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朝霞染红半边天,地上铺满了前一晚落下的薄雪。
寒风迎面吹来,余煦冷得缩了缩脖子,快跑两步跟在爸爸身后。
余辉和苏颖分别开了辆车,到老宅门口,发现除了父亲,王惠兰和张志刚大包小包拿着祭品也等在门口。
余家人心里虽然膈应,但教养让他们做不出立马翻脸的事。
春节的墓园并不冷清,停车场连车位都难找。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连年都没过去。
刚到外婆的墓前,王惠兰先哭上了,诉说着对姐姐思念。
听着王惠兰喊外婆姐姐,余煦差点惊掉下巴,也太浮夸了吧……
方立恒看出妻子已经在爆发的边缘,连忙安抚着。
苏颖沉着脸将王惠兰扶到一边,拉着小姑子仔仔细细将婆婆的墓碑擦干净摆好祭品。
大概也知道自己戏过了,王惠兰站在一旁不再出声。
祭奠完成后,知道王惠兰目的不纯,苏颖把车钥匙给妹夫,谎称自己妈妈有急事找,和余辉先一步离开。
方立恒将老丈人送回老宅,外公牵着余煦的手下车,一家人又被王惠兰热情地留下吃饭。
余煦终于见到便宜小舅妈,颧骨高耸的长脸上全是塑胶味,浓妆艳抹却又难掩疲态。穿着白色皮草、绿色连衣裙和黑色长靴,珠光宝气,远看像只要上台唱Rap的白色鹦鹉。
但这个念头马上就被余煦否定,鹦鹉又招谁惹谁了呢?估计小舅妈也不会Freestyle。
余煦有些好奇,什么仇能让小舅妈在十几岁儿子面前污言秽语诋毁老公的继妹。
张志刚的儿子一直阴恻恻地盯着余煦,余煦主动站到他旁边,一抬腿,男孩吓得一躲。
隔着半张桌子,小舅妈用三白眼瞄着他们一家。
“我都两三年没见到小霞,还是那么漂亮,现在做什么呢?还和立恒在开那小店吗?”
“嗯。”余霞头没抬嘴没张,就用鼻音哼出一个字,打算吃完饭就走。
小舅妈不死心地追问:“一年也挣不了多少钱吧?”
余煦念叨着小品台词:“岁岁年年无穷尽,总有新人换旧人。人生在世三万天,家有房屋千万所, 睡觉就需三尺宽。那个小盒才是你永久的家。”
方立恒知道女儿这是听到八卦小舅舅养了几个情妇,忍着笑没接茬。
小姨抢着问:“霞姐,你家煦煦还不改姓啊?你婆婆没有意见吗?就是老人家不说,也不好一直拖着吧!”
方立恒脸沉了下来,刚想说话,被余煦缓慢又清晰的声音打断。
“婚姻法规定,子女可以随父姓,也可以随母姓。无论姓什么,我不都是我爸妈的孩子?我妈怀我生我那么辛苦,我不能姓余吗?要不现在给我奶奶打个电话,我奶奶都七十了,倒是比小姨你更开明些。法律都没觉得不对的事,小姨你意见这么大呀!你要不现在考个公务员,没准儿有机会参与修改法律?”
“大人说话你个小孩子总插什么嘴!”小姨狠狠瞪了余煦一眼,“姐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倒插门呢!倒插门说出去多没面子!怪让人瞧不起的!”
“算倒插门也行,我无所谓。”方立恒温柔地注视着老婆,桌下抓住老婆的手轻拍了拍,不想大过年争吵。
余煦似笑非笑盯着对面刻薄的小姨,“小姨,你上学时学没过历史吗?诸葛亮和左宗棠还是倒插门呢!”
外公咳了一声。
小姨夫用胳膊撞了撞小姨,余煦接了小姨对她翻的白眼,回以灿烂的笑容。
王惠兰热络地外公夹菜,说道:“现在小生意不好做吧!我什么都不懂,就是看那电视上总说经济环境不好。立恒,要是小店不挣钱,去志刚公司上班吧!”
外公重重又咳了一声。
张志刚忙打圆场,“我朋友在郊区有间滑雪酒店,附近还有温泉,正好小霞一家回来了,找一天,全家一起去玩吧!”
小舅妈皱着眉不悦地问:“你哪个朋友?”
余煦瞧着妈妈一脸烦躁已经放下筷子,现在就走正中那一家下怀,她可是没怼够。忙道:“妈妈,我想吃虾。”
余霞瞪了女儿一眼又拿起来筷子给女儿剥虾。
余煦声音不大,歪着头不解地问:“小姨,小舅舅家的哥哥为什么叫余一深?如果按血缘来说,他不应该叫张一深吗?他随谁的姓?”
改姓上外公的户口,有重点学区的便利,估计还是为将来争遗产。
得了便宜还想恶心她妈,真当她们余家没人呀!
小姨涨红了脸,刚想训斥余煦,外公严厉道:“吃饭吧!说这些干什么。”
王惠兰看着女儿吃了瘪,抹了下干涩的眼角,气愤道:“我嫁到你家快三十年了,我对你们家怎么样?这么多年,我……”
余煦站起来,“奶奶,不对!婆婆,怎么生气了,这不能问吗?那我不问了,您别生气!”
我下回还敢。
外公皱着眉,“煦煦才多大,大过年你好好的又生什么气!”
一句话定性,哪个大人好意思和小孩子置气呢?
第9章 钻营
余煦装睡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晚上躺下没一会儿就又听到妈妈的抱怨。
余霞焦急地问:“我大哥不会心软吧!”
“你大哥拎得清,面上过得去就行了。张志刚明知道土地有问题贪便宜,多方债权纠纷很麻烦……你大哥说帮忙问问不过是拖词。”
“我一看那几张脸就压不住火!”余霞摸了摸睡在中间的女儿,“每次见面伍丽燕总要这样冷嘲热讽,我欠他们什么吗?要不是王惠兰,我和立恒第一个孩子就不会死,明知道门口的大理石沾水就滑,她偏偏往上面泼水!我要是不早产……”
“没有如果!”苏颖沉声打断,“那一家本来就没什么教养,过去的事别再想了,往前看吧!不过煦煦真的长大了,要是以前早冲上去打她们了……”
“嫂子,我怎么能忘,我好恨啊!晚上一睡不着我就能想起来。上辈子我是造了什么孽啊,遇上这么一家子……”
“姗姗我不是也没留住?咱们……和那两个孩子没有缘分……”
余煦听着舅妈也低声哭起来,揉了揉眼睛,假装刚醒,一左一右搂住两人撒娇。
慵懒的午后,暖阳不安分地跃上窗台。
余成友写完一幅字才发现贴在窗户上的小脸,小鼻子都压趴了。
“煦煦?”
“外公。”
余煦进屋甜甜的笑着,趴在桌上看了看,伸出自己的小手,瘪嘴道:“我怎么写不出外公这么好看的字?妈妈忘记遗传给我了?”
“你妈妈的字就不好看,静下心练,横平竖直字也会好看。”余成友满脸慈祥,眼底藏着满满的疼爱。在门口没看到其他人,忙问:“你爸妈没来?”
“爸爸妈妈回南山了,舅舅舅妈有事不在家。我说了会来看您的,就一定要来的!”
余成友知道一定是女儿再三嘱咐过外孙女别来自己这,无奈地叹了口气。帮外孙女脱掉外套,摘掉帽子看到十厘米的发茬,惊讶道:“煦煦,你的头发……”
“我被车撞了,头发手术时剃掉了,新长出来的头发可硬了,您摸摸……”
余煦脸上依旧挂着甜甜的笑,余成友轻轻拨开头发就看到长长的疤痕,手微微有些颤抖,眼中有泪光闪过。“还疼吗?”
“不疼了!都好了!”
余煦拿起质润如玉的石砚看了下放回去,天真道:“外公,我把红包还您吧!这个砚台不好看,您买个漂亮的好不好?我今年收了好多压岁钱,我给外公买吧!”
“这是洮河老坑绿石砚,亿万年前形成,采石人冒死才能采出来,制砚人精雕细刻过才能到我们手中,不是普通的砚台,价值……”
见外孙女像用钢笔一样抓起毛笔,蘸满墨汁在梅花两字旁边画了个十分潦草的太阳。余成友无奈地直摇头,“不是这样握笔的,小时候我教过你的。”
余成友打开书柜,“我找个小些的毛笔给你,你小时候……”
“外公,我好多事都不记得了……”
余煦圆圆的小脸揪成了一团,“想多了会头疼,外公你会不会不喜欢我啊?你怎么都不来看我啊?”
阳光下的余成友僵硬地像一座雕像,半天,垂下肩膀找出收藏多年的湖笔道:“外公重新教你好不好?以后外公收藏的好砚台都给煦煦!”
“也给余远哥哥!”
余成友心怀安慰,高兴道:“好,都给你们俩留着。”
一老一小练了小半天书法。大门一响,余煦踮起脚尖看了看,连忙把帽子戴上,嘴里嘟囔着:“不能给外公丢人。”
圆润丰满的王惠兰满面愁容挎着小红挎包,孙子余一深跟在后面拿着手机边走边玩。
王惠兰看见余煦,皮笑肉不笑道:“哎哟,煦煦来了,老余你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余辉两口子来了?我在门口没看见车呢?志刚把我们送回来刚走。”
余一深探进头,看见余煦凌厉的眼神,马上缩了回去。
“他们没来。”余成友话还没说完,衣袖便被外孙女扯了下。
余煦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外公,我要回家了,以后再来看您。”
“吃完晚饭再回去吧!”王惠兰眼睛一转,边拿手机边道:“志刚还没走远,要是煦煦非要回去,让志刚送她回去。”
余成友面无表情坚持道:“我送煦煦回去。”
说完便给外孙女穿上外套。
王惠兰干笑两声,“老余,志刚的事……我打听过了,余辉和高院陈令院长是多年好友,让余辉帮志刚说说情吧!”
余成友不置可否,领着外孙女直接出门。
夕阳洒在身上,一老一小都不是爱说话的人,倒也意外和谐。
到了舅舅家,余煦躺在沙发上看动画片,小时候没看过,现在看也新鲜。
儿子儿媳没在家,余成友有些犯难,一辈子没有做过几次饭,半天才打开煤气,不知放错什么调料,炒的菜又咸又苦。
他回到客厅问:“煦煦想吃什么,外公去给你买!”
余煦随口道:“干脆面!”
方便,打开就能吃。刚刚她偷看外公的厨艺,干脆面她至少不会拉肚子。
余成友很快买一大袋食物回来,没一会儿又从厨房端出一大碗连汤带水的面,“煦煦的干脆面来了!”
余煦:……
您老就不猜猜干脆面为啥叫干脆面吗?
夜幕降临,周五又赶上晚高峰,平常二十分钟的路堵在路上一个多小时才到。余辉推着岳母进门,苏颖跟在后面。
沙发上依偎在一起看战争片爷孙俩同时转头。
余煦清脆地喊舅妈,跑过来围着杨老太太说话。
厨房一片狼藉,冰箱里也没剩下什么,余辉打电话叫外卖。
余成友二十分钟接了三个电话,没在儿子家吃饭,匆匆离开。
余煦碗里的米粒儿按个进嘴,就为多听点八卦。
见女婿吃完进了书房,杨老太太道:“你跟余辉说,别管王惠兰儿子那事!我在这,她敢来我就给她骂出去!”
苏颖笑道:“妈,您别操心了。余辉给志刚打过电话了,不管这事!再说我公公来了也没开口!”
“我憋半天了,你公公要开口我早就说他了!你公公就是耳根子太软又好面子!完全让王惠兰拿捏住了!”
“孩子还在呢!”
“煦煦懂什么!我说的不是事实吗?你们别不当回事!王惠兰真能舍了那老脸不要,你忘了王惠兰他们家怎么攀上连氏的了!”
余煦一愣,脑中警钟大响,连氏?
老太太眉心拧在一起,“王惠兰万一打着你们旗号直接去找陈院长呢?当年王惠兰丈夫工伤,正常就是补偿些钱,她硬是闹出来个后勤的肥缺!你公公长得好、对老婆好,这部里人尽皆知的事,老姑娘小寡妇有心思的可不止王惠兰一个。你婆婆人还在医院躺着,王惠兰就盯上了!愣是把你婆婆和小霞拢住了!你婆婆也是傻,临了把女儿送进虎口!这些年,你公公什么都紧着王惠兰的儿女,工作安排了、户口解决了、房子置办了,就剩下那祖宅了吧!要不是小霞没傻到家,早被他们……”
苏颖用眼神示意,急急地打断道:“妈!”
杨老太太说得正起劲,见余煦眼睛瞪得溜圆,“行行行,当着孩子的面我不说了!你心里有数就行。”
隔天一早,余煦推着杨老太太到楼下遛弯。
引着杨老太太说八卦,终于知道桩辛密,连氏董事长连柏俞的双生子不是妻子叶若初所生,是王惠兰的外甥女徐景秋生的。徐景秋和王惠兰都出了五服,是当年王惠兰回老家探亲带回来做儿媳妇的,王惠兰出钱给徐景秋上学、找了工作。不过张志刚当年心有所属,最后和徐景秋合谋攀上了连柏俞。到现在依旧没有扶正。
余煦终于想起为什么看张志刚眼熟了。张志刚曾是连氏制药G省总代理商,销售量在全国数一数二。这是骗够患者的钱,又搞起了房地产。
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不过这次估计要赔个底儿掉。
杨老太太膝盖做了多次理疗不见效果,医生建议手术换人工关节。刚住院还没手术,王惠兰的体检结果出来,确诊乳腺癌。
急火攻心,王惠兰也住进医院,借着病开始一哭二闹,非要余辉松口帮亲儿子才行。
杨老太太心疼女婿,麻药劲儿一过,直接杀去了王惠兰病房。
余成友正好不在,病房里就王惠兰一人,杨老太太上来就掀王惠兰的老底,一个脏字不带,脸打得啪啪响。惊得病房门口看热闹的患者和家属合不拢嘴。
脸上挂不住,王惠兰不再强装柔弱,冲过来就要打人,余辉拦着继母,护着丈母娘,余煦在旁边假意劝架,故意晃了晃塑料兜里的松花蛋。
老太太忽然福至心灵,抢过去打得王惠兰脸上直流黑汤,臭味扑鼻。
乱成一团,等余成友交完费回到病房,警察也到了。
警察批评教育了两个老太太一顿,对于余煦说就喜欢吃溏心皮蛋的行为表示不理解,劝说她小小年纪少吃点皮蛋,容易铅中毒。
越想越气的王惠兰找腰带挂在输液架上就要上吊。余煦直接推老太太回病房,这她们可管不了,输液架也禁不住啊!反正警察都在,余辉道了歉,劝了两句无果也离开了。
余成友沉默良久,扔下句“离婚吧,我去住养老院,家里的东西都归你。”干脆收拾包袱就要走。
王惠兰忙认错道歉并保证再不去找余辉,让儿子再想别的办法。
家里鸡飞狗跳,余辉提前把蔫儿坏的外甥女送回了南山,顺便附送六本练习册,告诉妹妹妹夫不能给孩子吃乱七八糟的东西。
第10章 循环
二月底的南山,在白雪的映衬下,梅花散发着独特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