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极缓,沈袖初时还很低落,慢慢也恢复如初,每日依旧早起,熬一锅粥,汲水浇菜。只是她不再开门行医,只闲坐在院子里,看书累了,便怔怔的发呆。
顾远依旧睡在药房,有时他深夜醒来,听到隔壁低低的啜泣,地上一片月色如水。次日再去看沈袖时,她笑着与阿严兄妹说话,面上却是半分也不显露。
阳光和暖的午后,顾远陪着沈袖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有时也讲一些最近的事,比如他离去后的事。
顾远自安平谷离去后,便去见了河阳王。一则请河阳王帮他解了清风寨之围,二则他与河阳王接触,早知河阳王不甘蛰伏,有匡扶天下之志,他亦想成就一番事业。三则也为清风寨以后寻个出路。
河阳王之前便对他多有笼络之心,又早有南下准备,见顾远来找,自是乐的得个顺水人情。作为交换,顾远必须在他麾下帮他三年。
只是顾远没想到,清风寨中早被控制起来的奸细会暗中送出他在安平谷的消息,以至于最后连累到沈袖。要不是阿严找到清风寨,只怕……
当然,还有一些他未告诉沈袖。其实在见到县令张临山时,他便突然想起了远在一年之前他与沈袖的初遇。
那日是他父母的忌日。拜祭回来的路上,他正看到抱着死去父亲坐在地上的沈袖,家破人亡的姑娘他见过不少,却很少如她般有那样破釜沉舟,同归于尽的勇气。
那一瞬间,他突然看到了十三岁的自己,那个一夜之间父母皆冤屈枉死的少年。知道当日的自己眼中必也是这般孤绝。
他救了她,如同救当年那个无一丝力量的自己。但也不过是匆匆一瞥,扔下一袋银两,便策马离去。只那双眼睛常浮现在他眼前,直到他最终将她忘记。
谁能想到,一年后他们重又相逢,同样是被官府所迫,只是这一次换她来救他,直至最后再也纠缠不清。
事到如今,顾远也分不清自己心中对沈袖是何所想了。他只知,他喜欢看她看向他时的眼神,他喜欢她半是玩笑半是真心的忐忑,他从未迫切的想要一个人开心,想为她遮风挡雨,免她担惊受怕。
只是,这次的他,依旧不能留在这里。
7
顾远再一次说出他要离开时,已是半月之后。其实河阳王主力早已离开,顾远一直拖到最后,已是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
彼时尚是日暮,沈袖躺在摇椅上,耳边传来顾远的话,“明日,我便要走了。”轻轻的,生怕惊扰她,是他一贯的温柔。
她没有扭头去看他,视线远远的望出去,天际一线绯红,落日熔金。她眼中没有泪,只是心里却像又少了一块。
顾远说起他的爹娘来,说他爹爹字写的锋锐,一如他的人般孤傲。只是最终被一纸罪状打下死牢,连他娘亦未逃脱。
说起侥幸逃脱的他被清风寨老寨主所救,教他习武读书,最后大仇得报。还说起救她那日,正是他爹娘的忌日,看见她一如见到当初的自己。
沈袖静静听着,听他用寥寥数语,将自己的十几年悲欢怨怒淡淡讲出。渐次涌上来的夜色里,他的嗓音也淡淡的,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游弋。
半晌,他停下来,隔了一会,骨节分明的手覆上她的,“阿袖,我喜欢你。”语调温暖的一如他的手。
这话如此猝不及防,沈袖愣愣转头,看到他眼里含笑,似古井里落了月色。
“我想了数日,我确实喜欢你,我也不想隐瞒我的感情。”顾远低低笑了一声,笑罢却多了几分苦涩,“只是,明日我便要走了,此去乃是流血漂橹的战场,我、没有活着回来的把握,所以你……”他顿住,似在思索。
夜色变得浓重起来,仅石桌上一盏油灯幽幽亮着。沈袖觉得有冷意一丝丝从她脚踝攀上来,不禁苦笑起来。
她又想起那次顾远离去前问她的问题,他问为何她要救他,她回答了,原因是假,情却是真。
他听出来了,却是神色复杂道,依在下所看,清风寨寨主并非姑娘良人。一句话拒绝了她。
如今,他说他喜欢她,他终于说出喜欢她的话来,可却是为了再一次拒绝她。
相知争如不知。
沈袖突然便不想再听下去,噌的站起来,“即是如此,你走便是,又何必说出来,平白让人失望。”说罢扭头便走,清凉夜风划过眼睛,眼泪终是涌了上来。
顾远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她的手,抬眼时,正看到沈袖泪眼朦胧的脸。顾远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抹去她的眼泪,却被沈袖避了开。
顾远手指顿在半空,突然便笑了起来,难得洒脱的笑,眉眼都亮着,像月光全落在他脸上。
沈袖怔怔瞧着他,不懂他为何笑的这般开心,心里却半是酸涩,半是委屈。
顾远起了身,来到沈袖面前,伸手为她擦眼泪,仍是笑着,“为何不听人把话说完?”
眼泪被细细擦去,顾远神色也庄重起来,唯一双眼亮着,在夜色里牢牢盯着她,一字一句,说的郑重。
“如果我说,我会护你周全,只要我在,你绝不会担惊受怕。你,可愿意和我一起走?”
像是漂浮的云,突然化作雨水落到了无边绿野,沈袖觉得飘荡已久的一颗心,也触到了实地。
扑进顾远怀里时,沈袖想,其实他不知道,只要有他在,她什么都不怕。
不过,来日漫漫,他总会知道。
(完)
第2章 《不见合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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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叶家老宅西南角,有棵合欢古树,几人合抱之粗,葳蕤繁茂,状若巨伞。每逢盛夏时分,粉蒸霞蔚,远远望去,似染红了古镇的半边天。
据古镇那位已逾耄耋之年的老者说,这棵合欢已有百年之龄。
纤纤初次见到叶风,即是在合欢树下。
彼时正是仲夏,亥时时分,叶家老宅寂静暗沉,灯火幽微。合欢枝叶闭合,粉色花蕊纤薄簇拥,淡雾似的朦胧了沉沉的夜色。
纤纤斜倚在枝干上,手里拎着一壶桂枝酿,不时啜上一口。风色微凉,摇曳着花蕊,空气里浮动着暗香。
“你又来了。”一声淡淡的声音从树下传来,温凉若水。
纤纤没曾想如此深夜,还有人在,不由得一惊,指间一松,酒壶就落了出去。
树下的叶风眼疾手快,将那青花瓷瓶接在手里。
纤纤挑了挑眉,仔细端详树下那人,回廊转角处暗淡的光散过来,仰头望她的男子眉目俊朗,眼底像沉入了夜色。
一片静寂,连风过枝梢的声音也无。
端详了半响,纤纤不得不承认,她不认识这个人。
2
两人相熟之后,纤纤常常取笑叶风。毕竟她对他的初始印象,是个皮相好看脑子却有些毛病的富家公子。
试问有谁在深夜遇到一位擅闯他家的行为叵测的陌生女子,还能淡然上前问候?况且这女子还不知是人是鬼?
叶风不置可否,只望着纤纤,眸底含着笑意,同时将她爱吃的合欢糕递到她手边。
只有一次,叶风状似无意地问到:“那你是鬼吗?”温温和和的眼神看着纤纤,眼底藏着审视。
纤纤笑了笑,拈起一块糕点,细细品味。朱红栏杆外,合欢古树脉脉抽丹,有幼鸟在枝丫上啼叫,声音清脆。
她自然不是鬼,但她也不是人。
她真身乃是一只山雀,机缘巧合修得人形,混迹于人群。乔家那棵合欢,还是她当年亲手栽下。她之前每年夏天来此,也是为了祭奠旧人。
只是这些都不便与叶风说罢了。
3
即是身为妖,纤纤便显得整日无事可做。
与叶风相识之前,她除了回西山老林见见她的一众妖友们,便是混迹于各种茶馆,听那些两鬓斑白的老者讲奇闻异事,世事无常。
与叶风相熟之后,她又多了一个去处,常时不时的出现在叶风的庭院。
叶风在时,便与他说说自己听来的异闻,评判一下哪家的茶馆故事讲的有趣。叶风外出打理叶家生意时,她便窝在躺椅上翻看他的孤本藏书,山水字画,不论何时去,雕花几木上总有她爱吃的合欢糕。
叶风院落偏僻,他又不喜仆人整理他的东西,故少有人知道纤纤,她日子倒也过的悠闲自得。
那日她又来叶家,却见叶家一片缟素,哀乐隐隐。
去的是叶家的大夫人,叶风的娘亲。
叶夫人缠绵于病榻,时日久矣。有一次叶风去请安,纤纤隐了身迹跟在他后面,见到了叶夫人。长久的病痛折磨的她两颊凹陷,笑起来时眼角堆积着细纹,眼睛却像汪了水一般,温柔笼着叶风。
纤纤从小便未见过爹娘,自从师傅去后,她更觉孑然一身。
叶夫人眼中氤不开的不舍看得她心里一酸,过往种种,仿若前尘旧梦,唯有对死亡的无力感依旧长存。
第3章 《不见合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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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在藏书阁找到叶风时,夜色已浓。
叶风一袭丧服,立在一扇半开的窗前,望着暗沉沉的黑夜,无甚表情。
纤纤化了人形,落在他身后。
前厅灵堂里有经文声隐隐传来,游丝似的,萦绕着黯淡跳跃的烛火。
听到动静,叶风回过头来,眸光沉沉,昏暗的烛火在他脸上晕开深深浅浅的阴影。
“你来了。”语气一如既往的淡,嗓音却黯了下去。
纤纤心里蓦地泛起一丝酸意,手脚已经先一步上前,抱住了叶风,她能嗅到叶风身上淡淡的木樨味,一如他的人,温润如玉。
她想起以前有一次自己哭的甚是伤心,师傅也是这样抱住了自己,她瞬间就觉得那些让人难过之事轻如薄烟。
她不忍看到叶风眼底的痛意,她喜欢他含笑看着她。可于世人而言,生死无可避免,她虽是妖,不用经生死轮回,却是帮不了他,只能给他力所能及的安慰。
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然后,抬手环住了她。
窗外,夜色深深,一丝星子也无。
5
自叶夫人去世后,叶老爷似也苍老了不少,店铺里的事大多交给叶风去打理。纤纤每次再来,便很少见到他了。
这日纤纤来时,叶风倒是得闲,一袭素袍,正在书房里看书,看到她来,脸上露出笑意。纤纤看他面容瘦削了几分,不觉有些心疼,便捡些近日听到的趣事说与他听。
二人正坐在那里闲聊时,纤纤突的察觉到一丝煞气。
是妖气!纤纤本能地警惕起来,屏住了气息,全身戒备。
叶风略带诧异,望着她,想要询问,被纤纤一个眼神制止。
停了好一会,那气息却是又散了,了无踪迹。纤纤皱了皱眉,松懈下来,恢复了轻松的模样。
叶风细细打量她,过了一会,才开口道:“怎么了?”
纤纤撑着下巴,盯着对面的叶风,思索了片刻,问到:“你觉得我是什么?人?鬼?亦或是妖?”
“嗯?”叶风挑了挑眉,沉默下来。
过了半响,叶风蓦地笑了,似风过冰解,看的纤纤心里一动。
“我八岁那年,有一日夜晚贪玩,不小心落了西园的池子里。当时附近没有仆人在,几近溺死,好在最后有一人将我从水里捞起,死里逃生。在我昏厥前,我看到了那人容颜,数次寻找却未果,那人就像不存在一般。几年后,我又在合欢古树下见到了那人,容颜丝毫未变,你觉得那人会是谁?”
叶风说完,望着纤纤,眸底唇角,俱是笑意。
纤纤倒不想两人还有这般渊源,这才明白为何叶风初见她便如同旧识,她隐约记得这件事,却没想到那孩童竟是叶风。
纤纤叹了口气,撇撇嘴:“我可是妖哎,你这反应让我很是挫败。”
“我不介意。”叶风斜倚在椅背上,一双墨眼瞧着她,脸上笑意未减,似在回应她这句话,又像是其他。
纤纤回望过去,再次感叹叶风真是生的一幅好皮囊,同时暗想还是暂时不告诉叶风今日突然出现的妖气了。
第4章 《不见合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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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之后几日,纤纤都能察觉到那股妖气,都是在她周围盘旋一阵,隐隐约约。她辨别不出那妖的原身,那妖又警觉的很,一发现她想追踪它,便消失的无影无踪,无迹可寻。纤纤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只能越发小心。
转眼已是暮夏,那合欢的花一次开的比一次浅,絮絮的,花蕊叶片落了一地,添了几分秋意。
盂兰盆节那日,南山万福寺广设法事,众僧念经,普渡亡灵野鬼。
叶风代叶父往万福寺上香,纤纤则在一家茶楼听书,等叶风来寻自己。
她坐在二楼临窗位置,青石街道上来往纷繁的小贩行人一览无余,花灯结架,纸钱作堆,甚是热闹。
天色将暗时,叶风寻梯而上,来到了她对面。两人吃了点茶,便同出了茶楼,往月生桥走去。每年盂兰盆节,古镇的人们都会在那放河灯,以作送往祈福。
他二人缓缓行着,行至月生桥时,夜色已笼了下来。天上一轮孤月,岸边人影绰绰,声语不绝。河面水光幽幽,已漂了不少莲花灯,带着对已逝之人的福愿,晃晃悠悠的归于远处的黑暗里。
“要不要放河灯?”叶风回头笑问纤纤,影影绰绰的灯光映在他眼里,像是落了星子。
纤纤眨了眨眼睛,兴奋地点点头,一脸的孩子气,看得叶风忍俊不禁。两人一起去桥边卖河灯的老伯那挑了两个莲花河灯。
桥边人多,他们便往下游人群稀少之处走了一程。叶风拿出火折子将蜡点着,递给她一盏。纤纤将河灯放入水中,想了想在心里说到:“师傅,想来您已入轮回,愿您这一世福寿长宁,我现在很好,不用挂念我,还有,我很想您。”
这些话在心里滚过一遍,纤纤但觉心里一松,逝者已逝,生者还要继续走下去,而河灯也顺着水流渐行渐远了。
她去看叶风,叶风恰也回头望她,眸光深深,带着暖意,笑意便像止不住似的从她心里流了出来。
7
变故便是在这一刻发生的。
那股若即若离的妖气又蓦地出现了,这一次,没有试探,只有杀意,裹挟而来。浓烈的煞气没有丝毫隐藏,久远而又熟悉,瞬间唤出了纤纤深埋已久的记忆。
纤纤仿佛看到几百年前,师傅死在自己面前的模样。那种因为时间而变得迟钝的感觉又重新涌上来,犹如蚁群细细啃噬着心脏。
州莫!那个狼妖!
杀意刀般冷冽,破开沉沉的夜色,瞬间逼近。
漫长的瞬间。叶风还在她身边,纤纤看到他脸上的疑惑,河灯微弱的光荡在他脸上,依旧是俊朗的模样。来不及多想,纤纤往前一扑,将叶风扑倒在地,滚了几下,躲开了州莫的第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