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找肃伯侯三少爷要人。”
关远看向鹿添,鹿添想了想:“让青云师兄去见他。”
“是。”
待人走后,关远表情复杂:“他不会是来找周盈的吧?”
和他同样神情复杂的还有正在前庭接见王悬的青云。
“是有什么不妥吗?”王悬疑惑,刚见他时,这位过山风还是冷着脸,一到他说完要向肃伯侯三少爷找一个丫鬟后,这酷吏的表情就开始变幻莫测起来。
青云用咳嗽掩饰自己的失态:“没什么……只是西郊近日来都没有发现尸体,或许你要找的姑娘已经离开了。”
听了青云的话后,王悬松了口气:“是么……多谢。”
他向青云抱拳,转身欲走,下一步又转回身来,盯着青云看了一眼:“大人就是在诚恐寺客庄的那位夜行人吧?”
青云抬手,食指搭在唇前,回他一笑。
两人心照不宣,王悬又抱拳道:“多有冒犯。”
“无妨。”青云看着王悬离开的背影,心里补了一句,不愧是他们要策反的人,敏锐察微,天下无几。
鹿添从后院走出来,看着王悬背影,和青云说:“湖里有许多异邦人的尸体,现在正在排水,关远前辈让我们先把这群人带回去。”
承奉十三年,惊蛰这一天,肃伯侯府与太尉府的这条大街,过山风浩浩荡荡地来,杀气腾腾地走,乌云笼罩在皇城上空,无常鬼一般的过山风也给众人心里投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徐老太公的脸色,比面前的上品何首乌寿礼还要黑。
十日后,肃伯侯归案。
涉及伪造符印的所有人,在毒巢走了一遭,又按流程提到刑部。
除此之外,肃伯侯府利用身份权利之便,与西北外邦人贩子交换奴仆,虐待番奴十余年,也是大案。
普通官员宅邸上的人员户籍都会录入户部,皇室宗亲与外戚,则会多出一道手续——先在宗正寺登册,由宗正寺去户部交接宗室皇亲的户籍。
所谓皇亲国戚,皇帝的妃嫔娘家,也会算在其中。在大虞,这也是巩固皇权的一种微妙手段。
肃伯侯府中的番奴买卖与虐杀在前,宗正寺包庇在后,要不要查,还得看皇帝的意思。当今皇帝不是开国二帝,他母亲出身卑微,身后没有世家大族,朝中徐莅只手遮天,想坐稳皇位,还需要仰仗宗室的力量……
所有人都以为,陛下只会盯着谋逆一案,其余按流程,宗正寺代表皇族旁审走个过场就好,可是勤政殿一道圣旨下来,不予宗正寺参与肃伯侯府的所有案件审理,实打实给了皇族宗亲一个大大的耳光。
朝堂之上,十二冕旒背后,天子神情不明。
宗正寺卿愤慨激昂:“肃伯侯府乃皇亲国戚,陛下为何不让宗正寺插手?!”
皇帝垂目:“肃伯侯府为何是皇亲国戚?”
此一问,把文武百官都听得一愣。
所有人都默认,肃伯侯府是皇亲国戚,即便是肃伯侯府本家,也如此自居,毕竟那是开国皇后的娘家。
现在皇帝说不认了,那岂不是……也不再承认开国皇后是他的嫡母?
“太尉也能为岳家半夜进宫陈情,”皇帝开口,“朕也想孝敬生母而已,人皆有私,朕岂能超?”
被点到的徐莅头一回被下了面子,最近真是犯了太岁,他忍住心里直窜的火:“陛下圣明。”
皇帝:“既如此,宗正寺上下整顿,皇亲国戚的身份该更加严格定夺。”
宗正寺卿硬着头皮应下:“是。”
下朝之后,徐莅无视宗正寺卿,直径离去。
一向趾高气昂,用鼻孔看“平民”的宗正寺卿一朝落魄,户部的人则是看笑话,揣手从他身边经过,幸灾乐祸地说起了风凉话:“寺卿大人,时代变了!不要什么钱都挣。”
“寺卿大人,你糊涂啊!”
宗正寺卿只是感到晦气,伴君如伴虎,陛下登基十余年装聋作哑,谁知道偏偏这时候发难。
还有肃伯侯,怎么突然就被过山风给撅了。
大虞许多年没有抄过这样大的一个家了,国库门前热热闹闹的,人逢喜事精神爽。
户部的官员看见过这群山风,就好像看见了财神爷:“诸位大人辛苦了!”
这时候,关远找了过来,和鹿添耳语:“陛下勤政殿有请。”
这是鹿添第一次到勤政殿觐见,她深深呼吸,扣紧了腰间的蛇刀,跟随国库府外的内侍走了。
鹿添眉眼肃穆是天生的,近日来见了太多血,杀伐之气卸不掉,面圣又心生紧张,整个人看上去更加冷酷。
带路的小内侍虽然在前面走,小腿还是禁不住有些发软。
看到小内侍这么怕她,鹿添忽然就不紧张了,为了缓解气氛,她还主动找人家聊天:“你紧张什么?”
“呜!!!”小内侍肩膀一缩,眼泪啪嗒一下,落在了衣袍上。
到了勤政殿,参见礼后,“乘风涧上表,诚恐寺一案、肃伯侯此案,皆由你全权经手。”皇帝看向鹿添,满眼欣赏,“朕特许你一道赏赐,现在说吧。”
鹿添单膝堆在地上,双手抱拳抬过额头:“卑职斗胆,请赐毒巢百亩良田,过山风自耕自收,也能替陛下分忧。”
大殿上,落针可闻。
许久后,皇帝点了头:“准。”
鹿添也没有想到那么顺利:“多谢陛下!”
皇帝笑道:“先皇赐乘风涧在先,朕再赏耕地林田,不算破例,过山风护国有功,是应得的。”
鹿添再次拜谢。
出了皇宫后,鹿添直接回了鹿宅,托驻守鹿宅的老前辈,把封赏的文书送回毒巢。
“一百亩良田,一百亩林地!”老前辈的声音把其余人也吸引过来。
大家围着文书看:“这玉玺大印……真的!”
好感动!
陛下居然赏了田产,相当于是给过山风的营栅扩地盘了!这在之前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他们纷纷向鹿添打听:“陛下怎么想起赏赐地产了?”
鹿添挺了挺胸脯:“我求请的。”
“哇——”众人眼中满是崇拜和欣赏,“甜甜,你长大了呜呜呜呜!好欣慰啊!”
“我们甜甜,能养家了。”
“对门那个小崔,根本配不上你。”
“别和他玩了……”
对门的小崔当然能感觉到过山风们对他的意见,也知道鹿甜甜有多么高不可攀。
因此,他在这个方面,拥有较强的忧患意识。
是夜,鹿添光明正大地从后门进了虞国公府,去见崔岳。
“后日,我要在东菜市场监斩谋逆分子,你要来看吗?”她向崔岳发出邀请,还有些小紧张。
这可是她某种意义上的示好,不知道崔岳能不能听懂。
崔岳比她还要紧张,这可是两人重逢后,鹿甜甜第一次主动邀约啊。
他说话有些不利索了:“你、你要监斩多久?”
鹿添算了算人数:“可能要一个多时辰。”
“啊~”崔岳有些担忧,“那么多人啊!你要一直监斩吗?那可是杀人。”
鹿添大放厥词:“我杀人不眨眼。”
然而崔岳没有感受到这一份威武霸气,他的小心脏还在扑通扑通,跳得正欢,瞳孔已经没有了焦点,心里美得不知所措。
不眨眼?
出于本能,他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揪着袖子十分体贴地问:“啊啊……眼睛会不会酸啊?我给你带点眼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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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辆辆囚车从闹市经过,沿途布告罗列了他们的所有罪行,老百姓们跟着一起到了刑场。
人声鼎沸,都在讨论犯人。
“这么多人……要砍到什么时候?”
“可有热闹看了,听说是伪造符印,连坐了好多人呢。”
“我屋对面那个雕刻师被抓了,我在现场,他老婆偷袭过山风,被一脚踹飞几步外,之后就没起来。”
“什么过山风?蛇那个名字么?”
“看见那群皂吏没,腰间的刀和别的捕快官差不一样,有个蛇首。那就是过山风,专查造反、通敌、叛国的大罪。”
“难怪,我觉得他们的制服最威风。”
鹿添带着一队过山风上了刑场,四处检查行刑器械,大个头的刽子手站在一旁,相比之下,气势也弱了七七八八。
今日处决的都是要犯,刑部、大理寺的监官不敢怠慢,也都提前匆匆赶来。
“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他们最少也是个四品官员,高的也有三品,在鹿添面前,照样客客气气。
鹿添正蹲在绞井前检查机关,闻声抬头起身,也是笑脸相迎:“过山风提前检验场地,各位大人来得正好,都入座吧。”
说得跟刑场是自己家一样随意。
诸位高官面面相觑,这种极为严肃的场合还能笑出来的,估计只有他们过山风了。
这姑娘看着年纪不大,竟然是调查此案的主导人。
刑部监官喝着热茶:“过山风,真是卧虎藏龙啊。”
人群中,徐健身边的谋士示意他看向一身鳞衣、站在高处监督的鹿添:“就是那位,宫里传来消息,诚恐寺和肃伯侯府的案子,全经她之手。”
刑场上,鹿添打开了绞刑锁,肃伯侯的父亲和几个儿子齐刷刷被吊下绞井中,只露出死死勒住的脑袋在外面让老百姓们看着,手脚牢牢绑缚,动弹不得。
这么几个大活人突然被勒住脖子,围观者吸气声四起,气氛烘托下,徐健多少还是有些发憷:“上次陛下召见的那个过山风就是她?”
谋士定定看了眼鹿添:“是她,可惜宫里的信息太少。”
鹿添环视刑场下耸动的人头,还有不少人带着孩子,更有让孩子骑在脖子上看行刑的大人。她的余光扫到某个角落,崔岳换了身寻常衣衫,带着拖泥和带水远远站着。
她勾起了嘴角,眼皮子一耷拉,流动的余光又锁定了几个人,手指在刀鞘上敲了几下。
斩首的阶段也到了,她回到监斩台上落座,往地上抛了令箭。
少女干脆果决的声音响彻全场:“斩!”
“嘶——”
“呜——”
随着人头一个个骨碌碌地落地,现场呼声此起彼伏,人群不约而同集体后移了三四步。
东菜市场一片都是摊位,要想近距离看,只能挤在人群里,四周的酒楼饭馆离得很远,也是为了提防劫法场的情况下禁军因场地逼仄施展不开。
“这么危险的地方,鹿姑娘怎么想到让世……少爷来看的?”带水站在崔岳身后嘟囔,“这磕磕碰碰的,胳膊太容易受伤了。”
崔岳专注仰头欣赏鹿添的英姿,他可是第一次见鹿添穿着过山风的鳞衣制服,只轻轻瞥一眼自己的手臂,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拖后腿的胳膊。
拖泥不解:“有什么危险的?”
“就不怕有人来劫法场?”带水十分警惕,“我发现,人群中有不少行为古怪的。”
那可太危险了,拖泥警铃大作:“少爷!”
“干什么!”崔岳眼睛在鹿添身上,挪也不挪,“一惊一乍的。”
带水眼观六路,胳膊肘捣了拖泥的胸脯:“你看那边——那个巷口,是不是靖初侯府的大少爷?”
拖泥象征性看一眼路口处同样乔装过的王悬等人:“不认识。”
带水好耐心道:“要是出现危险,你就拉着少爷往那个巷口跑,我殿后。”
“不会吧?”拖泥仰头看,“这青天白日的,谁想不开要来劫法……”
“啊啊啊——”一道粗狂的声音在砍刀落下之前,打破了刑场的秩序。
乌泱泱一片人群直接炸开了锅,禁军提枪冲上来:“拦住他!”
拖泥还算机灵,骂了带水一句“乌鸦嘴”,带着自家世子往巷口跑去。
混乱的人群中,周盈看到一个从货担里亮出砍刀的乱贼离崔岳不远,赶紧往过赶。
半途中被人拉住了胳膊,往另一个方向去:“盈盈姑娘。”
周盈看着从后背冒出来的王悬,没工夫会他:“我现在没空。”
叫喊声中,王悬侧头向她示意:“崔世子身边有高手,你不要担心。”
“……”周盈看到崔岳那边,带水已经把劫法场的一个打手拿下,不动声色丢给到了禁军的脚下。
“走吧。”王悬再次扣住了周盈的手腕,强行把她带了出去,“先保护好性命,才能另谋出路是不是?”
王悬眼中本就闪烁着怀疑的审视,周盈只能跟着他走了。
禁军训练有素,控场非常快速。
“把他拿下!”
“放刀放下!”
“大胆!”
……
因着东菜市场够宽敞,还有京兆尹府的捕快组织疏散,目前没有发生踩踏事故。
劫法场的逆贼不少,那人一声大吼之后,又从人群中亮出了几柄明晃晃的大刀。
尖叫声再一次从人群中爆发,孩子的哭号夹杂其中,混乱升级。
底下打成一片,台上的刽子手也没有停下,砍完一批又一批,角落的小吏吭哧吭哧地磨刀。
刑部监官惊慌失措,看向身边镇定自若的鹿添:“大、大人,这可怎么办?”
鹿添站得高,纵观全局,有了办法,对刑部监官道了声“交给我们好了”,起身拿了她的蛇刀,吩咐左右的过山风:“守好这里。”
“是!”
刑场之下一片慌乱,除了崔岳没有路人注意到,那位年纪最小的监官,提刀飞跃而下。
刀光剑影中,鹿添握紧嘉宾,直奔某处不起眼的茶摊。
“甜甜!”崔岳一边被拖泥往王悬所在的那个巷口拖去,一边身子往乱斗的人堆里倾斜。
拖泥看着带水挡住混乱靠近的后背,一咬牙,搂上崔岳的腰就跑:“少爷!保命要紧!”
与此同时,混迹在人群中的便衣过山风,得了鹿添的信号,才纷纷抽出蛇刀,参与乱局。
擒贼先擒王,在她的指引下,过山风拿住了劫法场的主谋。
白刃刺眼,刀光尽出,是一泓喷薄而出的鲜血。
距离最近的百姓免不了也被贱了一声,当场身子发软,倒在地上吐得天昏地暗。
再看一眼周遭,鹿添五步之内,没有一个喘气的,那群受雇佣而来的亡命之徒都成了尸体,他们的大刀落在血泊里,一败涂地。
“情况怎么样?”青云已经让人把还活着的贼人带了下去,走到鹿添身边问她。
鹿添摇摇头:“无碍。”
但是她还在四周查探:“我刚才听到崔岳的声音了。”
青云有些无奈:“你说你图什么,明知道今日肯定会有人来劫法场的,还要把人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