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枝期待地说:“我想去钟鼓司,我不知道练得好不好,想找她们请教请教。”
德连想了一下钟鼓司的位置,有点远,是要能告假才好去一趟,“这怕是有点难。”
“是啊。”伍枝的眼睛又暗淡下去,垂头丧气的。
德连看她样子,伍枝老早就在攒钱买琴了,如今练琴是……德连心里清楚,装作随口一问:“弹好了琴,给谁听呐?”
“你呐。”
德连放下手里的针线:“除了我呢?”
伍枝往旁边坐坐,离她远了点,“你说还有谁呢?”
德连盯着她的眼睛,抿着嘴笑,然后缓缓说:“圣上?”
伍枝立马抬手拍了她的手臂,一声“啪”,伍枝怕自己下手重了,又凑过去连连隔着衣服摸了摸她,“不疼吧莲儿?”
“疼死了。”德连故意皱着脸,撅嘴抱怨。
伍枝看出她是装的,笑道:“叫你胡说!”
“我怎么胡说了?”德连又盯着她的眼睛,“不是?”
“当然不是!一点都不是!”
德连做了一个夸张的恍然大悟的表情,“那我知道了。”
伍枝突然觉得这样子绕来绕去没意思,她直说:“除了宋学监,还能有谁?”她早跟德连说了心意,也不怕她笑话。
“好了,我不逗你了,我知道是他。”
伍枝又坐近,靠在德连身上,视线落在桌子上那盏烛火里,过了好久,声音低低哑哑的,也不知道是说给她自己听,还是让德连听,“以前是想弹琴给圣上听的,但现在已经不想了。”
德连替她把散下去的碎头发挂到耳后,“那就不给他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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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今天想放两章
第26章
腊月十七,天阴沉沉的,近来总是这样的天气,就是不见有雨水。圣旨铁板钉钉,今日宋家要被满门抄斩,罪名是结党营私、贪墨横行、滥权枉法……
圣上容忍了宋征太久,除了“谋反”的名头没扣在宋家头上,其他的罪名简直是信手拈来。
行刑前一刻,吕苹带着一封新的密旨来到大狱。
他是天子身旁的近侍,代表天子的威严,为今日行刑在筹办的大小官吏跪了一地,他们各色的礼服官袍覆在乌七八糟的大狱地面上,素来厌恶的恶心气味和液体不免都沾在外衣上。
吕苹面无表情地念着圣旨上的每一个字。
“……然宋氏名明勰,教领内学堂,化宦以学、以功、以心,不与其父同心,私无循,孝无尊,清明白上,朕阅之,感其灭亲之迹,涕零欲赦,然宋氏罪难罄书,恐侪僚相效反复,殊赦死之,迁腐以尉。”
吕苹带来的圣旨只赦免了一个人,但足以让跪着的官吏在偷偷地相视一眼,交换疑惑的眼神。
殊赦死之,迁腐以尉。
很难说,这是不是真的一种“赦”。
跪着的人只敢在眼神里交流这些困惑,当吕苹说完了圣上的旨意,他们一齐用脑袋叩向肮脏的地面,只剩下臣服:“臣等领旨。”
圣旨里唯一单独拎出来的人“宋明勰”,此时仍然一个人被锁在里间的牢房里,尚且还不知道他即将等到的死亡命运已经轻易地被改写。
“这是密旨,暂不可声张。”
“是。”
吕苹注视着黑黢黢的大狱,他从前见过若干面宋明勰,知道他才名在外,或许是因着他父亲一张利嘴“搅动”朝纲,圣上对他有一种从心底的厌恶。
从某种意义上,吕苹应当和宋家势不两立,但这时候,他却还是忍不住为他动容,目光朝里探寻,只能勉强看到铁栅栏里几团不知死活的黑色阴影。
领完旨的官吏已经站起身,为首的那个看出吕苹探究的神色,主动开口对他说:“吕公公。”他指着一个方向,“他在里间呢,您要不要去看看?”
吕苹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以后能见的机会多呢,这时候去倒像是耀武扬威,他收回自己的目光。
很快,几乎是在吕苹刚刚离开之后,便有两队人进了大狱,一队人身着刑部监的衣裳,风风火火进去提了被关在一起的宋家人,另一队人少的多,穿着内宫中人的服饰,静悄悄地进去把宋明勰架回了皇宫里。
宋明勰身上伤痕不多,因为圣上吩咐把他单独关押,大狱里的人留了心眼,总觉得他跟其他姓宋的都不一样,因此也不敢在他身上用太多的私刑。
但宋明勰这几天都没怎么进食,又为这预想过但又突至的灾祸而受到打击,他整个人虚弱恍惚,神智不分明,当他被架着扔到咸门时,还是昏昏沉沉的。
而此时,刑场上,宋家十几口男丁被粗绳紧紧缚住双臂,萋萋艾艾地跪着,身后的看守士兵毫不留情地用尖刀没开刃的那一侧抵着他们的脖颈。
除了宋征,其余的人已然死心,从前享受过宋家的荣耀,今天要用一身的热血偿还它们。
宋征受了太多的刑,他脚上的脚铐还挂着糜烂的血肉,跟着他的步伐,一路上都在湿淋淋地滴着鲜血,他跪着,脚铐“哐”地一声落在地上,隐约露出被它包裹一圈的脚踝,已经可见白骨。
宋征的脸还挂着几道鞭痕,他浑然不知疼痛一般,口中反复是那几句话:“我要见圣上……”他声音沙哑,根本无人理他。
也许是圣上自觉这一场灭门是他一手扣下的沉重帽子,行刑的地方并不向百姓展露,因此刑场上寂静无声,正坐上首的副监官目光沉沉,盯着皇宫的方向,或许那里会再来一道圣旨。
随着刑台上插着的一根香缓缓燃烧,跪着的人里发出凄厉的惨叫,脖子上抵着的还是刀背,但他们恍然觉得自己已经半只脚迈进了黄泉之下,几十岁的男人也忍不住瘫在地上,无以自解,竟嚎啕大哭。
香快烧尽了,宋征才想起回头,在身后的人里搜寻他儿子的身影,他们之间的父子之情淡薄,他这时候自认最亏欠他。
下狱之后就没有见过宋明勰,宋征以为到临死,他们才会被押在一起。但是目光扫过一圈,宋征没有看到宋明勰。
副监官走下来,走到邢台边上,他觉得等不到赦免的旨意了。在到时间之前,他一步一步走到宋征面前,注视着这个几天前还和自己一同拿着笏板上朝的人,短短几天,他落魄得叫人认不出。
圣上“赦免”宋明勰,这还是一道密旨,除了他们这些在大狱里接了吕苹旨意的人,其余的都还没收到消息。
宋征自然也不知情。
出于对同年、对同僚的恻隐,为他正色敢言以至今日无端祸事的唏嘘,副监官站在宋征面前,他看向宋征身后随时要昏死过去的家人,看向那个不会来人的方位,他只对宋征低低地说:“圣上赦免了宋明勰。”
宋征睁大了双眼,还没来得及等他产生其他反应,与此同时,那香灭了,监官无动于衷地招手:“行刑。”
宋家人背后的刽子手抽刀而起,把刀刃转过来,双手握着刀柄,用力向下砍去。
宋征的血溅了副监官一身。
他死得利落,不必再为一身的伤痕忍得咬牙切齿,也不必为他儿子的新身份感到痛苦,更不用再管这天下的事了。
宋明勰在咸门陷入了昏迷,他没有目睹到这一场灭门的血光之灾,只是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闭眼都是红色的光影。
刀儿匠这回进宫,只为这一个人,他有点奇怪,不过收了银子,知道宫里的规矩,不多话,手里也因那银子的分量,留了情,不在刀法上磋磨人。
宋明勰和他的父亲是传统的父与子,父子之情不表在面上,他们读了同一个书房的典籍,但读成所想似乎并不相同。
宋明勰梦见了小时候家里的先生执一把长长的戒尺,严厉地敲打在他的手心上,即使巨痛,他也要伸着手,张开手指,把最柔软的地方送到先生的面前,恭敬地请先生赐教,请他在他的身上留下“刻苦”的痕迹。
痛的不仅是手心,还有身下,他封存三纲五常、从不敢亵渎的地方,他所学之结晶、长成之菁华在疼痛,他不能掌控这些痛感,有声音在他耳边叫嚣,它们藕断丝连、拉扯、剥离,最终彻底脱轨,只剩野蛮、潦草、丑陋和虚空。
很久很久,眼底转成了灰扑扑的一片。
在刀儿匠的一声叹息中,宋明勰勉强挣开眼睛,看着眼前有个人影好像在用沾了血水的葛巾细细擦拭一柄纤长的刀子,只看了一线,他就晕过去,再度陷入昏迷。
天有天意,但不知道天表的是哪层意。
宋家抄斩,当夜就下了雪。
写戏本子的人会把这雪写作是宋家的冤情,是上天给宋家洗刷血影的清白之证,要每一个推波助澜的恶人愧疚悔恨,要罪魁祸首革心易行。
吕苹本来是这么想的。
天上才开始飘雪,一个冒冒失失的小中人就兴高采烈地来报喜,“老祖宗,下雪啦!可算是下雪啦!”
吕苹站在大殿的走廊上,往外走了两步伸手接了一片雪花,然后给那小中人一记眼刀,小中人看他变了脸色,立即缩着头不再说话,他其实并不明白吕苹为什么生气,前段时间总说圣上为了没雨没雪的事情忧心,这时候又面色凝重,他不理解。
吕苹朝他做了口型,那小中人赶紧缩着脖子走了。
可他说的太大声,殿内的圣上已经听到了,“下雪了?吕苹?”
“奴才在。”吕苹大声应着,赶紧进大殿去。
圣上从榻上起身,懒懒地把散在胸前的头发撩到后面去,吕苹把圣上的脚窝在自己的怀里,低头找了鞋子恭顺地替他穿上,同时,他微微抬了几次眼睛,窥探圣上的神情。
圣上似乎一点不悦都没有。
圣上今天刚杀了他想杀的人,现下心里很高兴,但吕苹不敢放轻松。
“去看看。”圣上起身就要往门外走,吕苹手快地拿起一边的大披氅跟在他身后,追着他披上。
“圣上别着凉了。”
出了“神舍”,暖气顿时消下去,圣上自己也感受到冷意,紧了紧身上的大披氅,到大殿门口,北风顺着领口涌进来,他身子顿时一股冷意。
圣上暂时没顾到这层寒冷,他的目光都洒在外面的雪上,从天空顶上落下的白雪,那么纯洁啊,他为它们的不落背了许多天的骂名。
就在他终于如愿杀了宋家之后,下雪了。
吕苹小心翼翼地望着眼前这位年轻帝王的侧脸,准备随时接下他的暴怒。
可是,并没有。
圣上又往外走了几步,没有了屋檐的遮挡,雪花轻柔地飘落在他身上,随即,没有征兆地,他突然大笑起来,转身对着吕苹张开手,“吕苹,下雪了,你看,下雪了——哈哈——”
吕苹还没有揣摩到他的笑意是从何而来,只跟着嘴角干巴巴地挤出一点弧度,“是啊,圣上。”
“朕替天杀了宋家,天就替朕送来瑞雪,朕杀得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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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圣上陷入一种魔怔的状态,自顾自地仰天看雪,脚上几步旋,让跟在一旁的吕苹提心吊胆,“圣上,当心呐。”
“朕杀得对啊。”他一直重复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那个老匹夫联合他的人,总是给朕扣帽子,朕做什么事都要看他的脸色,国库充盈,朕修和均馆有什么不行?满朝上下,偏他长了嘴,最会鼓动人心……”
圣上站在大殿前,除了吕苹,其他的侍卫和中人都离得远远的,圣上说着蓦然转身看向吕苹,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吕苹慌忙地低下头去,顺着他的话,也扯出笑来:“奴才也替圣上高兴。”
圣上的嘴角更加更纵意。
天降祥瑞,宫里同喜,歇小半日的假,杂役粗使的宫女都跟着沾光。
“真不知怎么说,这雪似乎下得也该。”云水喃喃地,望着外面已经略微积了白毛的地面。
伍枝打了哈欠,她是一副不关心天下事的样子,脚步匆匆地往外走。
“欸?伍枝,等等我。”
伍枝没停下,只向她摆摆手,“你自己走呢,我先不回寓所。”
还没等云水有机会问,伍枝已经消失在院门之外了。
轻轻薄薄的雪花落在地上,积得还不深,一脚下去,踩得无影无踪,鞋边沾了一圈的泥水。
伍枝这功夫没空心疼她的鞋,只顾缩着头迎风朝钟鼓司走去,那地方离着尚膳局有些距离。
她们歇假也是轮着来的,呆一会还得赶紧回来替别人呢。
伍枝踏进钟鼓司的院子,紧张得不得了。
钟鼓司的乐伎平日里过得舒服多了,不必干活,抱着吃饭的家伙一坐就是一整日,都是爱谈天说地的,虽说有点看不上宫女,但偶然见着这么一个人来请教,颇觉着有乐子,但谁也不去应。
弹琴的小玉见伍枝生得漂亮,一个人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袅袅地从乐伎队里走出来,上前把着她的手,抚摩了一番,“妹妹会弹琴?”
伍枝因她的动作和抚摸有些尴尬,她只当是小玉看她双手粗糙,不是一双抚琴的手而故意这么说,但又不好换上冷脸,生生站着,不知道做什么。
小玉浑然不觉,拉着伍枝进来,又把自己惯用的琴抱过来,摁着伍枝坐下,“妹妹试试。”
伍枝是空着手走过来的,她不好带着那大家伙走过半个皇宫,小玉笑吟吟的,伍枝也不去想她先前问的那话,“谢姐姐。”
伍枝弹的是《双江叹》,她只对前半部分不太有把握,因此只弹到了正声便止住了,放下手,不自信地看着边上几个人的反应,有点不确定地问:“还行吗?”
边上几个乐伎没太在意,只跟着混说:“可以。”
倒是小玉从头至尾地欣赏,不光听声,还时时刻刻关注她的手型,伍枝一弹完,她就到她身旁教她改正不善的几点。
伍枝听她的意见,又来了一遍,小玉继续不厌其烦地讲解了一次她的问题,小玉语气温柔:“你再试试呢。”
“好。”伍枝朝她点点头,憋着一股气又弹了一次。
如是几次之后,小玉没有话再挑剔。
伍枝感激地望着她:“多谢姐姐指点。”
钟鼓司的练功屋子里烧着热碳,聚集了满满的暖气,小玉的衣领松松垮垮,露出半边锁骨,一手摇着鹅羽的扇子,她吐气如兰,望着伍枝笑:“妹妹弹得真好,《双江叹》后边还有呢,我这里有谱子。”
小玉以为伍枝停到这是因为她不记得后面的曲调,好心问她。
伍枝连连摆手,“后面我知道的,只是弹得比前面这部分好些,所以不劳姐姐再替我费心啦。”
小玉怕她是羞涩不好意思开口,固执地起身要去给她拿琴谱,谁料走几步,不小心踩到另一个乐伎的裙子。
小玉毫不在意,说了声“对不住”就继续往前走,被踩裙子的先前一直低着头,充耳不闻她们的说话声,等小玉走了几步才爆发出来,“小玉!”她的声调已然带了哭腔,伍枝愣愣地看着她。