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电影院还是星空顶的。
看着头顶过分绚烂的星空,艾松雪忽然想起来,因为爱睡懒觉,晚上她回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把窗帘拉上,免得早上被光线弄醒,所以她还没看过这里的星空。
这里在山上,星空应该很美的。
她没有看很久,这种星空顶电影院她家也有一个,还比这个大得多,不过她只去看过一次电影,平时都是艾青棠带着同学在里面玩。
她走过去在沙发上坐着,沙发很长,足够坐好多人,一个坐着,四周都空旷。
很快,调完了投影仪的陈安风走过来在她旁边坐着。
“想看什么?”
陈安风把遥控器递给她。
艾松雪接过遥控器,目光投向屏幕,看到左上方的历史记录。
“想看你看过什么。”
她转过头来看向他,“介意吗?”
陈安风满不在意,“你想看就看。”
艾松雪回头,点进历史记录,里面记录的最后一部电影是《肖申克的救赎》,时间是一年半以前。
也就是说,陈安风已经一年半没有来这里看过电影。
往下,艾松雪看到一些熟悉的高分电影,除此之外则多是记录片和公路片。
艾松雪一部一部电影翻过去,《城市24小时》、《Pretend It's a City》(假装我们在城市)、《河西走廊》、《伦敦莫高窟美的全貌》、《地球脉动》、《极地》、《欢迎来地球》、《南太平洋》、《蔚蓝之境》、《Where The Trail Ends》(车轮不息)、《人生第一次》……只用看这些纪录片的名字,艾松雪就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也想起在遇见他的第二天,他和她说的话∶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可以去那么多地方。
像他,也许就去不了。
去不了这纪录片里的每一个城市,去不了那些山川与海洋,也无法像冒险家一样去丛林里探险,甚至似乎连普通人极为平凡的一生也是他的向往。
他能做的,仿佛只有坐在这空旷的影院里,透过眼前这一方屏幕去看外面的世界。
再倒回去,目光定在他最后看的那部《肖申克的救赎》,忽然间,艾松雪脑海闪过一道白光,某些念头浮现。
陈安风前面看了很多高分电影,这一部这么经典的高分电影,他不应该那么晚才看,那么很有可能,这部片子他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
一个人会反复去看一部电影的原因无非就那几个∶慰藉、共鸣、向往、对画面或演员的钟爱。
直觉告诉她,陈安风是因为前三者。
《肖申克的救赎》讲述了主人公安迪主因被误判入狱后,步步为营谋划着自我拯救,最终成功越狱重获自由的故事。
从这个故事内容再结合陈安风看的那些纪录片,很容易让人想到∶
他是不是在安迪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安迪被监狱困住,他是不是也被什么如同监狱般的牢笼困住?
出不去,没有自由。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她对他的第一个好奇也就有了答案——
他说他不像风,因为风是自由的。
胸口仿佛塌下去了一块,像暴雨天的塌方一样,巨石重重滚落,泥水奔流,艾松雪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刺痛。
不该是这样。
遇见他的第一天,第一眼,她就觉得他像风,自由的风。
“陈安风。”
她转头看向他,声音像是被一捧沙子堵住了,有些哑,“你跟我说过,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去那么多地方,这里面,是包括你吗?”
陈安风像是并不意外她为什么突然问他这个问题。
“是。”他没什么表情地说。
其实艾松雪已经知道答案,但她还是要问,要从他口中得到这个回答,她才能继续问下一个问题∶
“那你能去哪儿?”
陈安风脸上还是没有表情,淡淡开口说∶
“这座山,白鹤山。”
倏地,心口又传来一阵刺痛,接着才是惊讶。
她以为,至少县城里他是可以去的,毕竟他昨天才送她去了医院。
想到这儿,她瞳孔一缩,目光定在他侧脸的伤口上。
“所以……”
她不由自主地攒紧手,顿了半秒后才继续开口,“你被打,是因为你送我去医院,出了这座山,是吗?”
“是。”
“为什么?”
她此刻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不是因为那所谓的好奇,她也不再觉得这很有趣,她只是纯粹的想知道。
出于在乎他这个人本身。
可陈安风却说∶“别问了,你不是说,在你没有栽得彻底之前,我得让你保持好奇。”
艾松雪一愣,这才想起自己曾说过的这句话。
她性子冷淡,如果没有足够的感情支撑,她抵触维系任何一段关系,朋友也好,恋爱也罢,哪怕是亲人,她也全都抵触。
所以,她得想清楚,她到底还需不需要对他的这份好奇。
她是在乎他,但也许还不够在乎。
看她表情冷静下来,陈安风笑了笑,说∶“等那天到了,或者你要离开的时候,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艾松雪没说话,眼神有些失焦,状似思索着。
过了会儿,她眼底掠起一抹晦色,像是坚定了什么想法。
“那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她问他,“我能帮你吗?”
比起这段关系,她认为他的自由是更重要的事。
他像风,那就该自由。
“不能。”
陈安风用笃定的语气开口,并补充道,“我很肯定。”
在陈安风说出“不能”这两个字的那一刻,艾松雪感觉自己一直以来从未动摇过的一个信念有些崩断。
她本以为,她是真的允许一切发生,能坦然接受任何事,可对于这件事,她发现她好像没办法坦然接受。
他这样的人,怎么能被困在这里。
她能肯定,无论在哪儿,他都会是最出众的那一个。
而偏偏,他却只能呆在这深山里。
上帝赐予了他最丰满的羽翼,却偏又剥夺了他飞向天空的能力,把他扔进囚笼里。
怎么能这样……
哪怕这座囚笼金碧辉煌,可它依然只是囚笼。
这些优越的物质条件于他而言,根本不是恩赐,是讽刺。
拥有得越多,或许只会让他更痛苦。
艾松雪想,如果有选择,陈安风或许更希望他自己一穷二白,资质平平,那样,即便他依然出不去,至少他能甘于平庸,安然度过这平凡的一生。
可他到底为什么出不去?
她想不出任何能让他被困在这里的理由。也想不明白,他怎么就那么笃定,她不能帮他。
像是看出了她的置疑,陈安风再次开口∶“你不要试图为我做任何事,以免他们对你做什么。”
“我不想任何人因为我受到伤害。”
他静静看着她,沉声道,“更别说是你。”
艾松雪愈发疑惑,“他们能对我做什么?”
“这里在山里,地形复杂,也没有摄像头,做什么都很容易。”
他没明说,但也已经说得很明白。
艾松雪双眸睁大的同时紧蹙眉心,显然震惊且不解。
“你确定他们敢做到这个地步?”她向他确认。
像是回忆起什么,陈安风眼眸沉了沉,“我确定。”
四周是密闭的,艾松雪却感觉忽然仿佛有冷风灌了进来。
心脏像被这风撕开一道口子,整个胸腔都充斥着令她难以忍受的低温,而这样冷冽的风,却不走遮天蔽日的沉沉乌云。
整个世界都是压抑的铅灰色。
她一时间无法接受,却又只能接受。
她看着陈安风,过了很久,眼神才在与他的对视中渐渐恢复平静。
“知道了。”她垂眸。
看起来,她像是已淡然处之,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口有多闷,多沉。
“但……”
她还是要说,“你不该是只能待在这里的人。”
陈安风笑了笑,说∶
“人各有命。”
云淡风轻的语气。
他从始至终情绪都没多少起伏,仿佛早已认了命。
“所以我们看什么?”
他似乎不想再说这件事,转头看向了屏幕。
他既然不想说,艾松雪自然也不会再继续这个话题。
“看看先。”
她退出历史记录,开始找电影。
在界面里翻找一阵后,她看到一部有点眼熟的老片子,电影名叫《美梦成真》。
她回想了下,似乎是高中美术老师推荐过,还给她们放过一段剪辑视频,里面有两幕令她印象挺深,一幕是身着丝绸披帛的人们漂浮在天空中,背后是梦幻的殿堂、山峦与黄昏。一幕是绿色山野上生长出的巨大蓝雾树,画面极具上世纪油画般的浪漫诗意。
“就这部吧。”
艾松雪点开播放,把遥控器放到一边。
陈安风没有异议,倾身把放在前面桌上的两瓶可乐打开,一瓶放到艾松雪那边,一瓶自己拿起来喝了一口,再放回去,后仰靠回沙发上,将目光投向屏幕,和旁边的人一起安静看电影。
从电影的名字和记忆里的画面,艾松雪还以为这是一部很美满的爱情片,结果开头没多久就死得只剩女主了。
屏幕上的女主哭得伤心欲绝,屏幕外的艾松雪面无表情。
这是个奇幻故事,有讲述男主死后上天堂的场景,她记忆里印象很深的那两幕就是天堂的景象。
在看到那颗蓝雾树出现时,她听到旁边的陈安风说∶“这山上也有一颗那么大的蓝雾树,改天带你去看。”
蓝雾树,也就是蓝花楹,很多城市都有引进它来吸引游客,每当花开满树,它就成了浪漫的代名词。
艾松雪见过很多次蓝花楹开花,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蓝花楹的花期在初夏,现在已经是盛夏了。
“现在还在开花?”她问。
“在。”
“可现在蓝花楹花期应该已经过了才对。”
“可能花期也受环境和气候影响吧。”
“也是。”
“远吗?”她又问。
“远,但很值得一去。”
他都这么说了,她当然要去看看。
“那你要快点好起来。”
“嗯。”
陈安风的脚没什么大问题,骨头跟关节都没事儿,但走路还是会痛,尤其使劲儿的时候,而那颗蓝雾树在山林的深处,山路难行,很多地方都得抓着树藤才上得去,他还得时不时拉一把艾松雪,所以需要等好起来才行。
两人接着往后看。
这部电影的男主后面还去了趟地狱,天堂拍得有多美,地狱就拍得多恐怖,但艾松雪依旧面无表情的吃着薯片,中途还喝了几口可乐,而且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去拿的可乐,然后……
她就拿成了陈安风的那瓶。
“你……拿的我的。”
陈安风提醒她,只是提醒得不够及时,艾松雪已经仰头在喝了。
艾松雪往下吞咽的动作一顿,随后不动声色地继续把倒进口腔里的可乐往下咽。
喝完,她把这瓶可乐放自己那边,“你要介意,这瓶我喝。”
“我没说介意。”
陈安风反问她,“你介意?”
“你说呢?”
艾松雪笑了声,“间接接吻而已,直接我都不介意。”
陈安风也笑了,不是她那样象征性的一笑,他斜斜勾着唇,笑意分明。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自己的那瓶可乐从她那边拿回来,仰头将可乐倒入口中。
可乐顺着喉咙往下流,他喉结跟着滚动,视线却一动不动,定定落在她身上。
影厅内的光影在他脸上流动,只是当途径那双眼睛,光线会像陷了进去,一起陷进去的,还有她的所有视线。
和此前这样暧昧的对视不同,这一次艾松雪心里没有怦然的悸动,可在这样昏暗的空间,这样的氛围下,明明该愈发心动才对。
或许,是因为她还未从刚刚太过沉重的对话里抽离。
是在这时候,艾松雪忽然意识到,陈安风的情绪不对。
她一个性格冷漠的旁观者都这样了,而他可是当事人。
她还记得,曾经他说起“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可以去那么多地方”的时候,他的眼神很冷,是显然被人戳到痛处的表情,可刚刚他是直接把伤口撕开给她看,表情却一直都很平静,现在还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