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也下了小雨,小雨细细密密,时续时停,她又把画板支在了他窗户下。
有小孩子跑过来问她,“姐姐,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晚?”
她跟小孩子们认真地道歉,“我以后都只能七点再来了。因为白天要打工哦。”
“为什么打工呀?”有小孩问。
她笑着回答,“因为我要读研了,但是我没有钱,要趁着暑假打工赚钱。”
“那你妈妈不给你钱上学吗?”小孩不明白。
“是的。”
那是他第一次听见她柔和又轻快的声音低了下来,像是无奈又失落地低下了头一样。
“因为我妈妈不想让我再上学了,她想让我回家留在她身边工作,我只能打工赚钱供我自己上学。”
小孩子们半懂不懂,又有人问了一句。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一直上学不烦吗?”
“是有点烦,可是我只有在外面上学,我妈妈才不能阻止我画画。”
小孩子最擅长打破砂锅问到底,“那姐姐你为什么要画画呀?”
她忽然笑了起来,“因为我喜欢呀!”
... ...
那个暑假,她打了三份工,白天要奔波着到处打工赚钱,晚上还是在广场里支画摊,顺便替一款聊天软件做校园推广。
天越来越热了,她干脆把画摊的位置,固定在了他窗下能挡雨也能乘凉的地方。
不知怎么,姜延周也从病床上坐了起来。
父母激动不已,又劝说他继续写日记,随便写点什么,但她还是什么都不想写。
他很少摇动轮椅离开这个房间,大多数的时候,都只把轮椅停在窗台下面,默默坐在上面。
房间的地势很高,窗台的位置也很高。
关了窗户,拉上窗帘,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里面的人坐在轮椅上,也看不到外面。
但隔着一道墙,每晚七点到九点,蝉鸣蛙鸣奏响夜曲的时候,墙内墙外始终有两个人在。
这样过了一些日子,有一天路边离她最近的路灯坏了。她习惯晚上来,路灯坏了,画板就看不清了。
那天晚上,她因此不住地纠结叹气,又坐了一会见光线实在不好,已经准备换个亮堂的地方了。
然而她头顶上一直掩着的窗帘,就在这个时候被拉开了来。
窗户里的房间似乎将所有灯光全部打开了,明亮的光线像夏夜的银河一样倾泻而出,登时照亮了画板。
她没有再另寻去处准备离开,也不再纠结叹气了。。
但她疑惑地是在窗下站了一会,仰着头看向玻璃窗里面。
可惜半晌,她什么都没看到,但她小声给不知何人说了一句。
“谢谢。”
房间里窗台下,姜延周眸光微缓。
她坐了下来,继续画画。
直到一周后路灯修好之前,每晚七点到九点,她支着画板背靠的房间里,总有明亮的灯光为她的画板照亮。
... ...
姜延周没见过女生的模样。
但是找她画画的人,都会问到她的头发,“你的头发怎么那么卷呀?”
她总会不好意思得抓两下,“我爸爸就是卷发,我比他还卷,从小就这样。”
人家问她,“那你小时候岂不是很可爱?”
她应该是连连摇了头,“没有没有,我是那种没什么人会注意的小孩。”
姜延周也没见过她的画。
可过来看她画画的人,没有一个不赞叹,“喔,你画的好好看!你是不是很有天分?”
她也会连连摆手说没有,“我只是从小一直画,画得久了而已。”
可是她妈妈,不是不让她画画吗?她要怎么画?
姜延周心里莫名有了个问题,想问她。
可他们不认识,完全不认识。
周末的时候,她偶尔会提前结束打工,到广场上来。
那天太热了,她热得没法静心画画,正好有康复中心的护士路过,喊她到楼门口去吹空调。
她实在热得不行了,抱着东西移了过去。
姜延周从没自己摇着轮椅走出这个房间,但那天,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摇着轮椅出了病房,一路向着楼门口走了过去。
可是他在进到中心大厅之前,又停了下来。
轮椅停在过道口,却能从一个很偏的角度,看到在楼门口吹凉风的人。
只有一个偏瘦的背影,但确实是一头又黑又亮的卷发,他从没见过的如此漂亮的自来卷。
可她刚吹了一小会,身形忽然一绷,然后抬头向着某个方向紧紧看了过去,像个受惊的兔子。
“啊!那个阿姨怎么来了?!”
她好像是吓坏了,突然不知所措地左右转动起来。
正好刚才叫她来吹空调的护士,从她身边路过,“你怎么了?”
她说要坏事了,半转了身,姜延周第一次看到了她的眼睛,但此刻她眼中全是慌乱。
“我妈的同事突然到这来了,不能让她看到我,不然我妈就要知道我在这里画画了!我得赶紧跑!”
可是人家就是奔着康复中心来的,她没路可走了,拔腿就向康复中心楼里面跑过来。
她抱着东西跑得急急慌慌。
姜延周没想到她害怕她妈,会害怕到这种程度。
她的母亲对于她来说,竟然是这样的存在。
他突然想出来,她是怎么在她妈的明令禁止下画画了。
那应该是像个小老鼠偷油一样,就那么小心得不得了地、偷偷地画吧?
答案浮了出来,姜延周恍惚了一下。
可下一秒,她突然冲着他跑了过来,只电光火石的工夫,她直奔他脸前。
然而这个慌乱的人,根本没想到转弯的过道上有人,等她看到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她惊叫着撞上了他,一头栽在了他腿上,双手扶上了他的膝盖。
他们之间的距离突然越过窗与墙,在这瞬间拉近到零。
姜延周口罩下面的脸上,神色不由地顿住了,也在她抬起头来的一秒,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样子。
原来她有着小巧的下巴,红红的嘴唇,鼻梁精巧而秀挺,像一只可爱至极的漂亮垂耳兔。
只是她一双水亮柔和的眼睛里,在刚才的慌乱之上,此刻又涌起一阵惊怕的波涛。
她紧张地飞快打量着他。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没把你碰坏吧?!”
姜延周的腿确实被她撞得疼了一下,可他也不是陶瓷做的,还不至于被她这个冒失鬼碰坏。
他只是看着这个惊怕得不行的女孩,摇了摇头。
她见状大松了口气,连番跟他道歉又道谢。
但是她正躲着的人,此刻已经进了楼里了。
她立即从他的轮椅前,拔腿跑上了楼去。
姜延周坐着轮椅上不了楼梯,但却见她躲着的人不巧也跟在她身后上了楼。
他不免皱了眉,轮椅停在楼梯间门外。
过了没两分钟,他再次听到了她慌乱的脚步声,就出现在二楼的楼梯间里。
可下一秒,她突然脚下打了滑,惊叫了起来。
姜延周怔住,双腿忽然有想要从轮椅上站立起来,跑进楼梯间里的冲动。
可惜他没能站起来。
他只听一阵剧烈的咣咣当当声,惊叫着的女孩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没有人接住她,她就那么磕碰在楼梯上摔下来,又狠狠地撞在了墙上,才堪堪停下。
楼梯间的门随之晃了晃。
姜延周在门外的轮椅上,听见摔下楼梯的女孩,疼得不住地倒吸气。
他不由攥了手,而她忽然抽动鼻子,声音低压着哭了起来... ...
那天他在门外,听见她在门里,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埋头哭了好久。
是因为摔得太疼,还是因为母亲的禁令,总是让她如此得狼狈?
他抿着嘴沉默,从门缝里看着她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起来的身影。
他突然又想问她:
既然这么狼狈,还画什么画?
有路人从此经过,她匆忙收了哭声。
似乎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她的眼泪,她胡乱抹掉,背过身勉力撑着自己站了起来,然后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康复中心。
这天她没再继续画画,收拾了东西离开了。
姜延周也回到了自己的病房里。
第二天到了晚上七点,她也没出现。
窗外空空的,广场里的喧闹声混沌一片。
姜延周觉得,她今天不会来了。
就像他想问又没问出口的那个问题,既然画画让她过得如此狼狈,那还画什么画?
就只因为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喜欢?
他关了窗户,拉了窗帘,滚动着轮椅,默然准备从窗下回到床边。
但窗外突然有了一群小孩的叽喳喧闹声。
“姐姐,姐姐,你今天迟到了!”
他顿住,听见了熟悉的柔和又轻快的声音认真道了歉。
“不好意思哦,昨天摔了个大跤,走不快了,就迟到了。”
她的话音未落,姜延周忽然撑着自己,奋力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他拉开窗帘的一边,一眼看到了窗外被小孩子包围的女生。
她漂亮的卷发遮挡下,白皙的额头和脸颊上贴了两三片创可贴,而她抬起来的右手手腕上,敷了大大的一块虎皮膏药。
但她笑着,用那只伤了的手又拿起了画笔。
“来来来,让我瞧瞧,今天画谁的大脑袋!”
“画她!”
“画他!”
“画它!”
突然有人这时有了新提议。
“姐姐,要不今天画你吧?你贴创可贴的脸好搞笑呀!”
她眨着眼睛仔细想了想,好像完全忘记了昨天在楼梯间里压抑的眼泪。
她说,“是有点搞笑哦,那今天就画我吧。”
不疼了吗?不哭了吗?
不知怎么,姜延周站在那,看着她画她自己狼狈的一张脸,看了好久... ...
那天晚上,他从抽屉里翻出了好久没再写的日记,填上年月日天气,第一次写上了两行字:
鱼有没有眼泪,只有海知道;
她有没有眼泪,只有我知道。
——《轮椅日记》
第53章
浦市机场, 刚下了飞机的孟顾,把姜延周送上了飞往山区的飞机。
*
元海县,宋鱼家。
家里唯一的男人去世之后, 赵美明一个女人带着年幼的女儿生活, 在大门外又加了一道防盗门,两道门内内外外上了许多锁,防止外人随便入内。
现在, 宋鱼被这些防外人的锁, 严严实实地锁在了家里。
手机被摔坏了,她因为急忙回家也没有带电脑, 有关外界的一起都无从得知了。宋鱼像在山崖间思过的人,断绝了和外界的消息。
宋鱼收拾自己从浦市带回来的行李箱里,为数不多的几件东西的时候,发现她衣服里面夹了一只毛线胸针,是圣诞市集里的小女孩送给姜延周的黄色编织姜。
大大的一块姜, 被她从阳台上偷过来, 放在她南卧室的桌面上, 时常把玩, 他知道, 但也无可奈何地没有跟她讨要过。
她偷偷笑。
这会宋鱼坐在家中卧室的桌子前, 把大黄姜拿在手里捏了捏。
客厅里是她妈看电视的声音。
宋鱼试图跟她妈沟通过两次,都被无情拒绝了,她妈根本不想跟她说任何话, 只明确地下了禁令:不许她走,不许她画画, 也不许她再和姜延周在一起。
宋鱼捏着那块姜,轻声问了一句。
“我到底要怎么做, 才能让妈妈改变她的态度?”
这个问题注定没有人回答,或者说,没有人能给得出答案。
宋鱼一手捏着那块姜,一手托着腮,不由地就想到了那天,姜延周找到她家小区外的情形。
他把摔在地上的她扶了起来,她那时还以为自己脑子摔坏了,姜延周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她还没问,就见他将大衣扔在了路边的树杈上,然后一拳把邵宁远砸倒在地... ...
后来邵宁远走后,他就在无人的灌木林间道里问她,为什么提分手。
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又不想把自己最烂的疮暴露在他面前,可当他非要来她家,替她跟母亲说清楚的时候,她真的吓到了,彻底慌了,甚至忍不住求他。
他一下就停住了脚步,好像不用她细说,就已经明白了她和她妈的情况。
他对她的了解,好像比她亲口讲给他的,要多的多。
宋鱼对这一点,一直都不太明白... ...
但那时她实在因为害怕他和她妈遭遇,而遍身发凉,姜延周攥了她的手暖在他手心里。
她说自己跟妈妈慢慢说,妈妈还是会听的,他虽然不那么确信,但也没有再问下去了。
不管是姜延周还是她自己,都知道这个疮只能她自己来挑破,有些话只能她自己来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