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饮秋放下了自己身上的盔甲,将浑身上下所有的软肋全都暴露在她面前,请求她留下来,说他不想一直一个人。
唐朝朝见到他这可怜又有些幼稚的模样,只得顺从地点头。
“若是叫旁人看到你这副模样,慕大将军的风评恐会惨遭打击。”唐朝朝嘲笑道。
眼中的清冷散去,一双眼睛中满是欣喜。慕饮秋垂眸偷偷笑,默默接下了这份甜蜜的嘲笑。
如果不做将军,他本来就是一个容易害羞,且内向柔软的人。
“小时候爹爹总说我这副样子,将来必定要去女人家吃软饭。我当时便反驳他,说凭什么这世上就必须是男人坚强,女子软弱?将来就要找一个坚强的女子,相妻教子,怎么不好?”慕饮秋说得一本正经,一点没有露怯之意,脸上一直挂着笑容。
慕饮秋每次回忆从前,都是在那段血腥的记忆中讲述惨烈。只有这一次,他直接讲起了自己还是孩子时候的事情,且神态表情无不轻松神往。
唐朝朝要了一壶梅子酒陪着慕饮秋一起喝,听慕饮秋这么说,她也好奇起来:“为何后来又去做了将军?慕家世代都是文官,偏偏就你去做了武将。”
“那是你应该只有四五岁的样子吧,我那时也有九岁了,正是少年雄心最旺盛的时候,却也遇到了最无力的年代。”
提起这个,凡是亲历者皆能转瞬会意。
不需要再多说什么,唐朝朝也知道慕饮秋为何从一个软弱性子的文官家庭小公子,改变成为如今威猛无双的大将军。慕家也在定州,慕饮秋的父亲慕钟山曾经在定州府做知府,后来新朝稳定,才举家搬迁至长安。
新帝世称为武,虽然还未崩逝,但似乎已经有了合适的谥号。大程新朝稳定后,皇帝开放武选,虽然依旧重文轻武,但因为大程被血洗一番,头几年想要从戎之人还是不少。直到后来军饷贪污案被漠视,从军没了保障,从军之才这才渐渐少了些,剩下的都是一些走投无路才入军营混口饭吃的氓流之辈。
慕饮秋便是那段时间,背着父亲投入军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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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慕家在大程一直都是一个大家族,慕钟山一支并不算是慕家的核心成员,虽然做了知府,但实际上在慕家没有太大的话语权,主要还是以维持自家生活为主。
不论是先皇在世时还是新皇登基后,慕家在朝堂上都是很有分量的。而慕饮秋则是旁支中走出来的一个意外。如果不是他在北境大战时奇迹般的反胜,凭他那不高不低的六品官职,在朝中实在是很难引起人的注意。
文官当道,武职人员本就不受关注。如果不是立下汗马功劳,能被人记住的武将实在不多。慕饮秋轰动整个大程朝野除去立了大功以外,还有他当庭拒绝封赏并毅然辞官。这若是换做旁人,此番大逆不道之行径,拉去刑场砍上几次头都不为过,但偏偏皇帝一点没有生气,反而一切都由着他的性子来。
百官都把皇帝的行为归根于大程如今将才不多,故而需要慕饮秋来平衡文武分量。他随时都可能被抛弃,从如今目中无人的神坛上跌落下去。
朝中几乎没有人看得上慕饮秋,每个人都在等待着他跌入泥潭的那一天。但他们却不知道,慕饮秋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官职身份,甚至早就与大程不再同心。待他从风光无限中离开之时,也是大程再度血流成河之日。
不过这一切的原因却与慕饮秋没有太多关系,他所作的只是不动声色地静待结果,其余都是他上面那个布局之人的事情。他想要的,只是将母亲带出那看似金碧辉煌的殿宇囚笼之中。
对于此事,唐朝朝与慕饮秋做到了心照不宣。
唐朝朝无法左右朝局,只想治好慕饮秋的病情。慕饮秋虽然身在局中,却也并非布局之人,亦不能影响这场大程新旧势力的争端,付出这么多,也只是求一份如果罢了。
阁楼之上,除了慕饮秋夫妻二人外,其余宾客皆散去了。台上舞乐皆为二人所奏,美酒佳肴也仅为二人所备。
“三月九,我特地问过岳父。”慕饮秋举杯轻言,心情甚好。
三月九,唐朝朝出生之日,也是大程内乱终止之日。这个日子不仅仅对唐朝朝而言有着特别的意义,对于大部分的大程子民来说,都有特殊的意义。
不过唐朝朝并不喜欢过生辰,唐池知道这日子会引她想起一些难过之事,便很体贴的从不提起。就连及笄礼都是挑了个吉时吉日,并未按着她真实及笄的生辰来办。
故而这么多年过去,唐朝朝给许多人办过生辰宴,说过许多句生辰吉乐,却从来没有为自己过过,也未有人敢在她面前说那原本具有美好寓意的四个字。
但是现在,慕饮秋却这般大大方方的说出来。
唐朝朝面上有些凄凉,原本的兴致忽然消磨,口中虽说着“多谢”,却一点没有喜悦与感怀。
叫她在不情不愿下心存感激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但或许唐池并没有告知慕饮秋自己不愿意过生辰的隐情,便也没有理由迁怒于他。
毕竟是出于好意,她总不能对这份好意太过刻薄。
“朝朝,你就好好的做你自己,不管什么原因,永远记住,你自己是最要紧的那一个。”慕饮秋眉眼间满是正色,虽有些醉气,却听得出他没有再说醉话。
唐朝朝有些恍惚。“做自己”并非人人能够,这世上人形形色色,天子百姓无不被事事物物牵绊妥协,真正能够做到不违己心,只做自己之人少之又少。
虽然唐朝朝不是一个无私的人,大多情况下都会先为自己考虑,甚至还有些自私。不然也不会扔下父母自己只身跑回长安就为求自己心安。
纵然这般,要她扪心自问地说,她也不敢说自己所作所为时时刻刻都顺从自己。
这样一个人类群体之中,谁也无法独善其身,慕饮秋自己又何尝不是深陷其中?
“将军说得轻巧,自己也不见得做得到。”唐朝朝小声反驳道。
慕饮秋闭着眼靠在椅背,看似有些累了,听着声音也是昏昏欲睡:“待我救出母亲后,除了你们外,这天底下便再没有牵绊我的事物。”
唐朝朝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却没有说什么。
慕饮秋想给他们一方自由发展的小天地,隔绝外物,与社会脱离便能真正做到随心随性。
可这终究只是他醉后的美好愿景罢了,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会否发生变故。
唐朝朝不清楚,慕饮秋也没有把握。
虽然唐朝朝已经习惯慕饮秋身上总是沾染着酒气,但她对于酒这一味并不算太喜爱,虽然偶尔也会喝些甜酒聊以慰藉,却对浓重的酒味心生抵触。
她见慕饮秋还要喝,伸手将已送至半路的酒杯拦了下来,轻声道:“再吃可就真要醉了。”
慕饮秋也乖乖放下酒杯,虽然不舍,还是真诚地点了点头,双手扶在膝上,有些浑浊的眸子正正盯着唐朝朝,后又微微低下头,小声说了个“好”。
试问这天底下能看得这位将军如此听话乖觉模样的能有几人,这是旁人不在场,若是有旁人在左右,便是醉得不省人事,慕饮秋也定然不会表现出如此反差的面目来。
不过如今他这样看起来,竟然有些可爱的让人心头酥麻难耐。
唐朝朝由心而起,笑眯眯地回了个:“乖。”
慕饮秋看上去极为受用。他喜欢这种有人在旁的感觉,不管是甜言关心还是温怒管制,只要待他真心实意,便有种回到少时,家中温馨的感觉中去。
慕饮秋到底是醉了,说好的过生辰也成了唐朝朝一个人注目看着台下伶人卖力唱戏,待到结束之后,二人干脆在此睡下。
回到将军府时,已经是正午。
江锦来说神医正寻他们,后便带着二人去了安置神医祖师徒三人的客房。
慕饮秋熟稔地将手搁于桌上,这些日子虽然不是神医为他看病,但江锦却是日日都要来看上一看。诊脉吃药已经成了慕饮秋的日常。
如今神医一回来便是要见他,定然也是为了看她的身子。
能被三代神医围着转,还得归功于唐朝朝与江锦之间亲密的关系。若非江锦愿意留在将军府,以神医秉性,恐怕不会主动关心慕饮秋的身体。
神医诊过脉后,并未对病情做出什么讲解,而是说起宫中那位来。
“你母亲的病情不容乐观,治好的把握仅有三成。”
慕饮秋皱眉:“我母亲?”
神医用茶盖撇去茶面浮沫,并未看他:“宫中那位居住长康宫的白夫人,不是你母亲吗?我看你们二人同种一种病根,应当是遗传。那白夫人又说他夫君是曾经含冤而死的慕知府,还以为你们二人是母子。”
“您奉诏前来,所医治的便是她?”唐朝朝问道。
受慕饮秋影响,她也一直以为她那位婆母是假借治病为由禁锢在宫中的。可如今皇帝花重金访寻天下医士为其诊病,定是太医院已用尽解数而无果。
如此尽心尽力,就算真是囚禁以挟制慕饮秋,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毕竟白长娇的病已来来回回折腾了数年,令各大名医手足无措。如今每况愈下,再无法子,便就只有死路一条。
江锦点头道:“陛下对白夫人的病很是上心,如果不是皇命急宣,压的师父不得不来这长安,而只是发悬赏征集名医的话,师父恐怕不会接这棘手的活。”
皇帝请人治病,表面上看着是请,甚至报酬不菲。可愿意去的人也实在不多,太医院的医士都是当世医术前茅之人,他们都治不好的病,谁敢不知死活的赌自己就能治好。
若是失误将人治坏了,赏金没有还赔了路费都是好的,被砍脑袋都是极有可能。这赔本的买卖,就是神医也不敢轻易接下。
慕饮秋神色动容,确认地问道:“皇帝下了诏令?”
神医不置可否,喝了口茶后开始背诵那诏令上的内容:“今人命衰微,特召坊间神医柳青天入宫,允免于后果不佳之惩处。若见诏不接,天涯海角,斩无赦。”
柳青天乃神医之名,除了江锦以外知道神医名讳之人一手可数。皇帝恐怕是从接白长娇进宫开始便已经着手寻找。
这份诏令特殊,并没有送递神医之手,而是张贴在他经常出没之处。其中意味便是,他无意冒犯神医居所,故而不寻,但眼下事态紧急,若是不从天子之命,便不会再有所尊重,抓也要把他抓回宫中去。
至于那“天涯海角,立斩无赦”之论也非实言,仅仅用于恐吓,就已经足够逼神医主动在长安现身了。
“你是谁啊?”外面忽然传来阿喜受惊的声音。
慕饮秋起身出门查看,阿喜才回府,正要关门之时,从门缝中跑进来一个浑身血污之人。
他身上的血迹早已风干,呈现出氧化后的暗红色,像个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厉鬼。把阿喜都吓得不轻。
那人看见慕饮秋出来,双膝跪地忍痛叩首。众人这才看清,此人背后皮肉几乎全部暴露在外,一道狰狞的疤痕几乎露骨,脓水结晶,在日光下莹莹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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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将军府客房内,江锦为那位身负重伤跑来府里的人上了药,又喂了阵痛醒神的汤药,才勉强让他好受了一些。
此人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痕许多,几乎没有几块好肉。脸上还有一块被火燎过的伤疤,一只眼睛几乎看不清事物,很是可怖。
“你究竟是谁啊?”阿喜面上有些嫌弃,这张脸实在很难不让人产生敬而远之的想法。
大汉躺在床上,虽然已经上药包扎过,但他受的伤实在是太过严重,光是挑开脓水就生生用了一个半时辰才将将处理好,后来又缝针,他们没有麻沸散,只有一些阵痛的药但效果并不太好。他是生生忍着到现在,期间一声都没出。但终归还是难受的。
“将军应当不记得我了,我不过是当年慕家军的一个小卒。”
慕饮秋就站在床边,江锦退开之后,他距离这大汉最近,只是一直没有说话。如今沉沉开口道:“我记得,宋胜甲,军中之人叫你阎王脸,立大小军功共计三十二件,慕家军三伍的伍长,因为祖辈有犯大程律令不得晋升从而止步伍长之位。”
宋胜甲忍痛笑了一声,声音虚弱:“将军果真好记性,曾听兄弟说慕将军对于军中将士都有了解,慕家军七千人,一个不漏,甚至已经战死的也从不忘记。那时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却是我太小瞧将军了。”
慕饮秋却道:“这些传言,的确有些夸大。”
宋胜甲不置可否地笑笑:“原本只是想甩掉那些人,恰好路过便逃了进来,还劳累将军和这位小妹妹照顾。”
江锦摇摇头:“治病救人本就是我职责所在,不算劳累。只是你身上的伤很重,又感染出脓,想要脱离危险,还需要时日。”
唐朝朝问道:“为何会伤得这么重,这长安城内,又是青天白日,何人敢如此放肆?”
“不在长安城。”宋胜甲叹了口气,鼓足精神缓缓道:“我是一路逃到长安城来的,那些人现在估计还找不到我,但我一旦出去,必定会立马被杀死。”
慕饮秋眸光凛起,寒芒毕现:“北境之战被编入慕家军的其他军队加起来共三万七千人,活着回来了仅剩五百,原本慕家军兵士统共存活一百二十三人,他们如今竟然还想赶尽杀绝。”
这串数字震惊到了在场之人,这等详尽至极的数字,大多数人是没机会知道的。传入民间的消息仅仅是大军班师,损失惨重。具体多么惨重只能靠人们自己想象。死掉一半的人在绝大部分人心中就算惨重,三万大军被杀的仅剩五百余人,那北境战场之处的土地,恐怕已经是由成堆的尸骸堆砌而成的吧。
宋胜甲还想说什么,却一口气难以上来,身子软了下去。他呼吸平稳,只是有些太过劳累,方才又经历那么一番痛苦的治疗,如今早该疲累昏睡过去才是。能够坚持这么久,还能有力气思考和讲话,也是他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本领。
但他再想坚持,到底还是凡人之躯,如今已经到了身体极限,不再是意识顽强便能撑住的了。
江锦探了探脉,轻舒一口气,赶人道:“好了好了,病人需要多休息,你们都快走吧,没有我允许,不要再来问他任何事情了。”她肃然望着床上昏昏睡去的宋胜甲:“让他好好睡上几日吧。”
慕饮秋没有二话转身离开,唐朝朝跟着出去,阿喜和江锦便留下来照顾宋胜甲。
唐朝朝快步追了上去,不敢问什么敏感的问题,只是观察慕饮秋的状态,以免他想起往事再引毒发。唐朝朝现在就像一个贴身护卫将军安全的亲兵,要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观察他的状况,生怕放松一刻便被“敌人”趁虚而入,酿成可怕的后果。
慕饮秋瞧出了她的担忧,大手扣在唐朝朝头上,力气不小地胡乱揉了揉,说道:“放心吧,我没事的。”
唐朝朝皱着眉,摸了摸头顶已经乱掉的发丝,摘去了头上那些固定头发的簪子。乌丝倾泻,直盖到腰间,衬得她更娇小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