堆上。
过了良久,她忍不住睁开眼去看陆怀沙。
却见他已经在一旁打坐起来。陆怀沙黑发垂肩,两手平放膝头。他左腕上戴一串纯黑念珠,越发将那只手衬得肤白如玉,如同庙中神佛。
林涧咳了一声道:“我们接下去怎么办?”
陆怀沙仍然静静调息着,他吐出一个字道:“等。”
“等什么?”
“你不是圣女吗?巫族人发现你不见了,自然会来找你。”
“那要是藏音在他们之前找到我们了怎么办?”
“看命。”
林涧被堵得无话可说,她暗地里偷偷翻了个白眼。原本不想再搭理他,但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又开口道:“陆怀沙,我有点渴。”
“忍着。”
“我真的很渴。”
林涧不是娇气,她是真的渴得要命。
那种干渴仿佛是从血肉里生长出来,将她五脏六腑都束缚紧了。说话的时候嗓子里仿佛有砂砾在摩擦,每吐出一个字都喘不上气来。
陆怀沙听见她声音不对,睁开眼睛倾身过来。
他跪坐在林涧面前,掐住她的下巴道:“张开嘴。”
林涧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嘴刚刚张开,没想到他竟抬起手来,两根手指轻轻掐了一下她的舌尖。
陆怀沙手腕上念珠微凉的触觉扫过肌肤,林涧脸烧得心慌。
她慌忙闭上嘴,含糊道:“干嘛?!”
“应该是你体内蛊虫的原因。”陆怀沙毫不在意地重新坐下来,“蛊虫之前在你身体里一直是睡眠的状态。现在活跃起来,帮你恢复伤口,吸收了体内的水分,你才会口渴。”
“要你说。”
林涧又羞又气,扶着歪斜的窗棂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我去找水,不用你管我。”
外面依然是白天,林涧一步一停,好不容易挪到了破庙门边。
她抬起头来向外看去,只见阳光从密密麻麻的林叶间漏下来。蛊虫似乎令她的身体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单是直视着阳光便让她觉得眼睛刺痛不适,想要退回到黑暗中去。
林涧想要走出去,沉重无力的脚却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就在她要脸着地摔倒的时候,陆怀沙从她身后拽住了她的手臂。
“去里面坐好了。”他冷冷地说,“你的血一路滴出去,把人都引过来了。”
林涧眼前昏眩不堪,朦胧中已经分不清是梦是幻。
她紧紧揪住陆怀沙袖口,扬起头来看他,终于笑起来道:“你是想去帮我找水对不对?”
陆怀沙依然冷着脸,“放手。”
“不放。”林涧索性耍起赖皮来,“你不是去逃跑的吧,对不对?我已经答应对你好,今天我都做到了,你不能跑……”
陆怀沙将林涧的手从他衣服上拽下来,“放手。”
“呐,陆怀沙,你欠我一个人情。”
林涧忽然在他面前伸出一根手指道,“咱们刚刚见到那对老人,你就感觉不对劲了,是不是?你明明知道有鬼,但是你拽着我的手,把我手往那个坛子里塞……”
她双眼眯缝起来,手指一下点在了陆怀沙心口,“你想杀了我。”
陆怀沙的丹凤眼里掠过一丝寒芒,他漆黑的鬓角如同刀裁墨画,将挺拔的鼻梁和削薄的嘴唇衬得不近人情。
“我知道。”林涧眼睛已经闭上了大半,她感觉眼前的景物越来越飘渺。
“但是我不计前嫌,我宽宏大量,我以德报怨,我不仅不计较了,将来还要把钱还给你……所以你不能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